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也就是蒲風站在他身邊,才稍顯得不那么遜色。 他嘴角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朝著長孫殿下行了禮,淡淡道:“自是三司會審用得上咱家,倒也無妨走一趟都察院衙門。咱家與蕭大人曾有交情不假,早年幫楊鎮撫給圣上呈書信也并非虛言,這話此一時說清了,也便罷了。不知洛大人還有什么話想問咱家?” 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并不像馮公公似的那般尖利。而這張全冉倒也難得是個爽快的人,洛溪翻了翻卷宗和書吏上遞的記錄,與張全冉正色道:“你可認得楊焰之妹楊如兒,也就是后來藏月閣中的官妓韻娘?” 這堂上眾人在他不在的時候都說了些什么,張全冉心中明鏡兒似的。他止住了笑意,垂眸瞟了一眼蕭琰道:“此人乃是蕭大人養在私宅的暗妾,想來大人也不想聽咱家說這個。只怕是楊焰被蕭大人坑過一次,倒將我們這些老朋友全做狼心狗肺之徒了,咱家聽說蒲大人懷疑咱家早年借故還玉鐲栽贓了楊家,后來因為被如兒識破了,又設計害死了如兒,實在是無稽之談。” 張全冉滿面坦蕩的樣子,瞥了一眼蒲風輕哼了一聲,繼而笑容一凜道:“若是咱家想要她的命,便如同要碾死一只螞蟻。難道在你眼里,咱家會干出這等勾當?” 顧衍坐在上首不由得為蒲風捏了一把冷汗,可蒲風卻是攥緊了手心與他針鋒相對道:“那便要問一問張公公,正朔三十年十月廿十那天夜里,也就是如兒尸體被發現的前一夜,您出了宮門徹夜未歸又是做了些什么?宮禁的記檔里寫得清楚,下官恰好就抄錄了這么一份。” 黃廷如撂下了筆有些瞠目結舌地望著蒲風,他萬沒成想堂下的這個瘦弱少年能有這份手腕氣魄,只不過,到底嫩了些。 而張全冉淡淡瞟了一眼蒲風手里的記檔,沉默了少頃只是平靜道:“七八年前的事了,咱家若是記得才算是見了鬼了。咱家十年來出宮辦差事何止千百趟,難道單憑這么一兩行小字就能將殺人的罪名扣在了咱家頭上?” 蒲風點了點頭,“張公公說的誠然不錯,辦案是將證據的。此案懸而未斷至今,究其一大原因便是尸體被盜了,以致證據不足。 而下官自蕭大人的私宅中搜查到了如兒的尸骨,正是蕭大人派人監守自盜,將尸體完好保存在家中的,蕭琰你可有異議?” “沒有……正是如此。” “張大人既然不承認自己在十月廿十那晚見過如兒,那下官便應該拿出充分的證據來,可惜下官不才,實在沒有頭緒,”蒲風繞過了蕭琰站在張全冉面前平靜道,“然而有人卻能證明這一切,且無可辯駁。” 黃廷如嘆道:“那還不快把證人帶上來。” 蒲風盯著張全冉抑揚頓挫道:“她一直都在堂上,注視著你。而此人,正是如兒。” 堂上一時喧鬧,洛大人一拍驚堂木,斥道:“放肆。” 蒲風朝著大人們躬身行了禮,一甩袖子立在張全冉面前與他對峙:“下官的確是放肆了,不過張公公不承認也罷,下官若是沒有充足的證據,怎敢與你針鋒相對? 那日先是鄭氏將如兒自私宅捉到了那處荒屋中,再請來了蕭琰,逼他打胎。如兒見了紅之后,只留下了一個郎中便將蕭琰一并帶走了——不然難道還要留他們一對苦命鴛鴦相宿相棲嗎?郎中開了下胎的藥走了之后,張公公你正是在這個時候去見了如兒的。” 張全冉大笑:“這故事聽起來倒是有趣兒……” “有趣?”蒲風面色一寒,接過托盤來,將那上蓋的紅布一把扯了下來。 