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杜姨一回來,必然會將她帶到汴京城權欲的中心,一個開著羊rou湯鋪子的小寡婦,她以這種匪夷所思的身份重返汴京城,便是樣貌與承恩侯府嫡女有幾分相似,也不過只是相似罷了。 誰會相信昔日赫赫揚揚的承恩侯府嫡女顧言傾會拋頭露面在朱雀門外賣一碗二十文的羊rou湯? 來京之前,她便清楚,擺在她跟前的路,只有一條,擠進趙國權欲的中心地帶。 聯姻是她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方法,只是,杜姨肯定不會同意她這般做。 顧言傾想著事兒,這一夜又沒睡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半夢半醒間,聽到荔兒和藿兒起床的聲音,便也索性擁著被子坐了起來。 顧言傾看著床頂,腦海里忽然映入在沈家看到的繡著繁麗的童子采蓮圖的床幔,外頭好像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敲在窗柩上,這時候,大概沈溪石已經在去上朝的路上了,他肩上的傷若是落了雨,怕是更難好了。 只是以他的性子又怎么會安心地躺在家里休養。 “主子,你醒了嗎?”門外荔兒輕輕地問詢道。 顧言傾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腦袋,應道:“荔兒,進來吧!” 梳著桃髻的荔兒輕輕地推開了門,端著半木盆溫水進來,伺候小娘子洗漱。 從壁櫥里給小娘子選了一件秋香色的菡萏纏枝窄袖短襖,一條姜黃色的撒花羅裙,底下搭了一雙云頭粉緞垂珠繡花鞋,荔兒看著面前盈盈俏立的主子,笑道:“這些都是去歲的樣式了,小娘子進京以后竟也沒置辦新的。” 疊著被褥的藿兒接道:“先前我和小娘子在芙蕖巷子里住著,人多口雜,多有不便。” 顧言傾淡道:“這里不比蜀地的時候,店鋪里的生意忙,以后你們不用再來侍候我梳洗,我自己來便好。” 荔兒從妝奩里挑了一只不打眼的羊脂白玉茉莉簪子插在小娘子的垂云髻上頭,“主子,怕是依不得你了,詩姨囑咐奴婢伺候你的規矩要按照汴京城中侯府貴女的規矩來。” 銅鏡里的顧言傾,一雙黛眉微微蹙起,心里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詩姨原是杜姨跟前伺候的,因著照顧她,才留在了蜀地,詩姨說的自然也是杜姨的意思。 可明明先前杜姨還讓她以孤女的身份在汴京城中安頓下來。 她相信杜姨不會害她,她只怕杜姨為了幫她,會將自己置于險地。 因為做的是湯湯水水的生意,店鋪卯時一刻便開門了,荔兒和藿兒都出去幫忙,顧言傾坐在一張柏木藤椅上盯著滴漏看。 從這里到御街上的孫家大院要一刻鐘,杜姨讓她準時到,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強烈的不安感再次籠上顧言傾的心頭,她直覺杜姨定然是要做什么的。 思緒紛亂間,前頭忽然傳來刺耳的尖叫聲,接著又是瓷器碎裂的聲音,顧言傾心里一突,立即起身,隨手拿起案頭的面紗,匆匆地遮了面,穿過廡廊往前頭去,剛一掀開墨綠撒花門簾,便被店鋪里的混亂驚住了! 兩個彪形大漢站在店鋪里頭,兩個一左一右守在門外,不給人進來,一個左臉上長著痦子的大漢一雙小眼睛從店鋪里每一個人的臉上輕輕掠過:“誰是掌柜的?” 