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藿兒眉目微低,悄聲道:“在后院里休息呢!”說著,對店鋪里的伙計囑咐了兩句,帶著荔兒去了后院。 剛一過那墨綠氈簾,荔兒就皺了眉輕聲問:“觀你神色,小娘子是出了什么事兒嗎?” 藿兒微微咬了唇,低聲道:“你先安頓好,我們晚些再說。” 荔兒聽了這話,冷眼看了藿兒一眼,淡道:“藿兒,詩姨不在,你真是越過越糊涂了,有什么事比小娘子的事兒還重要嗎?” 藿兒見荔兒不高興,她自來沒有荔兒有主意,拉了荔兒的袖子哄道:“好好,我和你說,小娘子還在睡著,你先進我屋子里吧!” 荔兒這時候才看了一眼這個小后院,有三間正屋,左手邊是連著前頭的一個廡廊,右邊是三間小屋子,兩間堆放雜物的,一間恭房,院子中央有兩棵枝椏疏朗的紅梅,上頭正打著滾滿的花骨朵,一粒一粒像牟足了勁要沖破一樣。 廡廊下頭種著一小排茶花,矮墩墩的,這個季節,枝葉翠綠欲滴,顯然主人沒少打理。 藿兒住在左手第一間,進了屋子,藿兒給荔兒倒了一杯清茶,便一五一十地將這些日子小娘子與沈樞相的事與荔兒說了,末了道:“我私下觀主子神色,似乎對那沈樞相,也并不討厭的樣子,你知道主子什么事兒都往心里藏,我真怕她心里又郁了事兒。” 荔兒喝了一口茶,淡道:“那魏府的小娘子,倒不用擔心,你知道,郡主回來了。”不過,她怕自家小娘子并沒有嫁人的想法,這一次郡主讓小娘子回汴京,顯然是準備讓小娘子了了心愿,來查顧侯府的事的。 自家小娘子的心事,從不在嫁人上頭,顧侯府闔府上下的慘烈,小娘子怕是一輩子都走不出來。 想到這里,荔兒又道:“藿兒,此事小娘子不說,你我都不要在郡主和詩姨跟前露了口風,你素來愛打聽,以后但凡與沈樞相有關的閑話兒,也不要再在小娘子跟前露了嘴。” 藿兒羞赧地點了頭,又問道:“郡主已經進了汴京城了嗎?我還沒聽說,什么時候到的?” 荔兒笑道:“剛剛,我和詩姨在城外驛站等了郡主一起進城的,郡主現在在進宮的路上,宮里的貴妃娘娘一早派攬月jiejie帶著轎子候在宮門外了。” 貴妃娘娘身邊的攬月和南鵲,便是慕廬里出來的。 她們都是慕廬從人販子手里買回來的,在慕廬接受了足以維生的教育,慕廬的主人耶嘉郡主和鎮遠大將軍是她們的恩人,給了她們再生的機會。在她們學成后,慕廬給了她們選擇離開和留下的機會,但是很多人都選擇了留下。 譬如現在貴妃娘娘身邊最得力的宮女,郡主的南北涮鍋店、如意雜貨鋪子、寶慶銀樓、云裳成衣鋪和貴妃娘娘的七寶閣里頭從掌柜的到小伙計。 在慕廬里,所有的人都相信郡主和鎮遠大將軍是無所不能的,因此,此刻荔兒聽藿兒說,自家小娘子或許看中了沈樞相,但是中間有個魏國公府貴女的時候,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有郡主在,只要自家小娘子愿意,便是進宮為妃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小娘子志不在此。 *** 沈府門口,裴寂剛從馬上下來,將馬交給守門的小廝,正要進去,便聽“馭”的一聲,一輛馬車停在了自家府門口。 馬車前頭布簾上繡著一個“魏”字,裴寂的頭皮忽有些發麻,這魏國公的人還真是不死心。 眼看著那馬車上頭下來一個mama,只聽她道:“我是魏國公夫人跟前伺候的張mama,我家夫人得知相爺遇襲,特地送來一些補品,給沈相爺補補身子。” 