而那托盤上的物件讓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這才算是明白了蒲風方才說的話是個什么意思。 那是一顆雪白的骷髏,早年聽聞佳人美在骨相,今他們一見方知,此言果然非虛。 蒲風將如兒的頭骨高舉了起來沉聲道:“下官雖是不知道你起初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目的,但的確是你親手將四枚鋼針自發下的顱縫中完全插入了腦內,導致如兒身死的。 而這四枚鋼針能完全入骨,莫說是當年的仵作未能檢出,即便今日將黑發盡去,這四個細小的針孔也是很難辨認的。” 張全冉將手上的金剛扳指隱在了袖子里,搖搖頭笑道:“咱家會使暗器,大內之中知道的人可是不少,你便要以此來污蔑咱家嗎?退一萬步來講,今日在此你又怎能斷定此人并非是淹死呢?即便是鋼針入腦,又如何斷定不是有人在尸體上做了手腳,而那鋼針又偏偏是咱家的?蒲少卿初入官場之時,你們顧大人難道沒教過你規矩嗎?” 顧衍深深嘆了口氣,在他看來蒲風今日的確是太莽撞且急功近利了。張公公連問的三個問題每一個都是天大的漏洞,且單憑著目前的一副白骨如何能反駁呢? 蒲風深吸了口氣,盯著張全冉毫無懼色道:“這事說來本不難,只不過定要在你面前親手演示,叫張公公你心服口服才好。” 張全冉微微一皺眉,“蒲少卿這話說得這么絕對,就不怕事后沒了退路?” “退路?錢棠,拿白布、水和豆子來。” 衙役在堂前支了兩張條凳,蒲風先是將數層白麻布墊在托盤上,繼而將頭骨輕輕地擺放在了白布上,端著小嘴的水罐子緩緩往鼻骨下的空洞里倒著水。 皇長孫頗有興致地看著,問蒲風道:“這是所為何?” 蒲風恭敬道:“此法是為了鑒別如兒確否是淹死的。典籍有言,若是淹死之人,必定會吸入河水帶入河中的水藻泥沙,若尸體白骨化了,且不曾被黃土等掩埋,便可用此法驗之。” 皇長孫點了點頭,蒲風在一旁等候了少頃,將那骷髏下的白布取了出來,只見那上面浸透了淡茶水樣的東西,有一些灰塵,但的確是沒有半點泥沙的。 顧大人點頭道:“這個法子雖不常用,但的確是由來已久,沒什么可指摘的。既然是張大人親自帶人將尸骨運回來的,也不可能被誰做了什么手腳。” 張淵往前一步拱手道:“下官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既然不是淹死的,棄尸到了蓮花河也正常。”張全冉面色不改地平靜道。 蒲風也不理會他,只是專注地將細小的豆粒盡可能地填充在了顱骨里,直到那將近一小盆的豆子見了底,她才將這顆裝滿了豆子的頭骨倒著立在了一個小的支架上,往里面緩緩倒著溫水,直到全部黃豆都被浸濕了。 “你這是……” 誰也想不到蒲風到底要做些什么,唯有林篆笑意愈深。 蒲風弄好了這一切,在如兒的頭骨前雙手合十,輕聲說著“jiejie,得罪了”,繼而才與洛大人解釋道,她這個法子,是為了讓如兒的頭骨一片一片分散開,也只有這樣才能將那四枚鋼針從顱縫中取出來,還請大人們多給些時間。 蒲風已經猜到了黃大人會罵她胡鬧,左右現在也只能等了,便耐著性子解釋道,這顱骨雖是一個整體,密不可分的樣子,實則是很多很多塊或大或小的骨頭組合而成的,而這參差的顱縫正是不同的骨頭相接之處。如今她以干黃豆填滿了頭骨內的縫隙,便是借著黃豆泡發脹大的力量將頭骨一點一點脹開,繼而才能將每一塊骨頭分散開,取出鋼針。 皇長孫恍然大悟,與蒲風點頭道,以此法分離出鋼針的確是可行,不過這大概要等所長時間? 