第35節
沈溪石望著她尚紅腫的眼,里頭滿是自責與愧疚,便一句要辯解的話也沒有了,輕聲道:“此事是我思慮不周,你既愿意與我共結連理,自當福禍相依,今日的事,日后,再不會有。” 今日在御花園里,太后說了那一句“清白之家”譏諷言傾的時候,他本能地朝言傾看去,他原以為命運的殘忍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那一瞬間,忽覺,命運,對于言傾也是極不憐惜的。 它給了她無憂無慮的前十三年,然后以決絕的姿態,將十三年的一切化為了灰燼,單單將那十三年的記憶留給了她,和顧家一百多口人的冤屈。 外頭廊上忽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聽到榮大人的聲音,沈溪石與榮大人寒暄了兩句,便道:“勞煩榮大人將此人送到我府上去。” 今日眾多百姓圍觀,沈溪石不得不擺出捉拿毛賊的舉動,以免消息傳了出去,節外生枝。 榮大人沉吟片刻,問了一句:“可有性命之憂?” “無。” 得了這一句肯定的答復,榮大人立即笑道:“既是沈樞相需要用到的人,下官一會兒便讓人送到沈樞相府上去。” 又看向了一旁的顧言傾,顧言傾溫聲道:“原是沈樞相抓到了毛賊,是以,民女來作個見證。” 榮大人摸著胡子道:“哦,原是如此。”有心想問一句是誰家的小娘子,卻見沈樞相不著痕跡地上前了半步,擋住了他看向這位小娘子的視線。 榮大人混跡官場多年,此時豈有不明白的,當心便也不再多問。 顧言傾沒有讓沈溪石將她送回林府,在衙門口便道了別,當著門口衙役們的面,顧言傾福禮道了一句:“有勞沈樞相。” 沈溪石挑眉:“顧小娘子言重了。” 顧言傾一抬眸子便看到了沈溪石似笑非笑的眼睛,什么都沒有說,扭頭上了林家的馬車。 *** 皇宮西北角的福德殿里頭,大皇子正擦拭著一把刀刃鋒利的匕首,聽著下頭心腹小黃門陳仁的稟報,淡道:“你說,今日站在沈溪石身邊的小娘子是林夫人的義女?” 陳仁年紀不過十八,長得眉清目秀,且有一股女兒家的陰柔姿態,恭敬地回道:“回主子,先前林夫人在孫家茶樓跟前遇刺,她恰巧路過,竟擋在了林夫人身前,險些被刺客一刀斃了命,是以林夫人不僅收下了做義女,還準備將她從林府里出嫁。” “和沈溪石的親事,是在成了林夫人的義女之后?” “是的,主子,林府花宴當日,顧小娘子落了水,沈樞相竟還不顧自個的舊傷,親自下去救了顧小娘子上來,坊間傳聞,傳聞……” 陳仁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似有些難以出口。 趙慎不悅地道:“說!” 陳仁咬了牙,“一見鐘情。” 趙慎擦拭匕首的手微頓了一下,忽而眼眸輕瞇,淺淺地笑道:“陳仁,你是不想在福德殿里頭當差了吧,什么話也敢胡謅出口!” 陳仁苦著臉道:“殿下,小底真沒胡謅,茶樓里的說書先生都這樣說,小底還去娘娘們的殿里頭打聽了一下,都說沈樞相護著呢,小底覺得這一見鐘情許是真的!” 陳仁一說完,便覺得心里慌得很,這是他跟了主子以后,打探回來最沒底氣的一次,那顧小娘子先前的事兒一點查不出來,只知道是蜀地益州來的,至于究竟住在哪里,沒人說得清,進汴京城以后,一開始是在朱雀門外的一家并不寬敞的小院子里住著,還和女使擺著小攤子為生。 這樣一個尚需拋頭露面自食其力的小娘子,可以為了攀附榮華富貴而舍身救林夫人,她帶著救命之恩,自然會入得了林夫人的眼,將她護在眼皮子底下。 可是,沈樞相那般厲害的一個人,對這小娘子這般在意,又是為何? 一個“一見鐘情”,似乎可以很好低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陳仁在殿下跟前服侍了多年,這些年也一直暗暗地在觀察著沈樞相,自然知道,性子冷漠,甚至有些邪氣的沈樞相,怎么可能,會和“一見鐘情”這四個字扯上關系。 上頭的趙慎見陳仁不像說謊,一時了悟,這假的東西,說的人多了,大家便都以為是真的了。 