荔兒掙開了藿兒箍著她的手,咬著牙冷哼了一聲,從柜臺后面走了出來,看到腳底下那碎成渣渣的精美瓷碗和骨碟兒,渾身氣得發抖, “你可知道這是誰開的店,也敢來這里撒野!” 那大漢眼睛向下,看了眼嬌小的荔兒,甕聲甕氣地道:“這汴京城,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就是天皇老子在這汴京城里頭開店,也要拜山頭,這點規矩都不懂,也休怪老子們來砸店!” “哦?我還不知道汴京城里除了給陛下納稅以外,還要拜山頭才能開業?”顧言傾放下了手中的簾子,緩緩地走了出來。 她身量兒瘦削頎長,行動間姜黃色的撒花羅裙下的云頭粉緞垂珠繡花鞋像步步生蓮一般,面上雖遮了面紗,但是眉目間的清麗,像初晨帶水的茉莉花,個個都不由盯了顧言傾看去。 藿兒見這些人的眼神,不動聲色地走到小娘子跟前,低聲道:“小娘子,您先進去,奴婢去報官!” 長著痦子的大漢卻是一把推開了藿兒,一雙眼睛像是粘在了顧言傾身上一般,有些瘆人地笑道:“小娘子這般姿色,在這汴京城里頭何必拋頭露面,做這點蠅頭小利的勾當!” 說著一雙眼睛意有所指地在顧言傾身上來回巡游。 荔兒氣得一腳踢起了腳頭的半只破瓷碗,朝那痦子大漢飛去。 卻只見那大漢異常敏捷地往左一閃,避開了,寒寒地盯著荔兒道:“怪當你們哪兒來的膽子,敢不來尹員外跟前拜山頭,原來也是個練家子啊!”又冷笑道:“不過這三腳貓的功夫,在爺這兒還真不夠看!” 說著一腳踢起了一只椅子,只見那椅子立即分成了三塊,一齊朝荔兒飛來,荔兒躲避不及,被其中一個椅子腿兒砸中了右腿。 周圍本想看熱鬧的食客,此刻都嚇得紛紛往外頭跑去,兩個小伙計縮在墻角里瑟瑟發抖。 正紛亂間,門口忽然站住了一個書生模樣的小郎君,盯著藿兒看了幾眼,又看向了顧言傾,眸子里閃過驚喜,順手從荷包里掏出了兩塊銀子,遞給守門的兩個大漢,問道:“這鬧得是什么?” 其中一個大漢掂了掂銀子的分量,回道:“這家不懂規矩,來開鋪子竟不知道拜山頭,我們爺讓我們來給他們醒醒筋骨。” 小郎君若有其事地點了頭,磕著手中的扇子道:“哦!” 他身后的圓領黑袍的護衛立即上前呵斥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這是楊國公府上家眷開的鋪子!” 一聽是楊國公府的,里外四個大漢俱變了臉色。 顧言傾和藿兒、荔兒也是面面相覷,不禁朝外頭的小郎君看了兩眼,只見這小郎君面如冠玉,只是面上有些青青紫紫的,像是才挨了打一樣。 藿兒立即便想了起來,“主子,是楊府世子!” 那長著痦子的聽見來人是楊國公府,臉上立即換了笑模樣,對著顧言傾作揖道:“是小底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說著竟是拔腿就要跑,藿兒氣不過,扔了兩只破碗過去,那些人身手倒好,竟一個沒砸中,氣得藿兒直跺腳,“這些挨千刀的!” 這時候門外的小郎君才進了店來,“這位小娘子,別來無恙。” 藿兒已然認出這小郎君身后的護衛,也是上元燈節跟在楊叔岱身后的,不由冷哼了一聲,“登徒子!” 楊叔岱面上不知怎地一燥,打開了扇子,遮住了下半張臉。 看著往她跟前走近的楊叔岱,顧言傾默默往后退了兩步,淡道:“多謝楊小世子出手相助。” 楊叔岱頗有風度地搖頭笑道:“不值當什么,不曾想還能遇見小娘子,實是有緣!” 