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你有婚約在身?”坐在太后下手的魏凝萱有些驚訝,“那為何旁人說你是因死了夫婿被夫家不容,不得不來汴京城投親的?” 顧言傾心上一動,魏三娘子竟然定然是去問了芙蕖巷子的王大嫂一家,怪道太后一張口就問她,是不是要做沈溪石的妾室。 縱然她背后有杜姨,但如果她是寡婦,便是望門寡,也定然是做不得明遠伯府庶子的正室的。 所以魏三娘子求太后召她進宮,并不是要將她怎么樣,只是為了在她跟前立正室的威嚴?顧言傾不知道魏靜晏怎會有這般不長腦子的meimei。 只是越是這樣,顧言傾對沈太后越懼怕了兩分。 沈太后淡淡地看著顧言傾微垂的脖頸,半晌才道:“原來是個孤女,起來吧!到我跟前來。” 顧言傾依言低著頭上前了幾步,在離沈太后一丈遠的地方便停了下來,沈太后又道:“無妨,近前些。” 顧言傾只得又上前了兩步,微垂的眼睛恰好可以看到沈太后金底紫緞面的重臺高履。 沈太后微抬了抬戴著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的手指,讓宮娥給顧言傾搬來了一個繃著繡面的小杌子,微微笑道:“坐吧,老身聽萱兒說汴京城新來了一位格外俊俏的小娘子,人上了年紀,就喜歡顏色鮮艷的。” 又吩咐一旁侍候的常嬤嬤道:“去將膳房里今個備下的酥皮乳酪拿些給顧小娘子和萱兒吃。” 轉頭又望著顧言傾和魏凝萱道:“這東西配著一碗玫瑰花茶,最養胃寬胸。” 魏三娘子立即笑吟吟地道:“萱兒謝娘娘賞賜,我娘昨兒個還說我,都被娘娘您喂叼了嘴,每回從您這兒回去,都吃不下家里的東西。” 顧言傾聽著這話,心頭微微一嗤,即便是要奉承太后娘娘,也不用這般踩自家吧,不知道的還以為魏國公府當家的不是她親娘,而是繼室呢! 沈太后望著魏凝萱一派天真的模樣,摸著她柔嫩的手,莞爾笑道:“汴京城一眾小娘子中,只有萱兒最合我脾胃,我還真舍不得讓萱兒嫁出這汴京城去,改明兒老身就給萱兒賜婚。”言語里說不出的喜愛和心疼。 魏凝萱感動得都紅了眼,一雙杏眼像兔子的眼睛一樣,囁嚅著正要在一表感激之情,司膳房的掌膳宮女提了兩個食盒過來,放在一旁一張黃花梨嵌螺鈿牙石花鳥圓腿桌上,對顧言傾和魏凝萱道:“趁熱,快吃了吧!” 魏凝萱歡歡喜喜地便往那小圓腿桌上去,顧言傾也只得跟著過去,心下卻有些疑惑,平常宮里賞賜吃食,或是同桌而食的時候,或是賞給臣子帶回家的,這般看著人用下的,倒是不曾聽說過。 剎那間,腦子里閃過入宮前杜姨告誡她的話——凡入口的東西都要當心。 顧言傾端起玫瑰花茶,好像聞到了一點麝香的氣息,似有若無,微微抿了一口,并不是熟悉的加了玫瑰露的花茶味,雖然有玫瑰花在里頭,但是她自來研究香料,可以肯定里頭加了麝香,好像還有一點別的什么東西,麝香女子食用易滑胎,絕育的,是丹砂! 太后在花茶里放了丹砂!顧言傾一口花茶含在嘴里,便怎般也吞不下去了,丹砂不易排出體外,多能傷人性命,少則也易讓女子不孕,落發,嗜睡。 這是暗巷里最下級的暗娼才會服用的絕育藥。 而沈太后竟然這般堂而皇之地在承禧殿里頭,給她和魏凝萱用,眼角瞥到魏凝萱已然喝了三分之一的花茶,一股寒意從腳尖蔓延上來。 顧言傾望著眼前用青色琉璃盞盛的玫瑰花茶,猛地一下子“嘔”了出來,卻是吐在了琉璃盞里頭,一邊忙捂著口,求救似地看著常嬤嬤。 常嬤嬤皺眉,忙吩咐小宮娥帶著顧言傾出了側廳,偷看了眼太后娘娘的臉色,見她微抿著唇,眼眸里暗沉沉的,像擠壓著烏云的暴風雨前奏,心里默默嘆了一聲。 魏凝萱望著顧言傾的背影,笑道:“娘娘您莫生氣,顧小娘子畢竟出身鄉野,舉止有些無狀。” 