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說來也奇怪,以前先帝在時,她和皇兒母子之間,親密異常,從來不曾為著旁人的事鬧過,這兩年來,為著明遠伯府,為著沈溪石,母子兩不知鬧了多少回,以致今時今日,她尚且會有籠絡皇兒的潛意識。 顧言傾正吐得肝膽都要出來,一個小宮娥進來傳話道:“太后娘娘讓奴婢帶顧小娘子出宮,顧小娘子跟奴婢來吧!” 等出了承禧殿,外頭的日光有些灼眼,荔兒遠遠地就踮著腳跟在看,等看到真是自家小娘子出來,眼眶“唰”地一下子就紅了,忙上前扶著面色不好的主子,跟著小宮娥往宮門去。 一路上主仆二人一句話都沒敢說,顧言傾緊緊地抓著荔兒的胳膊,整個身子都像倚在了荔兒身上,嘴唇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等出了宮門,荔兒忙雇了一輛馬車,小聲問道:“主子,您怎么樣了?” 顧言傾搖搖頭,抓著荔兒胳膊的手,微微放松了一點,閉著眼眸,靠在荔兒身上,透過衣衫,荔兒溫熱的體溫,讓顧言傾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活著出來了。 馬車遙遙地從東華門往林府上去。 裴寂看著馬車走遠了,輕聲問自己主子,“爺,我們要不要跟著?” 沈溪石淡道:“去一趟御史臺!” 裴寂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您要揭發誰啊?” “魏國公!” 第34章 發瘋 御史臺官署里正在看著各自線人報的各官員府邸的小道消息, 偶爾看到不恥或有趣處,互相交換下手頭的消息,再商酌撿幾條突出的擬上奏。 賈御丞這一回沒有加入進去, 而是在自己的案前, 默默地磨著那篇參徐參知的折子。 先前斗膽參張丞相的折子,讓賈御丞身心飽受創傷, 是以,這一回他準備字字斟酌, 務必要令張丞相滿意, 且又不會讓徐參知認為是他賈御丞針對他, 而不過是實事求是,據實上述罷了。 雖然是同一件事,但是言辭若是斟酌好了, 效果卻會大不一樣。 賈御丞正埋頭默想,官署小吏忽地匆匆來報:“稟各位官人,沈樞相來了!” 話音剛落,著了黑色圓領對襟直裰的沈溪石邁著一雙栗色靴子步履匆匆地踏進了廳房里來, 面色鐵青,望著眾人的眸子暗沉沉的,讓人不寒而栗。 眾人一望, 心便跌到了谷底,都作揖問好,忙請沈溪石上座,賈御丞上前垂問道:“不知沈樞相駕臨御史臺, 可是上頭有什么指示?” 沈溪石眉心微皺,打量了一眼廳房中諸人,不疾不徐道:“御史臺和諫院自本朝開國來,一直負責糾察官員、肅正綱紀,為諸官之表率。”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沈樞相此番開場,究竟意在為何? 一人低聲道:“下官愚鈍,還請樞相明示。” “嘭”的一下子,沈溪石猛拍了一把放茶盞的高幾,震得茶碗都“叮叮”響,險些掉到了地上來,嘲諷地低哼一聲:“各位都是好雅興,躲在這殿宇里頭,便可以獲悉趙國大小諸事,”忽地提高了音量道:“諸位大人尸位素餐,可對得起頂上的烏紗帽?” 沈溪石猛然間站了起來,“希望諸位大人秉持初心,能夠為圣上分憂!”說罷,竟就擺著衣袖,走了,走,了。 一個眼力見好的監察御史忙拉住了跟在沈溪石身后的裴寂,“裴小哥,沈樞相這是?” 裴寂原和主子就唱慣了雙簧,只是這一回當真想回一句:“發瘋!”還是按捺著性子,忍住了。 