顧言傾心里頭惦記著杜姨的事,怕耽擱了時辰,瞥見那護衛背上背著一個書篋,想來這楊小世子也是要去國子監讀書的,順道經過這里而已,笑道:“楊小世子若是再不去國子監,怕就要遲到了!” 正一心想要多挑逗美人幾句的楊叔岱聽到國子監頭皮就一麻,他前些日子為著這小娘子被沈溪石那陰沉的家伙打了幾拳頭,臉上的傷還沒有好,被阿翁訓了幾日,今個說要進學,阿翁才放了他出來! 若是被阿翁知道他今日沒有準時去國子監,怕是自己再借口進學,也出不得門了。 暗暗嘆息了一聲,只得和這小娘子作別。 藿兒看著楊叔岱一步三回頭,一雙眼睛勾在了自家主子身上一樣,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這色胚子前還被沈樞相打了,竟也不長長記性!” 顧言傾估摸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對店鋪里的小伙計道:“你們打掃一下,然后便回去吧,今個先休業一天。” “謝過掌柜的!” 顧言傾又對荔兒道:“你傷了腿,回院子里休息,藿兒陪我去御街就行了!” 荔兒原是不愿,看著主子又冷了臉,只好依了她,叮囑藿兒道:“看好小娘子!”心下暗道,幸好郡主回京了,不然以小娘子的容貌,又沒有家族的庇佑,如何在這吃人的皇城里生活下去。 第22章 布局 卯時末的御街兩邊的御廊內已有很多商販擺了攤子,起起伏伏的吆喝聲。 “茉莉珠花,小娘子看一看!” “栗子酥,核桃酥,棗泥糕,看一看,嘗一嘗喲!” “魯班鎖,魯班鎖,懂行的瞅一眼嘞!” 河邊的桃樹已經冒了零星的一兩點綠色,御街自來是汴京城的一大景色,起于皇宮的宣德門,一直延伸到朱雀門,兩邊用黑漆杈子做了劃分,正中的大路不許行人和車馬經過,一律走黑漆杈子外的兩條道。 索性御街路面夠寬敞,倒也不礙什么事兒,尚未到辰時,街面已經人頭攢動,再過兩月,今年的春闈又要開始了,到時候這京城里頭怕是還要更熱鬧。 孫家茶樓在御街的中間。 “小娘子,這孫家茶樓是張丞相府上的產業!”藿兒看到燙金的茶樓牌匾時,悄聲對主子道。 顧言傾疑惑道:“藿兒,你怎么知道?” 藿兒抿嘴笑道:“小娘子,荔兒教我的。” 顧言傾點了點頭,想來這就是詩姨為了她日后能在汴京城行事便利,沒有讓荔兒立即跟她一起走的原因。 她離開汴京城多年,莫說這些商鋪茶樓背后的勢力,便是各家的府邸在哪里,有幾位小娘子、小郎君,姻親等諸事,一概莫知,除了幾條街道尚且認知,其余皆兩眼一抹黑。 她自幼也聽侯府下人說過,張丞相年輕的時候對杜姨一往情深,張家和林家為了爭搶杜姨,一度鬧到了御前。 如果是張丞相府上的,她便能理解杜姨為何選擇在這茶樓門口見面了。 眼看距離孫家茶樓不過百來步了,便見另一邊三四輛馬車遙遙地從都亭驛那邊過來,馬車里頭坐著的小娘子和夫人三三兩兩的掀了車簾兒朝外頭看,引來往的路人不由都看了幾眼。 趙國雖然民風較為開放,但是貴族女子自恃身份,即便好奇街面物什,也不過掀了一小角兒,偷偷地看一眼,不會這般大咧咧的掀了整個車簾兒將頭探出來。 顧言傾見她們雖都薄施脂粉,梳著趙國女子的發髻,可是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都在昭示著,她們并不是趙國的女子,為首的馬車門簾兒上繡著“林”字,顧言傾知道杜姨就在里面,忙加快了步子往孫家茶樓去。 