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張丞相與徐參知作為政事堂的正副相,若是定然要得罪一個,權衡較量,賈御丞覺得張家小娘子的事不過是女孩子間的風波,但徐參知的次子,卻是泯滅人性了,且他聽老妻說,那次息虞氏是青州大儒虞先道的孫女。 徐家就仗著虞家無人入官場,又遠在青州,才敢對兒息下這般狠手。 虞家兒郎雖無一人入仕途,但是虞老先生在魯地士林中享有極高的聲譽,賈御丞自己作為從科舉入官的士子,一直對虞老先生頗為敬仰。 一時倒暗嘆,徐參知怎地養了如此畜生不如的兒子。 *** 御書房里頭,官家已經換下了龍袍,著了一身圓領黃袍,腳上穿了一雙皂靴,腰上的紅腰帶上的金絲云紋十分顯眼,像是出自后宮妃嬪之手。 金絲楠木書桌上,正放著一張畫像,見到沈溪石過來,官家冷哼了一聲,對身邊伺候的宮娥朱闌道:“拿給沈大人看看。” 朱闌雙手捧著畫像,半福了禮垂首呈給沈溪石看。 隨著畫軸往下移,一張熟悉的面容出現在沈溪石眼前,粉緞對襟窄袖芙蓉夾棉短襖,白色荷葉邊流光裙,那裙間隱約流動的光輝,和百花髻上簪的茉莉小花都栩栩如生,頗有畫龍點睛之筆。 沈溪石淡道:“不知陛下是何意?” 元帝見他到現在還不露口風,冷眼道:“聽說你下湖是為了救這位女子?” “不過順手為之!” 元帝被沈溪石一副生冷的態度氣笑了,“嗬!順手為之?”忽地點頭笑道:“好一個順手為之,不如朕也來個順手為之,給這女子指一門婚事可好?” 在沈溪石驀然驚詫的眼神中,元帝終于覺得順了一口氣,頗有興味地道:“你是我趙國朝廷的一根柱石,你不顧舊傷下湖救人,我若是再為這女子指一門親事,后史傳下去,豈不是一段君臣佳話?” 沈溪石不覺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不可!” 元帝挑眉,望向沈溪石的眼中帶著審視,“不如沈卿你為朕說說有何不可?” 沈溪石垂眸,不疾不徐地撩了下袍,跪在蒲團上,“臣沈溪石奏請陛下為臣賜婚,臣愿娶顧家女顧絮為妻。” 元帝從書桌后頭踱著步子下來,圍著沈溪石看了兩圈,“怎么,今時今日,終于舍得告訴朕一個全名了?叫顧,小圓子,叫什么來著?” 桂圓恭敬地笑道:“陛下,是顧絮!” “姓顧?”元帝腳步微頓,看向了朱闌,“是哪里人氏?” 朱闌低聲回道:“稟陛下,是蜀地益州人氏。” 沈溪石這才明白,原來先前派去林府沖茶的是御書房伺候的直筆宮女,想來剛才那副畫也是她畫的,這女子竟有此等畫技,又善沖茶,官家將她留于跟前,定然不僅僅是為了書寫內令、記錄。 “溪石,你當真決定娶她?” “臣心意已決!” 元帝連連點頭,“好,那是你自己的事,朕不予干涉!”卻是也不愿意給他賜婚了! 等沈溪石從御書房里頭出來,桂圓公公笑道:“咱家送沈樞相一程。” 快到東華門的時候,桂圓公公才小聲道:“沈大人,魏家三娘子求到了太后跟下,昨兒個官家去承禧殿,太后問了兩句。” 沈溪石對著桂圓公公做了深揖:“溪石謝過公公!” 桂圓公公輕甩拂塵道:“沈大人心里有數便可,那,咱家便回了!” “公公請!”待桂圓公公走遠,沈溪石沉吟片刻,出了東華門,候在門外的裴寂忙牽了馬過來,“爺,是去林府嗎?” 沈溪石踩著馬鐙上了馬,道:“不,去馬行街上的杜府。” 林府里頭,荔兒打開了靠南的窗子,廡廊下頭的一對畫眉鳥“啾啾”地叫得歡快,院子里初春草木的氣息迎面而來,一株綠梅尚半卷著花骨朵,清白綠的顏色,煞是喜人。 林府的女使端著銅盆、香胰子進來,笑道:“詩姨說今個天氣好,小娘子不妨在府里走動走動。” 荔兒笑道:“我家小娘子正準備一會兒去前頭找郡主呢!” 林府的小女使笑著又去準備了早食。 藿兒拿著一把檀木梳子一點點地替小娘子通著發,發現主子氣色好了許多,笑道:“果然還是郡主身邊的mama們會調養人,小娘子喝了四日的茶湯,面上瑩潤了好些。” 顧言傾微微笑道:“到底是在姨姨這里,諸事不用勞神。” 一旁選著襦裙的荔兒一回頭便看見小娘子淡笑的模樣,一雙黑亮的眼睛里盛著清澈的光,荔兒想到這幾天每日下午申時正必到林府來的沈大人,心里便有些郁郁不樂,好像正看著自家的好白菜被一點一點的往外拱。 