一錠銀子悄無聲息地入了裴寂的口袋,裴寂偷偷望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背影,俯到監察御史的耳旁道:“官家召見了樞相,樞相出來面色就不好,念叨著什么‘對上不孝,對下不慈’,還有好像‘丁憂’什么的。” 裴寂默默地看了一眼監察御史,在他的手心緩緩地劃了一個“魏”字。 “魏?”監察御史望著裴寂遠了的身影,猶念念有詞,見同僚們圍攏過來,忙道:“魏國公?” 第二日的早朝上,賈御史中丞,洋洋灑灑一千多字上言青州大儒虞先道祖孫三代開庭講學,著書育人,大有孔孟之風,朝廷實該予以褒獎,以勉力有真學問的學者傳道授業,在民間培養一批有志之士報效朝廷。 大家都以為賈御丞是受到了前次事件的打擊,開始換了方式,說些歌頌的場面話兒,都聽得昏昏欲睡,卻忽然之間聽到了徐參知的名字,個個頓時如落水的雞,立即抖開了身上昏睡的水珠子,一個個睜大了眼聽著賈御丞陳述徐參知教子無方,縱次子虐打青州名儒虞先道的孫女,實乃為士林中人所不恥。 徐參知漲紅著臉,賈御丞一說完,立即便摘下了烏紗帽,跪了下來,“子不教,父之過,臣辜負圣上信任,無顏立于大殿之上,請求陛下準許老臣告老還鄉!” 大殿中頓時皆驚詫,連賈御丞也沒想到徐參知竟不迂回一下,直接到了這一步,而此時跪在殿中的徐參知,內心一片駭然,他深知二郎虐打兒息虞氏的事經不得探查。 但是徐參知不知,他過激的應對方式,讓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張丞相也訝異了起來,原先不過是他少年游學時,與青州虞家有幾分交情,得知虞家女兒遭到虐打,顧念著昔日的情分,為虞家照佑一下嫁到汴京城的虞氏而已。 但是徐參知的應對,顯然出乎了張子瞻的預料,張子瞻與徐參知同朝為官多年,彼此業已十分了解,徐參知這一“大退步”讓張子瞻敏銳地嗅到了一點不尋常的氣息。 立即出列道:“陛下,徐大人為官多年,一直兢兢業業,想來疏忽了家中子女的教養,雖說子不教,父之過,但是這句話在徐大人身上,實可再斟酌一二,還望陛下明察!” 元帝道:“張丞相所言甚是,徐參知,你也不必過于自責,此事容后查明再議。” 官家開口,徐參知只得謝主隆恩,顫顫巍巍地撿起了帽子,又重新戴在了頭上, 魏國公和明遠伯對望了一眼,暗暗交換了一個“有驚無險”的眼神,卻忽然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正眼看去,卻是一位姓陸的御史中丞奏他貪戀權位,不為亡母丁憂。 當下不由大叫冤枉,當年因著國事繁忙,陛下予以“奪情”。 但陸御史中丞又道:“魏國公所言甚是,但是已是‘當年’,眼下國泰民安,魏國公已然無需去官署辦差,下臣聽說國公常去樊樓聽曲兒,國公大人有這番閑情逸致,怎地就沒有想到丁憂的三年之期尚未滿?” 陸御丞又正色道:“啟稟陛下,國公乃是從一品國之重臣,魏國公卻貪戀權位,不肯換下紫袍,換上素服素冠,為母丁憂,以盡人子之責,怎堪為百官表率?” 尚在同伴的驚悚事件中沒有緩過神來的魏國公不想自己忽地也被參了一本,心中起初尚還納罕,眼下到了這個節骨眼,腦子一空,立即跪下道:“臣惶恐!” 龍椅上的元帝望著下頭一副“與己無關,高高掛起”的沈溪石,鼻子微微一嗤,但是到底顧忌在大殿上,并沒有下沈溪石的臉,只是肅著臉道:“當初不讓魏國公丁憂是朕的旨意,諸位大人若再糾纏,便是罔顧朕意。” 等退了朝,魏國公和徐參知皆步履匆匆往家趕去,張丞相慢了兩步,攔了沈溪石,“聽說你昨兒個去了御史臺?” 沈溪石并不否認,“魏家老匹夫嬌縱女兒惹是生非,自然是太閑的緣故,既是這般,不如回去為母丁憂。” 