尚未邁上門口的臺階,便見為首的馬車上頭下來兩個女使,端了一個繃著粉緞面兒的小杌子下來,不一會兒,梳著朝月髻,系著玫瑰刻絲銀狐氅衣的貴夫人由女使扶著,踏著小杌子著了地,雖多年未見,可是顧言傾還是一眼認出這是杜姨。 后頭的馬車也下了好幾位夫人和小娘子,不過她們都要粗放一些,自個蹦下來的,有些個穿著便于騎馬的旋裙,顧言傾猜測,她們想來就是杜姨從丹國帶回來學習趙國文化禮儀的丹國貴女們了。 杜氏回頭看大家都下來了,指著孫家茶樓,笑道:“這可是汴京城里頭最好的茶樓,有趙國各地的名茶,還有好些讓人意料不到的花茶,我離京多年,一回來便惦記上了。” 一旁一個梳著凌云髻,著了粉緞如意祥云窄袖短襖和藕色旋裙的小娘子俏盈盈地湊身過去道:“郡主,您快帶蓁兒進去看看!” 杜氏捏了那小娘子嘟嘟的臉頰一下,似乎并未看到顧言傾,由女使和mama簇擁著往茶樓里去。 就在這當口,忽然傳來馬兒飛馳的聲音,斜刺里闖過來一匹受驚的馬,直直地往一眾女眷中間沖,顧言傾看過去,便見馬背上的人握著韁繩的那只手的袖子里露出亮金金的匕首尖兒,忙喊了一聲:“有刺客!” “啊!!!”人群忽然嘈亂了起來。 那人聽到喊聲,拽著韁繩,直往為首的杜氏跟前沖來。 “郡主小心!” 杜氏不經意般地看了受驚了的顧言傾一眼,不知怎的,杜姨全然無驚慌的臉上,讓顧言傾剎那間耳聰目達了起來,在匕首往杜姨刺去的剎那,擋在了杜姨的身前,這時節,藿兒早已拔出袖子里貼身藏著的匕首朝那行刺的男子眼睛扔過去。 那男子眼睛立即崩了鮮紅的血出來,濺到了馬下剛自稱“蓁兒”的小娘子身上,那姑娘卻也不怕,翻身起來喊著女使將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的行刺者綁了。 混亂中藿兒急急地去看自家主子,只見主子躺在郡主的懷里,胸前的血正一點點浸透衣衫,她今天的短襖恰是秋香色的,原是淡粉的菡萏花,已被染上了妖冶的紅色,格外的醒目,藿兒腦子一涼,忙沖了過去:“小娘子,小娘子,你千萬不能有事!” 顧言傾尚有意識,只是望著又是懊惱又是自責的杜姨,握著杜姨的手,輕輕搖了頭,她不怪杜姨。 縱使她已然明白,這一切不過是杜姨布的局。 杜氏喊著女使道:“快去請大夫,快去!” “郡主,郡主,那是陳太醫!”剛出了宣德門往家趕的陳太醫,被杜氏身邊一個眼尖的女使認了出來。 陳太醫看到是耶嘉郡主,正要行禮,杜氏忙道:“陳太醫快看看,這小娘子傷的嚴不嚴重!” 陳太醫道:“勞煩郡主將這小娘子往茶樓里抬去,下官看這匕首刺入不深,一時想來是無大礙的。”至多,這小娘子受了些皮rou之苦罷了。 藿兒急得直掉眼淚:“你這什么太醫,我家主子都被刺傷出血了,你竟然說無大礙?” 顧言傾不由苦笑,索性傷得不是郡主和丹國貴女,她們這些平頭百姓在太醫眼里可不就是無關緊要。 *** 皇城里的御書房外頭,桂圓公公抱著佛塵,正站在陽光曬過來的臺階兒上,舒適地瞇著眼兒,旁邊的一個小黃門上前喚了一聲“御侍大人”,桂圓公公半睜了眼,看見惠妃娘娘跟前的貼身宮娥提了一個朱漆描金的食盒從南邊過來,心下琢磨著,這惠妃娘娘近來頗使了勁兒往官家跟前晃,長寧殿里頭的貴妃娘娘可是好幾日沒理官家了。 正暗下揣度著后宮兩大寵妃的拉鋸戰,一個小黃門匆匆來報,“稟御侍大人,宣德門外禁軍來報,耶嘉郡主剛在御街遇刺,幸被一路過的良家女子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