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蒲風在簿子上洋洋灑灑記了許多,筆尖忽然頓了一下:“那趙大人一家如何了?” 張淵嘆道:“判書上是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亡,一家子算是散了。不過趙侍郎府也在這朱印胡同里,說是到現在還空著,跟鬼宅似的。” 蒲風咬著筆頭不再說話,她看著滿紙的字符,嘴里默念著:“太子,陵宮,禮部,彈劾,詔獄……” 李歸塵看著蒲風,似是隨口問了一句:“你可看出聯系了?” 蒲風繼續叼著筆,自言自語道:“若是陵宮一案讓太子元氣大傷的話,這次烹尸案的走向其實也是不利于太子的,不是嗎?所有證據都指向太子意欲報復……意在打垮。 禮部,或許和王況有關?彈劾之人莫不正是御史孫廷元大人?詔獄……張文原千戶……那現如今的尹員外郎又是怎么一回事?” 蒲風正想著,錢棠忽然推門而入,“大人!有人想找蒲書吏和李……李仵作。” 蒲風與張淵面面相覷,倒是李歸塵面色嚴肅,似乎那來者不善。 尹府中密密麻麻駐扎了數百官兵及衙役,刑部吸取了上次在張文原府中的教訓,這次就連犄角旮旯和廁所里也派了人守著,不可謂不人心惶惶。然而唯有一人笑意淺淺,便是來請蒲風李歸塵的那人。 單看服飾品階,此人或許是個隨從,不過他身著一襲玄色錦緞長袍,十幾歲的樣子待人接物卻格外老成。此時他正負手立在屋門口,見李歸塵二人出來點了點頭道:“我家公子有請二位,勞煩移步隨我走一趟。” 蒲風張了張嘴沒說話,便見到李歸塵作揖答復道:“我輩有案件在身,怕是不便走動,引人口舌。你家公子要說的話我已神會一二,有勞了。” 那人笑意更甚,躬身還了禮道:“今日一見,果知何為‘山水之姿’。此事終了,小生必會再來靜候先生。” 蒲風雖聽不明白了,但也知道面前之人說的公子并非是一般人物,而李歸塵的身份明顯更令她好奇。” 尹府中的事兒,徐洪帶著刑部的人抓得很緊,蒲風半點也插不上手,李歸塵便帶著她直接去了荒廢的趙侍郎府,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端倪。 蒲風走在胡同里,有些莫名其妙:“趙侍郎一家不是早不住那了嗎,怎么還會和烹尸案有什么關系?” 李歸塵的聲音里似乎含著什么壓抑已久的情感,蒲風便聽著他緩緩道:“你不懂夏冰那個人的手段。” 夏冰?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鎮撫使? “手段?”蒲風搖搖頭,忽然想通了什么,附在他耳邊道:“不是景王黨,而是和趙禎案有關,對嗎?張文原明顯沒涉入黨爭,不然不敢將此事上書給皇上!彈劾,佐證,抄家,正是孫王張三家做的不是嗎?” 李歸塵捏了捏蒲風腦袋上的小發髻,今天難得笑了笑:“我也是這么想的。如果是因為黨爭而恐嚇報復怎么敢針對錦衣衛,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除非,這案子中有人設了障眼法,而真正的動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 蒲風目光堅定地接道:“但必然和趙禎家的案子有關。” 二人理清了思路,走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趙府門口。 云層本就將天地罩得陰沉,再加上天色將晚,滿目的景物似乎都灰黯黯的,沒什么光彩。 蒲風看到趙家的大門上還貼著破碎著打成卷兒的封條,門上的匾額積了厚厚一層塵土。盯著門上掛著的生銹鎖鏈,蒲風站在石階上聽到宅子里傳來瑟瑟的風吼聲,忽然打了個哆嗦。 “這宅子里真的……不鬧……”她將那“鬼”字咽進了肚子里,生怕說出來得罪了哪路大仙兒。 李歸塵唇角一挑,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心,搖了搖頭:“這便打了退堂鼓了?是誰方才還跟人說要拔墳驗尸來著?那膽氣去哪了?” 蒲風撅著嘴,哼聲道:“一碼事算一碼事,你少取笑我。” 她這話還沒說完,便看著李歸塵兩手拉著銹蝕不堪的鎖鏈,竟將它生生就這么拽斷了……李歸塵將那斷了的鏈子扔在了一邊,拍拍手一腳蹬開了府門,回頭看了一眼驚得呆住的蒲風道:“傻站著干什么呀?小心門外有……” 蒲風一個箭步便沖上來拽住了李歸塵的袖子,似乎生怕他說出什么神啊鬼啊的。 一進到府中,蒲風最大的感覺就是——荒涼。磚縫里生出了不少枯草,連堂前也有數個泥搭的燕巢。她四處張望著,兩扇大門被風一刮“咣”地一聲巨響便合上了,蒲風嚇得幾乎撲到李歸塵身上。 她一回頭看門,頓時驚呼了出來,死死掐住了李歸塵的胳膊。 “你現在是連風也怕了嗎?” 蒲風終于定了神,小聲道:“不是,你看門后……” 門后…… 李歸塵望了過去,面上亦是一僵。 抓痕,成百上千道抓痕。上面似乎還凝著森森的血跡,已經化為了黑色,和漆色混為了一體。那門板怎么說也是硬木拼的,漆了數遍,是什么情況下會留下這樣多的抓痕? 