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洛溪一拍驚堂木,將眾人嚇了一個激靈。“你以為你一口咬定,本官就不會繼續追查嗎?” 蕭琰沉默了良久,答道:“所有事件的確是罪臣所為,可這駱儀新既然已經為水女案而死,大人您再就此事逼問下去,莫不是懷疑圣上的決斷?” “放肆!”洛溪沉聲道。 刑部尚書黃廷如與洛溪道:“前錦衣衛指揮使駱儀新的確是因為這水女案被判為玩忽職守的,洛大人,這……” 顧衍捋著胡子,與洛溪低語道:“為今之計,也只能是這樣了。”他見洛溪遲疑地點了點頭,便朝著蒲風擺了擺手。 蒲風走到了堂前,瞟了一眼蕭琰瞬間煞白的臉色,打開卷宗朗聲道:“奉圣命追查蕭琰之涉案,查正朔三十年十月廿一,京中蓮花河楊如兒慘死一案……” 蒲風就目前所得證詞,將當年的案情大抵復述了一遍,在場眾官無人不驚,唯有蕭琰有如身在大夢一般,混混沌沌著毫無任何反應。 黃尚書似是痛心疾首道:“所謂虎毒不食子,自是你與楊如兒之兄楊焰有血海深仇,但凡念著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下得去手?實乃是喪盡天良,死不足惜啊。” “罪臣……” “來人,帶蕭琰的貼身隨從葉山上來。”黃廷如面不改色地拖長了聲音道。 緊接著衙役帶上來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清瘦小廝,那人垂著眉跪倒在了蕭琰身邊磕頭道:“小人葉山,見過大人們。” 洛溪問葉山道:“你可是來幫你家主人洗罪的?” 葉山躬身拜了一個大禮,久久伏在地面上沉聲道:“并非如此啊,大人。小的雖是自小跟隨蕭琰,對此人的所作所為亦是頗為看不慣的,萬沒想到今日能有機會在眾位大人面前撕破蕭琰此人的嘴臉……” 顧衍搖了搖頭,輕嘆道:“想說什么便說罷,不過你且記著若有半句虛言,板子無情。” 葉山到底是隨著蕭琰見過了不少大世面,只是恭敬道:“小的不敢。我家主子第一次去藏月閣找如兒的時候,小的記得主子正是被夫人趕出了家門。小的還記得主子喝了不少酒,說要去找快活,借著酒勁還對人家姑娘用了強的……” 一片嘖嘖聲。 “大人們必然是知道蕭琰此人是怎么起家的,正是彈劾了和蕭家世代交好的楊家長子楊焰,所以日后才非要找楊焰的meimei出氣的。家里的下人們都知道此事,只道是贖了楊如兒也只是弄巧成拙,單單為了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罷了,既然后來夫人知道了,孩子也沒了,主子自然是要殺了楊如兒才好出氣的。” 蕭琰聽得大怒,吃力地轉過身來甩手撤了葉山一耳光怒吼道:“你小子當年逃荒過來險些餓死,若非是我把你撿了回來,早喂了狗了,如今竟是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敢誣陷我!” 葉山捂著臉不服氣道:“楊大哥是個好人,當年你不也是誣告了人家害得楊家家破人亡了嗎?可恨你到現在也不知悔改,害死了楊焰還要再去禍害人家的meimei,蕭琰,你淪落到今天還不是活該的!我葉山縱然是個下人倒也懂得這些,你算是妄讀了這么些個圣賢書了!” 一聲驚堂木響徹,洛溪嚴肅道:“公堂是上豈容喧嘩!葉山先下去候著罷,傳蕭琰之妻鄭氏上來。” 而那鄭氏有些遲疑地走了過來,見到蕭琰身下受了重傷居然并不怎么在意的樣子,反倒是一直偷偷瞟著堂上的三位大人。 蒲風一見此狀心里已明白了八分,如果說葉山到底有沒有收了賄賂作偽證尚且存疑的話,那鄭氏很顯然是倒戈了。明明前日她還偷偷帶了錢財打算賄賂“自己”,現在卻是不那么在乎蕭琰的死活了。 