張丞相搖了搖頭,手指點了點沈溪石,無奈地道:“你啊,你啊,什么時候也這般魯莽了?” 沈溪石眸子微暗:“這一次,溪石甘之如飴。” “嗬,虧你想得出來!”滿朝文武都知道近來太后娘娘要下旨將魏家三娘許給沈溪石,懿旨如不是皇上壓著,早就下了,現在魏國公丁憂? *** 顧言傾從宮里回來的第三天,便聽杜姨說魏國公因未為母丁憂三年,心中一直難以寧靜,故此特向陛下請旨為母丁憂三年,魏國公言辭真切,陛下便御筆批了,而魏家未出閣的小娘子,也要為祖母守孝三年,三年內不再議婚。 杜氏說完,見言傾神色有些怔忡,輕聲道:“絮兒,聽說此事與溪石有關,魏國公被彈劾的前一日,溪石去了一趟御史臺。” 顧言傾眸中閃過訝然,只聽杜姨又道:“他的本意大概并不是讓魏大人丁憂,而是想讓魏三娘子守孝。” 魏三娘子若是守孝,便只能待在府里,不能出門再禍害了。 溪石知道魏三娘子盯上了言傾,才會走了這一步,除了這個禍害,只是這一步并不是這般好走的,先前魏三娘子因有沈太后撐腰,將溪石逼迫得那般緊,他也沒走出這一步,實是魏國公在朝中多年,勢力盤根錯雜,但是因著言傾,溪石還是破了對魏家的忍功。 “絮兒,你和溪石的事,你眼下又是如何打算的?”杜氏默然良久,忽而問道。 “姨姨,您覺得,我和沈溪石之間有可能嗎?隔著當年的人和事,我總覺得心下難安。”顧言傾的聲音輕飄飄的,神色有些茫然。 她說的委婉,可是杜氏卻聽得明白,她說的是顧家的一百多口人命,如果他們真的是因著沈溪石而被牽累,她和沈溪石之間即便在一起又怎能心安? “絮兒,這不是你們的錯,你戴了太重的枷鎖了,你若是這般想,不僅是你,溪石這一輩子也會為了這塊巨石壓得緩不過氣來。你阿翁阿婆、娘親爹爹、叔嬸在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杜氏將顧言傾攬在了懷里,“孩子,聽姨姨一句勸,不要再陷在死胡同里了,姨姨冷眼看著,你要是再退一步,溪石還不知道會做什么傻事出來。” 杜氏想到沈溪石那日在湖里抱上言傾就不愿意放手的畫面,心口也酸酸的,那一日若是言傾沒有被救上來,溪石大概也沉在湖底了。 “姨姨!”顧言傾忽地便倒在了杜氏的懷里痛哭了起來,好像這些年忍下來的眼淚,今時今日終于要破圍了一般。 杜氏輕輕地拍著顧言傾的肩背,柔柔地哄著“姨姨在,姨姨在。” 和林承彥一起走到側廳門口的沈溪石,默然住了腳,林承彥拍了拍沈溪石的肩膀,嘆道:“走吧!” 透過珠簾,隱約可見言傾微微抽搐的肩背,沈溪石眸中一片幽暗,對上杜姨的目光,轉身走了。 屋內杜氏長吁了一口氣,又道:“絮兒,姨姨給你準備婚事吧!” 第35章 姻親 樊樓三樓的雅間里, 酒過三巡,明遠伯看著已喝得昏昏然的夏侍郎,對甘尚書道:“如今喝酒的都少了兩人。” 甘尚書嘆道:“國公爺和徐相都是受了子女連累啊!” 明遠伯一雙褐色的眼睛微閉, 搖頭道:“魏兄或許是因著膝下的三娘子胡亂, 徐老弟卻不一定,那徐家二郎你我也見過幾回, 什么樣的秉性,老兄你心里還能沒數?” 這話一說, 甘尚書也有些疑惑了起來, 徐家二郎長的寬頭大耳, 十分周正,又愛書畫,徐參知特地托了關系將他調到了翰林院的書畫局, 做個閑差。 這般沒野心也沒甚能力的小郎君,在甘尚書的印象里,脾氣大多都是和緩的,想到這里, 甘尚書問道:“那以伯爺的意思,這徐家還有你我二人不知道的事?” 明遠伯放下了酒樽,“那虞氏雖說是徐老弟為了借虞家在士林的名聲取回來的, 可是為何沒有給三郎、四郎,單單給了二郎,我倒聽徐老弟說過一回,說虞氏是二郎自己愿意娶的, 既是愿意,當初也是琴瑟和鳴的,此番下此重手,里頭定然是有你我不知道的隱情。” 