沈太后嘆道:“這么個上不得臺面的,你也愿意讓沈溪石收了她,依老身的意思,不如遣回蜀地。” 魏凝萱搖頭:“娘娘,正因為是上不得臺面,沈溪石便是再喜歡,也不過是一個物件罷了,今兒個是娘娘恩慈,她才得見慈顏,日后不過是沈府里的一個玩物,礙不著臣女的道。” 沈太后搖頭笑道:“你這丫頭,在老身面前也這般心直口快,就不怕老身責怪你不端莊良善?” 魏凝萱上前兩步,倚在沈太后的臂膀上,輕聲道:“臣女知道娘娘真心疼臣女,臣女定然像對自己的阿婆一樣孝敬娘娘。” 沈太后望著魏三娘子頭上的薄紗牡丹珠花,笑道:“傻囡囡,不枉我疼你一場,老身一心就盼著有個活潑可人的女兒,可是苦求多年,送子娘娘竟也沒憐惜我半分,膝下無女,老身一見你,心里便歡喜,明兒個老身就給你賜婚,讓你早些了了心愿,有老身在,誰也擋不了萱兒的路。” 顧言傾在耳房里捧著一個雕漆如意云紋痰盒嘔了半晌,才微微緩過來氣,一旁伺候的小宮娥端了漱口的水過來,顧言傾小聲地問道:“想請教下小jiejie,我方才在娘娘跟前這般失禮,娘娘是否會怪罪啊?” 那小宮娥憐憫地看著顧言傾,卻是搖頭道:“奴婢也不知,小娘子既是林夫人的義女,想來太后娘娘看在淑太妃的面上,也會大發慈悲的。” 顧言傾忙從荷包里拿出一只分量頗重的金鐲子,抓住了小宮娥的手輕輕往上一套,這鐲子上頭全無花色,一看便不像宮里頭的東西,卻是實打實的金子,在小宮娥驚喜的眼眸里,悄聲道:“勞煩小jiejie,幫我喚一聲偏殿里頭的淑妃娘娘。” 那小宮娥輕聲道:“小娘子放心,淑妃娘娘跟前的扶云姑姑是奴婢的干娘,這鐲子,奴婢卻是收不得的。”雖不舍,小宮娥還是要脫下來。 顧言傾忙攔了她,“既是相熟的,小jiejie更應該收下才是,絮兒只有感激小jiejie的。” 小宮娥也沒再推脫,伏在顧言傾耳邊道:“小娘子一會只說夜里著了寒,涼了胃。” 顧言傾連連點頭,這是腸胃炎,癥狀有嘔吐。 *** 南明殿里頭,寧德太妃看著自個的女兒彤玉公主,長吁了一口氣,“你這孩子,何苦要趟這一趟渾水,左右不過是杜恒言的義女,又不是親生的女兒,你便是不跑這一趟,熙文還能怪你不成?” 頓了又道:“再說,這一回求你的只是沈溪石,還不是恒言。” 彤玉公主紅唇微抿,笑道:“母妃,玉兒又不單單是為了這事兒來的,不過是想著許久沒有回宮看您了,趁機回宮來看看您罷了。” 寧德太妃微微搖頭,“我還不了解你的性子,但凡是和杜家有關的事兒,你就是舍了這公主的位份,也要給他們家做好了。” 彤玉公主垂了眸,玩著腰上系著的宮絳,溫溫柔地笑道:“也是因為駙馬對女兒好,女兒總想著投桃報李。” 這話一出,寧德太妃想著平日里駙馬對女兒百依百順,甚為疼惜的模樣兒,心上也軟了一些,“罷了,罷了,母妃就陪你跑這一趟。” 寧德太妃原是沈太后的死對頭,后來沈太后從宮外搜羅進了一妙人兒,才在先帝跟前分走了寵愛,這妙人兒便是現在的淑太妃。 但是寧德太妃并不記恨淑太妃,只因在先帝去后,淑太妃一心一意湊合了彤玉和殿前都指揮使杜熙文的婚事,讓彤玉得了一個如意郎君。 知道女兒過得好,寧德太妃便是日日青燈古佛,心里也甘之如飴。 兩人收拾了一番,便往承禧殿里去,寧德太妃拍了拍女兒的手,輕聲道:“幸虧你進宮得早,若是掐著點進來,太后怕是又要疑你是有心來撈人的。” 彤玉點頭,“熙文也是這般說,所以女兒得了消息一早便來了。” 不笑半柱香的功夫,寧德太妃和彤玉長公主便到了承禧殿門口,自有守門的宮女去通報。 彼時,沈太后正叫了小孫太醫來給顧言傾號脈,聞得寧德太妃和彤玉長公主過來,沈太后瞥了眼常嬤嬤,常嬤嬤立即道:“彤玉公主辰時末進的宮。” 她是巳時初才回的宮。 