蒲風一時有些窘住了,望著長孫殿下和三位大人艱難道:“少則……四個時辰;多則……六個時辰。” “胡鬧,都是胡鬧!你這不是有意擾亂公堂嘛……此案已審理了一個時辰,你居然跟本官說再等上五六個時辰?即便是本官有這時間,長孫殿下……” 朱伯鑒揚了揚手一挑眉道:“等著。” 黃廷如便如同吃了蒼蠅一般,一時也不知是該任著蒲風胡鬧下去,還是應該出言勸誡長孫殿下。 蒲風讓人在頭骨邊遠遠地放了兩個小炭火盆,將現狀梳理了一遍,也意識到了如果這檢驗鋼針的事出了什么閃失,她今日便算是將東廠、三法司得罪了個遍,順帶著還傷了長孫殿下的面子,的確是死路一條了,可事已至此她哪里還有什么退路可走? 她只好與張全冉緩緩道:“死者的絕筆和蕭琰的證詞這第一樁,便是張公公作案的動機;出宮的記檔這第二樁,是謂天時;自鄭家廢宅回宮必然會經過蓮花河,是謂地利;再者聽聞張公公所用的暗器從來都會帶有自己的標記,這是習武之人的規矩,只待這鋼針自頭骨中剝離出來,人證物證俱全,自然就什么都明了了。” 她講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咬定了此人了。 張全冉無言望著那顆雪白的頭骨沉默了良久,終究是仰起頭低聲長嘆了出來。 他將蒲風撇到一旁,旁若無人地將那頭骨中的泡著水的黃豆傾倒了滿地。 “張全冉,你想如何?”洛溪厲聲道。 而他抱著那顆頭骨,站在了蕭琰面前,輕輕一甩手便是將蕭琰扇倒在了地上。 堂上的衙役們抽出了佩刀來,而朱伯鑒抬手示意他們不要妄動。 眾人便眼看著張公公扯著蕭琰的領子將他一手提了起來,咬著后牙恨聲道:“我要你殺了她,而非是讓她受苦。你見過如兒躺在血泊里氣息奄奄的樣子了嗎?直到那個時候,她還是擠出幾個字來說要殺了我……如今……更是連一個完整的頭顱也留不下了嗎?” 所有人愣在那里無言地聽著他二人的對話。蒲風懷疑過此事,卻沒想到這是真的。 而蕭琰就像是一具稻草人,任著張全冉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只是淌著淚,他終于是含糊地痛呼了出來:“可到底是你殺了她,楊焰那時候已經不在了,你又何必抓著她一個弱女子不放?” 張全冉狹長的眼尾鑲嵌著半顆晶瑩的淚,他將蕭琰重重摔在了地上,聲音清絕道:“不是因為楊焰。我看到如兒跟了你,還不如要她死。蕭琰,一個人怎么可以活得像你這么惡心?你打了胎,鄭氏拋的尸……好一對狗男女。 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可辯白的了……” 李歸塵在人群中輕嘆了口氣,早在昨夜看到了那段躺在妝奩里的玉鐲之時,他便明白了七分了,但他沒想到張全冉是為個一個情字……這一切的伊始,是張全冉從夏冰那里拿到了那對斷鐲,自稱是自己的至交,將斷鐲歸還到了如兒的手里,順帶著在他家中藏了十萬兩的銀票。 在此之后,夏冰便帶人查抄了他家,將張全冉栽贓的十萬兩算作了罪證呈交給了圣上……自此,他就再也沒能見過黎明,也害苦了如兒的一輩子。 他不知道張全冉為什么要去樂妓所探訪如兒,還一直是以兄長至交的身份;就像他想不通蕭琰到底是出于一種什么樣感情去了藏月閣。 大概是一個埋在了心里,另一個想要捧在手里……事隨境遷,終究有一日,蕭琰和張全冉結識了。兩個曾為同一個目的而借此上爬的人總是能走到一起的。蕭琰帶著他去了私宅,去見“嫂子”。 如兒自然明白,若是哥哥的至交又怎么會和蕭琰此人結為朋友。