只是沈溪石不知道,早在他六歲的時候,因著顧侯府的小娘子,他便一并關心起了明遠伯府的庶子,沈溪石。 暗暗留意了他多年來的形事痕跡。 如今放眼趙國,除了官家,趙慎自覺自己是最懂得沈溪石的人。 包括,他曾經對顧言傾難以宣之于口的感情,包括,顧家大火后,他像個流浪狗一樣,在顧家廢墟上一個個地翻著燒焦讓人作嘔的尸首。 是,她回來了。 原低著頭的陳仁驚慌地發現青石地面上頭,一滴一滴的紅艷滴落下來,“噠,噠,噠……”,染紅了一小片。 一抬頭便發現自家主子不知什么時候碰了匕首利刃的那一面,鮮艷的血之花點綴在泛著的寒光匕首上頭。 “主子!你的手流,流血了!” 第51章 天恩 沈府柴房里頭, 裴寂看著遍體鱗傷,已然昏迷不醒的袁安,冷冷地對一旁的護衛道:“撒鹽水!” 兩邊的護衛立即往袁安身上潑鹽水, 袁安傷口一陣陣銳利的痛感傳來, 六尺男兒蜷曲在地上,竟是一句聲音都發不出來。 裴寂陰聲道:“若不再如實招來, 可就不僅僅是鹽水了!” 一旁早有小廝舉著燃燒的通紅的鐵烙,撒了點水上去, 立即“嗞嗞”地化了白煙, 袁安眸子里的驚恐已然有些麻木式地呆滯, 喃喃道:“我說,我都說!” “錢,錢是我哥哥在顧家大火的前一天送到舅家給我的, 有,有五千兩。” 門外的沈溪石聽到了這里,吩咐小廝福兒去備紙筆。 不過須臾,里頭的裴寂在袁安再一次昏迷后, 走了出來,“爺,人看著像是真受不住了, 還要不要繼續?” 沈溪石淡道:“好生請醫問藥,務必要養好了。”大約阿傾也想不到,顧家放在嫡長子身邊的小廝,竟然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袁班一日找不到, 袁安便不能死。 再者,此時正值多事之秋,他府里不宜出人命。 沈溪石將信寫好,交給了裴寂,“你快馬加鞭送到林府里去,不必驚動了林將軍和林夫人。” 林叔明日便要只身去鎮州,此時定然是和杜姨在敘別。 裴寂領命退下,另一邊暗衛過來稟道:“主子,大皇子手下的人出宮打探了顧小娘子的消息。” “哦?”沈溪石不由瞇了眸子,“問到了哪里?” “蜀地益州顧氏。” 沈溪石了然,只一面,大皇子便對言傾產生了懷疑,想來當年默默惦記阿傾的,非他一人。 沈溪石不由慶幸,自己在阿傾剛入城的時候,便發現了人,不然,以眼下大皇子的心機,未必不會使些什么法子,了了夙愿。 沈溪石從來沒有輕看過這個由宮婢生下來的大皇子,雖然大皇子一直以粗莽暴戾的形象示人,但是能在宮里存活至今的人,又怎會真如外界所傳的這般沒有腦子。 只是沈溪石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大皇子也會將主意打到言傾身上。 起身去看了黃歷,一頁一頁的數去,他和阿傾成婚的日子,還有十日! *** 夜里林府西邊的小跨院里頭靜悄悄的,荔兒提了熱水過來,輕聲喚道:“小娘子,夜深了,奴婢伺候你梳洗吧!” 顧言傾微微點頭,由著荔兒將她的外裳脫去,又卸了頭上的釵環耳墜,一頭青絲撒在肩上。 荔兒試了試水溫,拋了些干花到浴桶里,看著它們一朵朵被水浸染,綻開,溫聲道:“小娘子,可以了!”說著便從里頭出來,守在了門口。 顧言傾繞到琉璃屏風后頭,將中衣褻褲脫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等整個人泡在熱水里,氤氳的熱氣,將身上的疲乏似乎沖走了好些,白日里的一幕幕又在顧言傾的腦海里回放。 沈溪石的溫柔以待,皇后的刁難,太后的指桑罵槐,魏靜晏的看破不點破,還有突然出現在白日御街上的袁班,纏纏雜雜地交糅在一起,回汴京的艱難,似乎在這一日才在她的面前攤開來。 也只有進入趙國權利的漩渦中心,覺察到威脅與阻塞,顧家的謎團才有可能解開,想到十日以后與沈溪石的大婚,顧言傾有些不忍心,將他牽扯進來,他從伯府備受欺凌的庶子,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內里的血淚,定然是她無法想象到的。 