守門的小廝有禮地道:“這位張mama稍等,小底這就進去稟告。” 裴寂微微吁了口氣,從沈府側門進去了。一邊暗戳戳地想著,市井里都在傳著自家主子在南熏門遇襲前剛剛看中了一位小娘子,這魏國公府的人聽見了不知作何感想。 主院里頭,小孫太醫正在給沈溪石換著傷藥,忽聽見外頭有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待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便聽見外頭沈府的許伯在對誰道:“先去耳房里喝一碗熱茶暖暖身子,主子在換藥。” 小孫太醫給沈溪石綁好了紗布,一邊收拾藥匣子,一邊道:“沈大人這些日子要好生休養,天寒傷口不易愈合,大人需要有點耐心。” 沈溪石點頭:“謝孫太醫費心。” “大人客氣了,是孫某份內之事罷了!” 等許伯去送小孫太醫出去,沈溪石將在耳房里候著的裴寂喚過來,“查出來沒有?” “回爺,昨夜城門關了,許多人滯留在客棧之中,西山荒崗上頭忽然多出來幾具無名男尸,小底帶那日守門的禁衛軍去辨認,說這幾個身形頗像那日射箭的人,只是,是丹國人。”裴寂說完偷偷看了一眼主子肩膀上綁著的一層層紗布。 沈溪石眸子微暗,“耶嘉郡主是否已經進城了?”前朝的時候,割了太行山一脈的幽云十六州給丹國,兩國才停歇了百年的征戰,結為友邦,二十年前丹國皇子郡主來汴京城聯姻,時為郡王的耶律扎顏迎娶了趙國貴女李菁兒回國,官家又出兵幫助耶律扎顏奪得了大位,這般兩國又維持了二十年的和平。 眼下耶律扎顏得了怪疾,丹國真金部族在長白山集聚了幾大部落謀逆,真金部落的酋長是丹國前任皇帝耶律麥隆的后裔,對耶律扎顏和大趙國自是懷恨在心,此番趁著耶律扎顏病亂之際,試圖破壞丹國與趙國的盟約,去歲以來,丹國來趙的商販中已經混雜了許多真金部落的細作。 耶嘉郡主是丹國王后李菁的閨中密友,又是丹國北院大王耶律蒙德的義女,她這次來帶了許多丹國的貴婦人和貴女,既有交流兩國文化習俗的用意,也是希望丹國與趙國的貴族大范圍的結為姻親,以加固兩國盟約的穩定。 因著真金部落細作的搗亂,汴京城中官員被刺殺事件已經發生了七八起,目前朝堂上對丹國的態度分為兩派,一派是他和楚王爺、張丞相為首的親丹派,一派是以魏國公、徐參知、明遠伯、戶部尚書甘甫等的遠丹派。 這一回行刺他的人又是丹國細作,他都可以想見明日朝堂上又要吵得怎樣不可開交。 裴寂偷眼看主子皺著眉似在思索什么,心里掙扎了半天,還是小聲道:“主子,小底剛才回來的時候,在府門口遇見了魏國公府的人,帶了一馬車的補品,說要給您補補身子。” 沈溪石冷冷地抬眼看著裴寂,眸子暗沉沉的,似風雨欲來。 裴寂頓覺后腦勺冷嗖嗖的,暗惱自己嘴快,這關節上惹爺不痛快,忙作揖告饒道:“爺恕罪,小底無狀。” 沈溪石閉了眼,揉了揉太陽xue,“自己去許伯那里領五杖!” 裴寂苦著臉,應道:“是,小底這就去!爺您定要好好休養,莫和小底一般見識!” 第20章 壁畫 沈溪石正仰著頭靠在羅漢床上,默想著耶嘉郡主進城以后,京中又要生的事端,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像急雨敲在了鼓點上。 門外伺候的福兒見來人,忙彎腰行禮:“小底給世子爺請安。” “你家爺在里頭?” “爺正在睡著呢!世子……爺!”