鄭氏垂著頭瞟了蕭琰一眼,行了禮之后痛哭流涕道:“大人們莫要相信蕭琰此人的話啊,貧婦雖是不喜歡蕭琰在外邊養私宅,可我到底也是個婦道人家,怎么下得去手讓夫君親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大人們明鑒啊,即便是貧婦有這個意思,夫君又怎么會這么聽我的話……況且貧婦一向不得相公疼愛的,平日里,他便是半句話也不和貧婦說的,大人們若是不信盡可去問蕭家的下人……葉山他就能作證的。” 黃廷如點了點頭,問蕭琰道:“你夫人鄭氏之言可屬實?” 蕭琰的一雙眸子早已經氣得猩紅了,他光是盯著鄭氏,便將鄭氏嚇得都忘了哭了。 “鄭玉芝你個賤婦……你拉著你那個吏部侍郎的爹怎么逼我打如兒的樣子哪去了?還有臉裝哭裝可憐嗎?”蕭琰爬了過去壓在鄭氏身上死命掐住了她的脖子,“我問你!你不是一向囂張跋扈得很嗎?你不是自詡侍郎千金嗎?我寧可守著如兒一輩子,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顧衍揉著眉頭,他很難想象堂下這個近乎瘋癲的犯人正是他相識多年的蕭琰。現場的局勢近乎失控,可蕭琰既然已經知道自己必死了,更是毫無忌憚了。 上來了兩三個衙役打算將蕭琰從鄭氏身上拉開,然而誰也想不到一個半癱的犯人竟會有這么大的力氣。直到有人往蕭琰的脊梁骨上打了一悶棍,他這才算是頹然栽倒了下來。 鄭氏滿臉紫紅,珠釵發髻散亂一團,碎發貼在臉上的淋漓眼淚鼻涕上,雪白的脖頸上赫然一道猩紅勒痕。 “大人們可是見到了,他發起瘋來……便是這樣的……也難怪如兒會死的那么慘了……一定是如兒知道是蕭琰殺了她哥哥,所以蕭琰才要殺她的!一定是的!” 蕭琰從地上爬了起來嘔出了一口血沫子,笑得宛如厲鬼:“鄭玉芝,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以為出賣我就逃得過去嗎?這報應,我逃不了……你也一樣!” 黃廷如望著蕭琰輕嘆道:“蕭琰,你當年借著身在大理寺職務之便,先是因與楊焰的過節喪心病狂地殺害了楊如兒,而后為了掩藏罪證又盜走了死者尸體,將此案壓了下來。如今你已是死到臨頭了,還不能心生悔改嗎?” 蕭琰又哭又笑,便如同神志瘋癲了一般,他不斷低呼著如兒的名字,那一句“我沒有殺她”更是重復了千萬遍。 這是他的底線了,縱然他這輩子做了再多豬狗不如的混賬事,但是殺了如兒這件,他不能認。 他還愚妄地癡想著,到了黃泉之下他可以當面和如兒道歉贖罪,明明他那么愛她……蒲風見此皺緊了眉頭。她定了定心神,走到了蕭琰面前和洛溪拱手道:“無論是鄭氏逼迫還是蕭琰意欲泄私憤,蕭琰此人親手打胎不假,可依臣看來,此案的兇手或另有他人。” 顧衍沉下了臉來,而洛溪點頭道:“有勞蒲少卿詳細說來。” 蒲風垂了眸子,恭謹道:“依下官之見,有幾點地方是當年初審此案的卷宗并未提及的。當年如兒被打胎之地并非是私宅或是蕭府,而是城西的一處小院,這院子本是鄭家的。而距此地最近的河道,也就是到蓮花河的路程,就算是快馬加鞭也得一炷香的功夫。 試問一個被打胎且已經落了紅的孕婦如何受得起這份顛簸,又花上這么長的時間去投河?” 長孫殿下居然出言道:“也就是說死者絕非自殺,乃是謀殺了。可蕭琰的確是唯一有動機的人,鄭氏在打胎之后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不是嗎?” 蒲風心道鄭氏前天還說蕭琰和她一起離開的,只不過今天一倒戈就不承認了。 她想了想,回長孫殿下道:“殿下說得不錯,蕭琰的確是有動機的,在昨夜之前下官亦是懷疑蕭琰此人殺害了如兒。