荔兒雖不是很待見沈大人,但是每日里一給主子選襦裙的時候還是滿心歡喜地給她挑好看的,一件芙蓉白窄袖交襟云錦短襦,一條淺綠如意月華裙,搭著四指來寬的杏黃平繡山茶花薄紗披帛,對著藿兒道:“今個搭凌云髻吧!” 等顧言傾用完早食,便帶著藿兒、荔兒去找杜姨,不過辰時正,杜氏這里卻是很熱鬧,長條黃花梨木案上堆著好幾幅畫,或全攤著,或半卷著,丹國小娘子們似乎都在,幾人一堆地湊在一處研究著畫像。 蕭蓁兒眼尖,最先看到她,忙喊了杜氏,“姨姨,絮兒jiejie來了!” 杜氏忙招手喚道:“絮兒,她們正在看著各府有意聯姻的小郎君呢,你也過來幫著選一選。”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顧言傾的襦裙,笑道:“絮兒今個這一身,倒是和園里的綠梅相映襯。” 蕭蓁兒輕輕碰了下顧言傾,臉上微紅:“聽說這一位和沈樞相很熟?”她說著半垂了脖頸,少女的羞澀來得這般猝不及防,顧言傾微愕,順著她的手看過去,“景行瑜?” 杜氏也看了過來,笑道:“這一張是蓁兒特地向我求的,我讓靜晏送了一幅過來。” 前頭的花宴,雖然上午出了一些波折,但是下午還是照常進行的,此次辦宴會的主要目的便是讓丹國的小娘子們與汴京的小郎君打個照面,若是哪位小郎君看中了哪位小娘子,便將自己的畫像送過來。 也有蕭蓁兒這種,自己看上了哪位小郎君,暗暗向女使打聽了名號,回頭來朝杜氏要的。 眼下蕭蓁兒向顧言傾打聽景行瑜,也是她們每日來林府,總是看到沈溪石來看病中的顧言傾。 顧言傾對上蕭蓁兒期待的眸子,心口微軟,一句“不知道”壓在唇邊,怎么也吐不出來了,低聲道:“也不是很清楚,若是有機會,我問問。” 蕭蓁兒等的就是這句,立即抱著顧絮的胳膊道:“謝謝絮兒jiejie!” 杜氏嗔道:“絮兒傷口剛好,你可別搖她!” 蕭蓁兒忙放開了顧絮的胳膊,和她道歉,“jiejie,弄疼你沒,我一時高興得忘了!” 顧言傾笑道:“沒事。”雖然和蕭蓁兒認識不久,但是顧言傾對這個爽朗的女孩兒莫名地有幾分親切感。 顧言傾又和蕭蓁兒看了幾幅旁的小郎君的畫像,驚訝于連楊叔岱都有,正暗自咂舌著,門外銀九匆匆過來道:“夫人,宮里來人了,說是太后娘娘要見顧小娘子!” “見我?”顧言傾渾身一震。以前隨著娘親參加宮宴,她也是見過太后的,就是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太后還記不記得她? “小娘子你快準備一下,外頭那嬤嬤催得可急了!” 杜氏斂了神色,對銀九道:“快去我房里將那一堆護膝拿出來。”又吩咐顧絮道:“凡是入口的東西,都要注意一些。” 顧言傾點頭應下。 那邊銀九剛將護膝給顧小娘子套上,外頭那嬤嬤就跟著采荇過來了,顯然是攔不住了,杜氏見是一位面熟的,笑道:“府里的女使不懂規矩,竟也沒說是常嬤嬤,我還兀自在這兒給絮兒說著見太后娘娘的規矩呢!” 那位常嬤嬤笑道:“太后娘娘聽說夫人新收了一位義女,說要喊進宮去給她瞧瞧,夫人可千萬別舍不得。” 杜氏笑道:“就怕這丫頭不懂規矩,沖撞了太后娘娘,還勞常嬤嬤多看顧一二!” 常嬤嬤頷首道:“顧小娘子模樣兒這般可人,太后娘娘見了定然只有喜歡的,夫人大可放心。” 杜氏親自送了絮兒到了府門外,看著她上了宮里頭的馬車。 女眷奉召入宮,自來只能帶一位貼身女使,藿兒性子莽撞一些,杜氏讓荔兒跟著去了,眼看著馬車走遠了,藿兒擔憂地問詩姨:“您說,太后住在深宮里,怎么會知道郡主收了義女呢,又怎么會知道我們小娘子眼下就住在林府?” 詩詩瞪了一眼藿兒,見郡主面色也不好,寬慰道:“主子,您先別急,淑太妃和貴妃娘娘都在宮里頭,不會出什么大事的。” 淑太妃是杜氏的姨母。 這話杜氏何嘗不明白,太后因著阿寶和淑太妃,自來和她也算交好,不至于要了絮兒的命,但是杜氏知道絮兒的身世在那里,太后未必不會好奇,這個“顧”小娘子與承恩侯府顧家的關系。 銀九道:“主子,要不要去杜府請彤玉公主?” 杜氏搖頭,若是前腳絮兒剛被帶走,后腳她們便急慌慌地搬救兵,太后定然是越發生疑,眼下只能祈禱絮兒自己平安度過了。 第32章 花茶 顧言傾和荔兒侯在承禧殿外已經一炷香的時間了, 進去稟報的常嬤嬤還沒有出來。 