甘尚書笑道:“那虞家不過是書香門第,和汴京城離著萬千里地,伯爺這話怕是還得斟酌斟酌。” 明遠伯眼眸微瞇,淡道:“老弟你近年才調來京城,不知道虞家在汴京城可不僅僅一個姻親!” “哦?這我還真不知道,還請伯爺指教一二。” 明遠伯微微笑了一下,用食指醮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顧”字,在甘尚書駭然的瞬間,笑道:“顧家昔日的世子夫人虞氏,便是出自這青州虞家,認真說起來,正是這徐虞氏的小姑姑。” 甘尚書頓覺口內一陣燥熱,忙灌了兩口涼茶,咂舌道:“這,這,徐相爺也敢讓兒子娶?” 明遠伯笑道:“還不是為了籠絡士子,張子瞻可是科舉出身,徐老弟這么多年為了和張子瞻一較高下,下得可不止這一步險棋。” 說著,沈仁樸瞥了一眼對過似乎還沒醒的夏侍郎,和甘甫互換了一個眼色,笑道:“甘老弟,不如我們去麥秸巷子里頭,聽聽曲兒?” 甘甫立即朗笑了兩聲,“伯爺好雅興!”說著兩人踉踉蹌蹌地出了雅間,讓夏家的小廝將夏侍郎送回去。 一刻鐘后,夏府正院里頭燭影搖晃,夏夫人接過夫君換下的外衫,微微皺了眉,卻聽滿身酒氣的夫君道:“夫人,你可莫嫌棄,不是這一身酒味兒,今個我還得陪著他們去勾欄巷子里呢!” 夏夫人眉目間立即柔和了下來,將外衫在紅木雕花衣架前掛好,仔細地理了上頭的灰塵和柳絮毛,外頭的女使已經端了漱洗的盆子、熱水進來。 夏夫人給夫君端了碗醒酒湯,看著他喝了半碗,才道:“今個我去甘夫人府上,聽說魏家三娘子陪著國公爺在家守孝,沈樞相那邊倒傳出了議親的消息。” 夏侍郎原只當閑話聽著,聽到后半句,笑著看向了夫人,“議親?這回又是誰家?”沈樞相議親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哪一回不是鬧得沸沸揚揚的?這兩年汴京城百姓光看沈樞相的熱鬧都看不過來。 夏夫人抿嘴笑道:“那日沈樞相下湖救的小娘子,耶嘉郡主新收下的義女,姓顧,單名一個絮字,益州人氏,是一個孤女。” “孤女?”夏侍郎放下了空碗,沈溪石雖出身明遠伯府,但是一直受明遠伯府嫡支的打壓,官家先前便是為了給他找一門權貴的姻親,才這般關注沈溪石的婚事,原也是官家愛護臣子的心,雖然也不排除官家對沈溪石這把刀寄予的厚望,但是沈溪石的親事一直有些艱阻。 后面不知為何太后又插了手。 夏夫人見夫君聽了進去,顯然這個消息對他有用,想到今個在甘府里受的閑氣,也覺得都是值得的了,又笑道:“前些日子,承禧殿召見了顧小娘子,說是當日魏三娘子也進了宮。” 夏侍郎單手叩著桌面,有一下沒一下,“這樣說來,顧小娘子與沈溪石的婚事一早便在議程中了。”再聯想到魏國公閉府丁憂,顯然魏國公當日受彈劾下朝后,也是揣摩了圣意。 他的上峰甘尚書原是和魏國公、明遠伯、徐參知一系走得近些,徐參知因府中郎君虐打虞先道孫女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魏國公也因女兒過于驕縱而惹了這無妄之災,短短幾日,這一派眼睜睜就凋零了下來,明遠伯府背后雖有沈太后在,但是畢竟孤木難撐。 張丞相那里,有景陽侯、沈樞相,另外還有一直不站隊,但是有明顯傾向的楚王、殿前都指揮使兼駙馬杜熙文,若是此番沈溪石與杜氏義女聯姻,便是也將林家拉在范圍內了。 他倒是要早些為自己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