第33章 怵 沈太后微垂了眸子, 望著自個長長的護甲,半吐了一個字:“宣!” 不過片刻,一身暗綠宮裝的寧德太妃和蘭色半臂長褙、粉色襦裙的彤玉長公主便從杏簾處走了進來, 二人像是沒有看見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由小孫太醫把脈的顧言傾, 徑直向沈太后請安。 魏凝萱在二人進來之前,便已從太后下首站了起來, 侯在了側邊,對著二人行禮道:“臣女魏凝萱見過寧德太妃娘娘、彤玉長公主殿下。” 彤玉長公主一雙鳳眸淡淡看了魏凝萱一眼, 唇角微揚:“凝萱今個也在。”又眨巴著眼望向沈太后道:“現在宮里宮外都說大娘娘最疼凝萱了, 彤玉若是再不往宮里頭跑跑, 大娘娘心里頭可就沒彤玉的位置了!” 這話一出,一旁的魏凝萱倒吸一口冷氣,囁嚅道:“臣, 臣女不敢!”她何德何能敢與長公主爭寵? 一旁的寧德太妃微微一笑,柔聲道:“她說著玩呢,你莫怕。” 魏凝萱忐忑地點了頭,僵硬的脊背卻也不敢松懈半分下來。 彤玉長公主沒注意到魏凝萱的請罪一般, 只賴著沈太后,“大娘娘,若不是今兒個玉兒聽跟前服侍的嬤嬤說您近來常招別家小娘子進宮, 壓根想不到您惦記上了別家小娘子。” 因先帝子嗣稀薄,只彤玉公主一個皇女,是以宮中上下都甚為疼寵她,彤玉也與幾位妃嬪交好, 她原在宮中時便在沈太后跟前插科打諢慣的。 是以,眼下見她這般吃味,沈太后笑的眼不見底,“你啊,別是又來我這里來搜集東西的,我現在跟前可沒好東西,可不敢惦記著你!”雖是旁的妃嬪的女兒,到底也是在宮里看著長大的,沈太后對彤玉多少也有兩分護犢之情,也是看在她的面上,先帝甍后,才沒有對寧德太妃下狠手。 彤玉別了臉,氣哼哼地道:“大娘娘就說謊話,哥哥自來孝順,我還聽說他已經和張丞相提了幾次要給你將承禧殿重新修葺一番呢,您這兒還能沒有好東西?還不是得了比玉兒更戳心窩子的小娘子,藏了不給玉兒瞧見罷了!” 正說著,杏簾外頭淑太妃遠遠地就笑道:“老遠的我就聽見我們長公主的聲音了,要什么好東西?去我庫房里搜,都給你!” 淑太妃今年不過五十出頭,面皮白皙,眉目之間尚可窺見當年的風華,她一進來,先給沈太后行了禮,又對著寧德太妃行了半禮,笑道:“許久不見德jiejie,可是又在菩薩跟前給彤玉許著愿呢?” 寧德太妃婉笑道:“這回是給官家和jiejie、meimei許了愿,經書還剩一截子沒抄完,又給玉兒鬧著過來給jiejie問安。” 淑太妃點頭道:“德jiejie也該出來走動走動,這日頭再好上兩天,御花園里頭的花兒都要開了。” 寧德太妃笑著搖頭:“我這兩年在菩薩跟前待慣了,聞不得那花粉味兒了。”寧德太妃這些年越發寧靜,與先帝在時打鼓唱曲,作妖鬧騰的劉修儀判若兩人,宮里頭老一輩真真自在的,大概只有淑太妃。 她眼下真的是無欲無求,原先還盼著貴妃早些生個子嗣,是男是女都好,可這兩年,她又想著,即便貴妃生不出來,也不怕,左右官家寵著貴妃,在低位份的妃嬪那里抱養一個便成。 淑太妃微微一側身,指著左前方的顧言傾問常嬤嬤:“這小娘子倒面生得很,是哪家的?” 常嬤嬤覷了一眼太后面色,笑道:“是耶嘉郡主新收下的義女,娘娘聽說了,招進宮來看看。” 淑太妃笑道:“原是恒言認下的。”說著便脫下了手上的金鑲紅寶的鐲子,拉起顧言傾放在懷里的一只手套上去,“按理,你還該喊我一聲姨奶奶呢!” 又問小孫太醫,“這小娘子是哪里不適嗎?” 承禧殿里頭接二連三地來人,小孫太醫再是愚鈍,心里也清楚他號著脈的小娘子身份敏感,又見這小娘子連連做嘔吐狀,但又不是喜脈,收了腕枕,回道:“稟太妃娘娘,這位小娘子是脾胃不適,近來寒暑不常,許是夜里著了涼,需要好生調養。”