承禧殿外守門的宮女冷冷地看著顧言傾主仆二人,那毫不避諱的眼光好像是要剝開了兩人的衣服,看個仔細一般。 荔兒面有慍怒, 只是想著此時不好節外生枝, 生生地忍了下來。 承禧殿外陸續走過的宮人,都不由好奇地看著這一對主仆二人, 顧言傾今個的襦裙雖清麗,但是到底不夠富貴, 發髻上只插了一根羊脂白玉簪子, 宮人們難免低看兩眼, 只當是不得寵的低份位的嬪妃,惹惱了太后娘娘,在這里罰站呢。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 常嬤嬤終于緩緩地過來,笑道:“顧小娘子隨我進去吧。” 兩邊的宮女卻是攔住了荔兒,顧言傾對荔兒微微示意,讓她在殿外頭等著。 承禧殿內格外幽靜, 有經年的花木的香味,越往里走,檀香的香味漸漸蓋過了花木的氣息, 隱約聽見少女悅耳的嬉笑聲,顧言傾有心想問常嬤嬤一句,殿中是否有誰家小娘子作陪,但是她剛喊一句:“常嬤嬤”, 常嬤嬤便回身笑道:“小娘子,到了!” 卻是正殿左側的一間廳房,外侍的小宮娥挑起了杏簾,常嬤嬤先進去,道:“娘娘,顧小娘子到了!” 只聽一個略熟悉的聲音淡道:“宣進來吧!” 顧言傾低著頭邁著碎步,進了廳房,顧言傾對宮中并不陌生,她是承恩侯府的長房嫡女,如果沒有那一次災難,待她及笄之齡,大約也是宮中大小宴會的常客,受幾句褒獎,在與侯府門第相當的勛貴聯姻之時,或許能夠得到太后或官家的賜婚以添幾分榮耀。 這是趙國貴女普遍的人生經歷,而現在顧言傾低著頭跪在錦繡祥云紋的蒲團上,她聽見自己略緊張的聲音:“民女顧絮拜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她知道這是最粗俗不堪的一種拜見方式,承恩侯府的嫡女拜見的時候會說:“言傾給太后娘娘請安,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不過她現在是顧絮。 “太后,您讓抬個頭,萱兒想看看她長什么樣兒。” 一個小娘子嬌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自稱“萱兒”,顧言傾想到了剛才眼角瞥見一個著了煙霞色襦裙的小娘子,腰上是上好的蜀錦織就的遍花窣地腰上黃,別出心裁的在下部墜了一排小珍珠。 不過只匆匆一眼,顧言傾并沒有看清這小娘子是誰家的。 只聽上頭尚不及六旬的沈太后笑道:“好好”,又對顧言傾道:“抬起頭來。” 顧言傾抬了下巴,一眼便看見了坐在太后下手的魏家三娘,日光從窗柩里照進來,灑在她的半身上,腰上黃上的一排小珍珠耀的人晃不開眼睛。 魏家三娘也正笑吟吟地看著她,一雙杏眸彎彎,只是莫名看得顧言傾心里突突的,那眼神像是在打量貨物一般,只見魏凝萱對著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您看,是不是個美人胚子?我聽說一入汴京城,便有兩戶人家上門提親呢。” 魏三娘竟毫不避諱地告訴太后,自己一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細。 太后“唔”了一聲,“是長得頗為可人,聽說沈溪石要納你入府?” 顧言傾微垂了頭,盯著自己的膝蓋看,低聲道:“民女不知,只是民女爹爹生前,不愿將民女許給他人為妾室,爹爹遺訓,民女不敢不從。” 這是委婉地表示,她不會給沈溪石當妾室。 只聽沈太后又問:“家中尚有何人在?做什么營生?” “稟娘娘,民女原是家中獨女,娘親在民女三歲時便已去世,爹爹在五年前也去世了,所幸爹爹為人秉厚,留下的仆從皆忠良可依,暫且守著爹爹生前留下的一間綢緞莊為生。” “聽說你是蜀地人氏,為何會千里迢迢只身往汴京城來?” “回娘娘,爹爹生前為民女定下了一門婚約,未婚夫婿入京趕考,多年未歸,民女故此來汴京城中落,落腳。”顧言傾說的委婉,只說落腳,并沒說是來尋找未婚夫婿。這一點女兒家的羞赧配上她適時微微紅的臉頰,在沈太后的眼里倒一下子實了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