福兒話音未落,景行瑜已經一腳踢開了門,直直往內廂里過來,“沈彥卿,那夜你劫走的顧姓小娘子到底是誰?” 景行瑜氣勢洶洶地盯著沈溪石,腰間掛著的玉佩似乎并未來得及配合主人猛然的收勢,在纏枝花卉金帶下頭晃蕩了一下,才貼服在青色圓領大衫外頭,景行瑜的眼神凌烈又憤恨,儼然一副正室逼問夫君的架勢。 “你知道她是誰?”沈彥卿漠聲問了句,眼角余光忍不住又瞥了眼床內側的內壁上頭繪上的壁畫,芙蓉牡丹圖,上頭的芙蓉嬌艷欲滴,水珠兒顫歪歪的,又要落不落,牡丹共有七種色彩,每一朵都極盡妍麗。 芙蓉在左,牡丹在右,中間空了三分之一的內壁,他原是準備依著她的模樣兒畫一個仕女添在這上頭,這幅壁畫還沒有完成。 景行瑜并沒有注意到沈彥卿的心不在焉,氣憤地道:“沈溪石,你腦子能不能清醒一點,那女子不過是容貌有幾分像故人罷了,你值當為了她不愿意娶魏家三娘嗎?” 一個不過是幻象,一個可是實打實連著命的。 景行瑜天生一副好皮囊,臉廓棱角分明,一雙上挑的桃花眼,眉目不蹙便有三分情意,更兼唇紅齒白的,這般一生氣,飽滿圓潤的唇越發鮮艷,看得沈溪石都不由有些側目,淺笑道:“誰家娘子比得過行瑜的仙人之姿?” 正在氣頭上的景行瑜身形一僵,耳朵尖子立即透出一點粉紅,一雙桃花眼像是認不出此刻的沈溪石一般,有些氣急敗壞地道:“你自己好自為之!官家不會這般縱容你的!” 說著卻是氣咻咻地走了。 房門又被猛地踹了一腳,小福兒吸著涼氣輕輕將房間的門合上,沈溪石臉上的笑意立即便淡了,行瑜以為他見到的顧小娘子只是與言傾容貌上有幾分相似,大概汴京城的人,都不會想到顧家還留有活口。 耶嘉郡主回來了,她不會讓言傾再以現在的身份在京中行走,她定然會以合適的理由給言傾重新安插一個身份,讓言傾重新走入汴京城中一眾貴婦人、貴女和小郎君們的視域里。 這是他的機會! 言傾這一次回京,勢必會探清顧家的事,她若是單憑一個羊rou湯鋪子,怕是沒有十幾二十年,都很難獲得她想要的東西。 可能言傾是準備將余生都用在這一件事上頭,她有耐心慢慢地耗,但是,她一日不了了此事,一日都不會抽出心神來看一眼他,她等得及,他卻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沈溪石望了一眼內壁上頭留著的大片空白,不由喃喃自語:“阿傾,我會幫你!” *** 顧言傾模糊間聽到廡廊外頭有低低竊竊的說話聲,那聲音有點兒熟,顧言傾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臨窗桌上的青釉雙耳花瓶里不知什么時候換了兩束白梅,枝椏橫斜,白色的小花亭亭玉立,煞是清新別致。 倒像是荔兒的手法。 顧言傾掀開了鮫紗帳,床頭的瑞獸小熏球散著讓人寧靜的沉水香,“藿兒!” 藿兒聽到主子喊,忙和荔兒將手頭的梅花絡子和各色彩線收進了籮筐里,荔兒整理了下粉色衣裙,又摸了下自個的雙丫髻,問藿兒道:“可還齊整?” 藿兒掩嘴笑道:“齊整,荔兒你怎么現在這般懂規矩?”以前可還頂過雞窩頭去見主子的。 荔兒杏圓臉上露著幾分清肅:“詩姨說了,我們來了汴京城以后,就要懂規矩,主子寬容,不是我們懈怠的理由,往后萬不能給主子丟了臉面。” 藿兒被荔兒的正經樣兒一時弄得有些不習慣,以前在慕廬里,荔兒可比她還沒規矩一些,主子也縱著她們。 里屋里顧言傾隱約聽見一些聲音,出聲問道:“是荔兒嗎?” 荔兒這才進了廂房,在兩丈外便開始行禮,“荔兒見過主子!” 