說著,就著小圓腿桌子開了一張方子。 顧言傾福禮謝道:“多謝孫醫正。” 常嬤嬤讓小宮娥跟著小孫太醫去拿藥。 這邊顧言傾朝沈太后跪拜道:“民女忽感不適,雖不是有意在太后娘娘跟前失儀,到底是冒犯了慈顏,還請娘娘責罰。”說著,又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嘴,面色極其痛苦,好像下一刻喉嚨便實在忍不住了一般。 常嬤嬤忙又喚著小宮娥將顧言傾帶了下去。 彤玉望著顧言傾的背影,笑道:“除了害喜的妃子,還沒有人真在大娘娘跟前這般失儀過。”說著話風一轉,笑呵呵地道:“不過她是恒言jiejie的義女,大娘娘想來也不會責罰她,倒是少了場戲看!” 寧德太妃故作緊張地忽喊了一聲:“玉兒。” 淑太妃笑道:“德jiejie不用擔心,jiejie自來疼愛公主,斷不會為著這一兩句實話,和彤玉生氣的。” 沈太妃望著眼前的三人,半晌笑道:“我什么時候又要和彤玉生氣了,你們鬧得我都糊涂了!”沈太妃轉過臉看著凝萱道:“萱兒陪了我好些時辰了,回去歇著吧!” 魏凝萱望著顧言傾離開的方向,面上猶有不舍,到底怵著一來就給自己下馬威的彤玉長公主,半屈著身子行禮辭別。 退出側廳的時候,眼角余光瞥見彤玉長公主望著自己時眼里的晦暗不明,心口又是一陣撲騰撲騰跳,不過想到太后已經答應給她賜婚,還是壓下了心頭的不適感。 等人都走了,沈太后招了彤玉坐在右下首,淡道:“那顧小娘子可不僅是你恒言jiejie喜歡,沈大人也喜歡呢!不然凝萱這丫頭能鬧到我這來。” 彤玉笑道:“大娘娘,您也太慣著那魏家的小娘子了,玉兒以前在宮中,還沒為自個的親事三天兩頭的往您殿里來折騰,這般嬌縱的小娘子,可沒有玉兒以前可愛。” 彤玉長公主三句兩句都在嫉妒沈太后寵愛魏家小娘子上頭,說得半真半假,沈太后卻被哄得眉開眼笑:“對,我們玉兒最可愛,那依玉兒看,你恒言jiejie的義女可要賜婚給沈溪石?” 彤玉眼眸一轉,搖頭道:“不過民女罷了,他喜歡是他的事兒,大娘娘何苦管著這閑篇兒,真依玉兒說,連那魏家小娘子,大娘娘也不該幫她。” “是是是,我們合該就寵著你一人!”淑太妃近前捏了捏彤玉長公主翹挺的鼻尖,無奈地笑道,只是那一雙溫柔的眼睛里卻滿是寵溺。 彤玉長公主微揚了下巴,笑道:“難得我回一趟宮,大娘娘,您喊哥哥一起來用午膳可好?”又蹙了眉道:“聽說近來朝堂里也挺忙的,也不知道哥哥有沒有好生用膳。” 太后也好幾日沒有見到官家,因著沈溪石的婚事,前些日子兩人鬧了點口角,此番聽彤玉說起,沈太后到底記掛著兒子,吩咐了常嬤嬤道:“你去一趟御書房,說彤玉回來了,請皇上一起來用午膳。” 常嬤嬤福禮應下。 沈太后又道:“將皇后也喊過來吧,她和皇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話彤玉也是不敢接的,帝后自來不睦,當初就不該娶杜婉詞入宮,不過父皇執意要給杜家這份榮耀,哥哥娶的便不是一個叫杜婉詞的女子,他只是娶了一個姓杜的小娘子。 淑太妃也垂了眸子,皇后閨中時便與恒言結了仇,此番看到恒言的義女,只怕,又是一番折騰,太后到底是留著一手。 淑太妃正提著心,卻聽彤玉道:“大娘娘,您還是將顧小娘子早些送回去吧,不然一會哥哥來了,聽見那聲音,怕是一口都吃不下,他日子過得可比您還要精細呢!” 沈太后眉心微低,她與皇兒間隙已生,若是皇兒再看到顧絮在她這兒,只怕又要和她鬧脾氣,沈太后想到這里,到底是打消了讓皇后為難顧絮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