然而下官卻是新得了三樣證據,或許能推翻黃大人的話。” 黃廷如在長孫面前不敢發怒,只得狠狠瞥了蒲風一眼。 朱伯鑒望著蒲風微笑道:“蒲大人難道是要給蕭琰翻案?” 蒲風皺緊了眉頭,頷下了首去:“下官想要的,大概只有一個真相罷了……這是我的意思,也是如兒親人的意思。” 朱伯鑒緩緩點了點頭,輕嘆道:“也好……余既然在此,你且放手查罷。” “拜謝長孫殿下,”蒲風躬身行了禮,張淵領著錢棠呈上來了一個朱漆的托盤,上面蓋了一大塊紅布,似乎是個球狀的東西。 眾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蕭琰的淚水簌簌地落了下來。 蒲風掃了他一眼,沉聲道:“下官奉命審查蕭琰,昨夜這才從他口中得知了當年楊如兒所住的私宅下落。請恕下官來不及將此事上報給刑部和都察院的大人們,因事出有急,下官帶人自柳花胡同的私宅里搜到了這么三樣東西。” 洛溪點頭道:“且先道來。” “謝洛大人。這第一樣東西便是楊如兒留下的遺書,你對此物很熟悉罷,蕭大人?” 蕭琰望著蒲風手里的那張泛黃而將要破碎的紙片,只得喑啞道:“確為如兒絕筆。當年我不想讓順天府的人弄壞了如兒的東西,就沒有告訴他們私宅的下落。” 蒲風意味深長地輕嘆道:“怕只怕不單單是為了那間屋子罷……” 她將這絕筆朗聲讀了出來,而后上呈到了大人們的手里,洛溪沉吟道:“你是懷疑這里面提的那個人?” “起初下官也只是猜測,直到下官在如兒上了鎖的妝奩里發現了這個……”她自紅布下又摸出來了半枚玉鐲,舉在了蕭琰的面前,“這物件,蕭大人也是見過的罷?” 蕭琰的瞳仁驀然縮小了一圈,這東西他何止是見過……原來這鐲子的另一半,竟是被她鎖了起來。只可惜,他手里的那一半在進入大牢的時候被獄卒剝走了……然而蒲風卻從那紅布底下驀然又摸出來半段被摩挲得極其圓潤的玉鐲,兩段正巧可以拼在一起。 只不過,一半還是原來棱角鋒利的模樣,另一段卻散發著飽滿的柔光,不復當初了。 黃廷如有些不耐煩道:“蒲少卿你到底想要說些什么?這鐲子和此案又有什么關系?” 那兩段久別重逢的玉鐲還靜靜地躺在蒲風的手心里,她壓制了心中上涌的一陣陣悶痛,有些沙啞道:“因著如兒一直十分珍愛這個鐲子,所以蕭琰思念如兒之時便會把玩這一半的斷鐲……” 她無言望著目光呆滯的蕭琰,壓制著心中的怒火問他道:“可你知不知道這鐲子到底是什么來歷?又是怎么斷的?” 蕭琰僵著脖子一動不動,整個公堂里瞬時安靜了下來。 蒲風闔了眸子,聲音凄涼道:“當年你遞了彈書上去,錦衣衛所派了夏冰去捉拿楊焰。然而那個時候,楊焰懷里還揣著如兒托他去修的斷鐲……每當如兒她看到這個斷了的鐲子,就能想到她的哥哥,想到那個第一次食了言的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蕭琰囁嚅道。 蒲風沉默了一瞬,望著皇長孫堅定道:“也就是說,這鐲子本是存在楊焰的身上的,而他后來被帶去了詔獄就再也沒能回來。可這斷鐲子怎么會又回到了如兒手里? 那便是因為在楊焰出事了之后,有人將這斷鐲送回了楊家,且還帶來了別的東西……” 朱伯鑒屏息凝神地看著蒲風。 而她終于是長嘆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他帶來的,也就是栽贓嫁禍楊家的那十萬兩白銀的銀票。” 一時公堂之中有些喧鬧了起來,林篆瞇著眼睛,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蒲風一鼓作氣道:“所以,待到如兒再見此人之時,得知了他真正的身份,才終于明白了正是此人栽贓嫁禍了她的哥哥……這也正是那份絕筆背后的隱情! 