顧言傾眸子里閃過訝異,微微點頭,對藿兒道:“藿兒去取些熱水來,伺候我梳洗。” 等藿兒走了,顧言傾垂了眸子,“荔兒,詩姨可是交代你什么話了?” 荔兒近前兩步,從貼身的棉襖里拿了一封信出來,蜜蠟完好,顧言傾撕開看了一下,竟是杜姨給她的信,讓她明天辰時在御街上的孫家茶樓門口等她,讓她務必要到。 信中并沒有說是何事,顧言傾皺了眉,杜姨讓她先行一步來汴京城以孤女顧絮的身份安頓下來,顯然是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想讓人知道她和杜家的淵源,那么又怎么會約她在孫家茶樓見面呢? 青天白日的,若是被有心人撞見她和杜姨的淵源,先前她為掩蓋自個身世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 荔兒見主子看了信后,眉頭微蹙,輕聲道:“主子,詩姨當初沒讓奴婢跟您一起上京,是要教奴婢汴京城中各大家族盤根錯雜的關系,以及各家的喜好和禁忌,以備不時之需。” 顧言傾抬頭看著荔兒問,“各大家族的喜好和禁忌?” 見荔兒點頭,忽地就有些怪異的感覺攀上心頭來,杜姨這一回回京是為了什么? *** 一回汴京城,便攪動了一池春水的耶嘉郡主杜恒言,正在瑞和貴妃的長寧殿里頭,一雙芊芊素手親自將一支垂花云霧簪子插在了貴妃娘娘的墮馬髻上。 拉著杜貴妃往黃花梨木鳳凰牡丹紋鏡臺前坐下,看著半人高的銅鏡里頭貴妃的麗影笑道:“我見到的時候,就想著你戴著肯定好看。”說著又寵溺地捏了捏杜貴妃的臉頰,“你小時候總說我是禍水,轉眼你也二十八了!” 杜貴妃笑道:“可不是嗎,阿姐,你也忍得下心,這么幾年都不回來!這一回我無論如何得在陛下跟前求了旨意,讓鎮國大將軍和你就住在汴京城,可不準再去邊境和丹國了!” 杜氏望著貴妃誠摯的杏眼,眼里也泛了一點淚光,懊惱當初自己一時差了主意,將阿寶送進宮中,她那般好動的性子,如今卻要整日整年地守在這四方城內,做一只華麗的金絲雀。 “我這一回事兒若是能了,你便是再去丹國,我定然將你藏得好好的,保準兒誰也找不見!”她當著一種宮女的面兒,說的并不小聲,似乎是玩笑話,可是瑞和貴妃看著阿姐的眼神,知道她說的是真的,輕輕地點了頭。 杜氏說到這里,悄聲道:“你明日卯時正便將陳太醫傳喚到你殿里來號平安脈,備上一些止血的藥和紗布,沿御街走回府里,我怕是要用上。” 貴妃瞬間便懂了,臉上的笑意褪了下去,霾著臉喊了一聲:“阿姐!” 杜氏嘆了一聲,沒有再露一句,只是對貴妃道:“一進京就給你截了過來,現在還沒給太后娘娘和兩位太妃請安呢,你陪我一起去跑一趟吧!” 瑞和貴妃終是紅著眼叮囑了一句:“阿姐,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再也不給你回汴京城!” 每一次回來,都讓人膽顫心驚的,這般年紀,還要拿命相搏,瑞和貴妃別了臉,不理杜氏。 第21章 得罪 顧言傾想著要見杜姨,一夜都沒闔上眼睛,她還記得當年杜姨和她在京郊分別的時候,對她說的話,“言傾,你自幼長在承恩侯府里頭,過慣了太平盛世里的日子,突逢此難,杜姨不希望你自此只活在陰影里頭,你去蜀地待幾年,顧家的事緩上幾年。” 那時候杜姨怕她被仇恨沖昏了腦子,不惜一切代價去復仇,可是如今,六年過去了,杜姨說的“緩”字的期限也已經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