而沈溪石若娶了她,只要她日后行差踏錯一步,他多年的努力便付諸東流。 水溫漸漸有些冷了,外頭候著的荔兒進來問道:“小娘子可要加些熱水?” “不用了。” 從浴桶里出來,拿著先前一旁便備好的極吸水的素細棉布巾,擦拭干凈,穿上了素羅中衣,荔兒進來替她擦拭頭發,又用小熏爐替她一點點地焙干頭發,顧言傾的頭發細軟又密,握在手里,當真有三千青絲的豐盈觸感。 荔兒笑道:“小娘子,奴婢每次握著你的頭發,都覺得手心里異常的柔軟。”上天在容顏上當真是眷顧自家的小娘子,細長眉眼,眸子里總是含著一汪秋水,瀲滟生色。 只是上天給了你一樣東西,必然要拿走一樣。 顧言傾望著銅鏡里的自己,緩緩抬手摸了眉眼,顧家人的眉眼皆細長。 荔兒快快地給她通好了頭發,又給她披了一件外裳,道:“主子,夜涼,奴婢伺候你安置吧?” 顧言傾咬了搖了搖頭,她在等沈家的消息,沈溪石知道她急迫,一旦那邊審出了什么,定然會派人來告訴她。 對荔兒道:“拿一套衣裙過來。” 荔兒點頭去壁櫥里拿了一套白衣紫裙,服侍著顧言傾穿好,剛剛系好腰帶,果聽見外頭藿兒的聲音,“主子,沈樞相送了信過來。” “快進來!” 顧言傾忙從藿兒手里接過來一封藕色的信封,面上寫著“顧絮親啟”,小心地撕開封口,竟有四頁紙,顧言傾一行行看過去,越看越皺了眉。 今日那人不是袁班,卻是袁班的同胞兄弟,當年袁家生了一對孿生子,因不想兒子都進府伺候,是以,將其中一個小子養在了舅家,此子名為袁安。 沈溪石因見袁安穿著闊綽,與員外郎家的小郎君也并無二樣,由著這個牽頭,拷問了袁安銀錢的來源,袁安才說出,當年哥哥卻是在顧家大火之前給了他一筆錢,讓他離開汴京城,去別處謀生。 但是顧家大火之后,袁安并未再見到袁班,他想著找找哥哥的下落,才違背了哥哥的囑咐,再一次來到了京城。 沈溪石在信末尾猜測,袁班顯然是提前知道了顧家大火。 顧言傾將信前前后后看了兩遍,袁班,哥哥的貼身小廝,哥哥口中的實誠人,真的背叛了哥哥和顧家? *** 第二天一早,顧言傾雖一夜未曾睡好,依舊起了大早,陪著杜氏送將軍到了京郊,杜氏和林將軍多年不曾分別過,此番分開,兩人目里都有些傷感,到底上了年紀,忍著沒有落淚。 遠遠地看著騎馬飛馳的林承彥和林甲等人沒了人影,杜氏對言傾道:“絮兒,你陪我去一趟廣元寺吧!” 顧言傾知道杜氏是要去為林將軍祈求平安,自是應好。 兩人坐在馬車里,杜氏讓女使都下去了,想著昨晚夫君和自己說的慶州失守,沈令寬棄軍逃遁的事兒,握著言傾的手道:“汴京城近日許是又有一番干戈,等你大婚后,我便也回鎮州了,日后,只能你自己萬事小心了。” 杜氏說著,望了望車窗外在風中輕揚的楊柳,她原先不過想著這一世和慕俞好好過尋常夫妻的日子,慕俞為了她,也沒有留在京城做京官,兩人跑到了東北邊,守著鎮州、定州和高陽關,原以為因著她和丹國的淵源,有生之年,大約便可以安安靜靜地在邊關過閑適的日子了。 不想如今西北邊防出了紕漏,慕俞又要下戰場。 從歷史的長河中望去,這些在戰爭中耗費生命乃至犧牲生命的人,是多么的可惜,可是眼下具體的實境中,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她卻是不能攔著慕俞。 顧言傾見杜姨神色萎靡,安慰道:“姨姨,還有陳大人在,此次林叔前去,必然凱旋而歸的。” 杜氏無力地對著言傾笑了笑,“絮兒,切莫辜負韶光,我快四十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名利都是虛的,不如親人一起圍著小火爐話家常,來得實在。” 杜氏忽地湊在了言傾耳邊,“其實,我們是同鄉,你小的時候,我便知道了。” 顧言傾心上一震,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杜姨,“姨姨,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