殺死如兒、栽贓楊焰之人,蕭琰你難道還猜不出來是你哪位友人嗎?” 她看著蕭琰的身形頹然脫了力,忽然轉身向著長孫殿下和三位大人跪下來沉聲拜求道:“若是殺害如兒之真兇落網,下官懇求重審當年楊焰結黨受賄案。” 顧衍面色沉重,洛溪幾欲開口,而黃廷如已經拿起了驚堂木來。 長孫殿下一抬手將黃尚書攔了下來,望著蒲風垂眸正色道:“只要你能讓真兇認罪,不日我便會面見皇爺爺,力求不惜一切代價徹查楊焰案。” 蒲風感激涕零,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而李歸塵無言站在人群里,分明有什么極為熾烈的東西在他眸子里流轉著。 他的蒲風,還有他的如兒…… “楊焰我何德何能?”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破案~ 破完案子結婚,美滋滋~ 終于要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第63章 歸去·終 [vip] 蕭琰木僵在了那里, 周遭的議論聲、黃廷如的怒喝, 在他聽來都置若罔聞了。 蒲風俯身在他面前沉聲又問了一遍:“在如兒死之前, 你可曾帶過何人進了私宅?” 蕭琰梗著脖子搖了搖頭, 他并非是不知道, 而是不相信。 蒲風垂眸見此,有意激他說道:“如兒是被那人害死的, 可終究還是你害死的。是你沒有保護好她, 如今還打算讓如兒死不瞑目嗎……” 蕭琰不敢對上蒲風的目光, 淚水一時洶涌而下:“張全冉, 一定是張全冉……我很少帶人去私宅的……” 蒲風掃了一眼蕭琰,無言望著洛大人。 黃廷如搖搖頭道:“張公公執掌御馬監, 是圣上身邊的紅人,總不好因為一個囚犯想拉個墊背的, 就……” 洛溪扔了一支令牌下去, 沉著臉色道:“軒轅澈, 速去東廠將張全冉召來。” 黃廷如有些急了:“洛大人, 你我同朝為官, 本無上下之分。這張公公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傳召過來受審的嗎?” 這洛溪還沒說什么,長孫殿下掃了一眼黃廷如,面含輕笑道:“黃大人是我大明的尚書啊,還是東廠的尚書?我倒是有些糊涂了。” 黃廷如婉言辯白了幾句, 頓時噤聲了下去, 不敢再攔著洛溪。 而蕭琰受了洛溪的追問,便將這事情的起末原原本本當著眾人的面說了出來。 他與禮部主事吳連海本是舊交, 一次宴飲上,他通過吳主事結識了張公公。那時他只道是張全冉此人日后必然無可限量,便有意拉結的。因著一些志同道合的緣故,便交好了。 再后來,他便領著張公公去了一次私宅小坐,也就是在那時候,如兒知道了此人的身份,而那時候大概是深秋。在那之后沒過多久,他就在檀木匣子里看到如兒寫的絕筆信,還以為是她又發了脾氣,見她好好的也就沒有多想。 可蕭琰萬萬不成想的是,本來冒了別人的名贖了如兒回家已經是辦得很妥當了,再者吳連海和他關系這么好,按理說鄭侍郎是不會聽到風聲的。 可他錯了,他打了如兒之后就被鄭玉芝帶走了,再見如兒之時,已是天人兩隔了……眾人唏噓不已,鄭侍郎能拿到那封特赦文書,很明顯是有人要算計如兒的。 然而就在這時候,自門外信步進來了一清俊之人,此人身著一襲淺血牙色的窄袖盤領衫,衣袂翻飛之時現出了腰間的縛紅絲牙牌,顯然正是大內的人。他神態安閑自若,看著最多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且面如霜雪,一雙墨染的眸子襯著玉雕般的高鼻薄唇,竟是將這堂上的一眾男子都比成泥胎濁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