她知道了張全冉的身份,這才有了那封絕筆書。 然而張全冉想到的卻是——他滿懷愧疚,也曾想一心呵護著的女子,終究還是落進了最為骯臟的泥淖里。 他寧可如兒做一輩子的娼妓,也不想讓她對著蕭琰笑,更別提還為自己的血仇懷了孩子。 玉可以碎,但卻是不能凋朽的。 或者更是因為,他得不到的東西,蕭琰又有什么資格得到? 他不想沾血,只想借刀殺人,可他沒想到的是,蕭琰也就罷了,鄭家人居然會如此懦弱,單是打掉了她的孩子便算了。 他特意來到了如兒的床前,卻看到了她因為失血疼痛而蒼白得像紙兒一樣的臉。 有殷紅的血自她的兩腿之間無聲無息地蔓延著,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 他亂了。 如兒細微的喘息聲在他耳邊作響著,她的手在他掌心中逐漸冰涼了下去。 她說,就算是這輩子做不到了,下輩子也會殺了他。 他笑了,笑著笑著就流了淚。 “那你為什么不殺了蕭琰?” 如兒說,她……下不去手…… 張全冉這一生中大概就抱過這么一次女人,明明他的師父和他說,像是他們這種人是不會動情的,明明他就算是看到什么皇妃公主也不會心生一點微瀾的,但每當如兒出現在他面前,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心還是在跳的。 因為它很痛。 當年還很稚嫩的他攥著十萬兩銀票不知道藏在何處的時候,她滿含著淚水,卻是笑著一遍遍感謝他,還不知所措地往他手里塞著糖……樂妓所里再見之時,她已經從閨秀里的小丫頭成長為深沉內斂的大姑娘了,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的琵琶曲中,都是她長睫低垂的樣子。 直到,他在樂妓所里再也尋不到她了……她游了花車,就像是盛裝出嫁一樣……妓館這種地方,原不是他一個閹人能去的,該去的……他自慚形穢了。 在張全冉結識了蕭琰之前,他對如兒所抱有的一切美好印象還一直漂浮在靈臺之中,就像是泡影,只能觀望,不能觸碰。 然而事實是無數根尖刺,將這一切都化為了虛無。 直到他抱著如兒,聽著她痛苦的微微呻吟,他在她耳邊低聲道,別怕,一切都快過去了。 沒關系的,他下得去手。 嫩草莖粗細的鋼針上篆刻了他鐘愛的流云紋,冰涼的針頭頂在了他的扳指上,一寸一寸順著骨縫深入了進去。 他明明知道怎樣進針才能讓人最快死亡,可他還是手抖了,一直到第四根針,如兒的氣息才在他耳邊湮滅了下去。 一切都結束了…… 他的顧念,他的心魔,他心底最柔軟的一塊地方……都不存在了。 一個能將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殺死了兩遍的人,還有什么做不到呢?無欲無求,無所忌憚。 一轉眼也這么多年了。 他沒想到這案子會被翻出來,甚至驚訝得超過了楊焰沒有死。 也不知大人們到底商量了多久,洛溪終于是下了判決出來。 “蕭琰,斬決。 查抄蕭鄭兩家,鄭玉芝沒入教坊司為妓。 張全冉,交由圣上親審,都察院暫不做裁決。 都察院提案,擇日上書申請重審正朔二十七年錦衣衛鎮撫使楊焰結黨受賄一案。 楊如兒尸骨交由家人妥善安葬。” 至此,塵埃落定。 午后倦倦的斜陽撒了半個京城,帶著早春氣息的柔風卷進了公堂之內,吹拂著那塊原本蓋著頭骨的紅布飄落在地,翻卷著正好落在了李歸塵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