再仔細看時,那門板上還有其他刀痕、淺坑,似乎府中曾宛如人間煉獄,這扇門便是和人間唯一的通道,但它被封死了……蒲風越想心頭越發麻,她硬著頭皮在這府中轉了一圈,發現幾乎所有房間都空得只剩下了墻壁。 李歸塵嘆了口氣,淡淡道:“這就是抄家。” “抄家”這兩個字,她從母親那聽了不知多少遍,今日一見,才明白了母親口中的那份凄涼。 蒲風皺著眉似乎下了一定的決心,說:“要不要去廚房看看。” 李歸塵本就有這個打算,這一圈的最后,他倆終于踏進了廚房的門。 蒲風什么都沒看到,除了整面墻壁的褐色豎條,滿眼都是,避無可避。 是血,大片干涸的血…… 蒲風驚恐之余一瞬間便明白了,一切一切罪惡的緣由,可能便是在這間小小的廚房里。 李歸塵皺著眉掀開了鍋蓋……里面居然很干凈,什么都沒有。而灶膛里掏出來的東西卻驚得他也有些說不出話來。 有些蒲風認識,有些她怎么想也想不到。 譬如,燒焦了的內臟,再者,被舔舐得雪白發亮的孩童肋骨、脊骨、腿骨……似乎上面還留著參差不齊的牙印。 雖然僅有十幾根而已。 短短一年,尸體是不可能化為白骨的,除非……“人吃人……” 蒲風喉頭一酸,再也壓制不住,伏在灶臺邊吐了起來。李歸塵拍著她的背,攙著她的胳膊將她扶了起來。 他二人出了廚房,頭也不回地走過一片荒蕪的庭院,摸在那些抓痕上,拉開“吱嘎”作響的大門,走出了這片曾經的地獄。 烹尸,是為了復仇,是變了味的以牙還牙。 那故事的結局并不是所謂的斬首與流放,甚至沒有人知道,在皇城腳下,權貴云集的朱印胡同里,曾發生過這樣一起人間慘劇。 史書上甚至不會留下這樣一行滿是血指痕與森森白骨的話——趙禎一家被錦衣衛封鎖十余日,全家餓死。 蒲風這才想起來何捕頭說起過,丟孩子的是城中一賣饅頭的小販,那人似乎曾經在大戶人家當過差,后來自己出來做營生了。 那時她只以為是那商販恰好倒霉,現在那些星星點點的碎片正在一片一片連接起來,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個令她不敢相信的真相——趙遇之的孩子,或許就是他與那官妓的孩子,被餓得藍眼的家丁視為萬惡之源——烹殺吃掉了。 那一直以來都有嫌疑的啞姑會是誰呢? 這個問題似乎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蒲風摟著李歸塵坐在馬背后面,她感覺得到自己的牙齒一直在輕輕地打顫。 李歸塵將李胖子從家里揪出來掘墳的時候正是二更天,天色黑得徹底,連一絲月光也沒有。 燈芯噙在油里,火苗一閃一閃的,映著李胖子和她媳婦陳氏的兩張哭喪得扭曲成一團的胖臉。 蒲風抱著臂,聲音比夜風還要冷得刺骨,“你早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如此便是有意禍亂法司辦案!案卷上一字一句記得清楚,依《大明律》四十大板一個也少不了!” 李胖子一邊哆哆嗦嗦地鏟土,一邊哭著求饒:“小的真不是有意欺瞞大人的,小的是真不知道啞姑的來歷,我當時見她一個弱女子倒在道邊……這不就想幫襯一把嘛,就抱回了家來,才知道原是個小啞巴。我媳婦問我她是誰,我就隨口捏了個瞎話,說是我早年嫁到外地的妹子,一家子都死了便來投奔我……這不是瞎話說太多遍,我自己都當真了……” 蒲風一哂:“你認了便好,這誘拐人口,可就不是四十板子的事兒了。” 李胖子趕緊扔了鐵鍬跪倒在了啞姑墳頭,磕頭如搗蒜:“meimei,是我李胖子豬油蒙了心,讓你受了這么些苦。我那時候就是想將你抱回家輕薄一番,沒想到后來會變成這樣……” 陳氏一聽這話,將鐵鍬往地上一擲,一個窩心腳便揣在了李胖子身上,將他踢翻了個跟頭,扯著嗓子罵道:“你個老不死的,吃著老娘盆里的,還有臉望著外面的下賤坯子……” 蒲風看著好氣又好笑。 待到李胖子一鐵鍬碰到了yingying的,便是挖到了裹尸的席子。看樣子他的確是自知愧了良心,親自跳了下去拿手將土抹凈了,抱著啞姑的尸體出了墳坑,放在了早前抬來的尸板上。 蒲風李歸塵帶著兩個衙役將啞姑的尸首也一并帶到尹府門口的時候,便聽到里面有棍棒抽打的聲音。 她連忙快步走到了院中,便看到中間條凳上綁著一黑衣男子,褲子剝到了膝蓋下面,白花花的身上被打得血rou模糊,冒著森森的熱汽。 她剛看了兩眼,李歸塵便捂住了她的眼將她拉到了人群后面。“小孩子家別看……” 蒲風一頭霧水,驗尸的時候怎么不見他說什么。 等繞到了張淵身后,蒲風附耳道:“大致有個眉目了。” 張淵有些驚異,指著悶聲嘶吼著挨打的那人說:“半個時辰前,這兇手在廚房的檐上被逮到了,這不正審著呢嘛。” 這次便換蒲風震驚了:“這是……此案的兇手?” 張淵好笑道:“不然是來當著上百官差面來做盜圣的?” 他二人正說著話,那人忽然不吭聲了,像是被打得昏死了過去。 蒲風踮著腳張望著,便見林篆忽然冒了出來,手里還拎著一桶水,一桶涼水。 “不招怎么能行呢?”他語氣很平和,手上卻將水潑了那黑衣男子一身。頓時白石板上一層血水向四周溢散,大片熱氣冒了出來。 黑衣人一聲沙啞的嘶吼,算是醒了過來,李歸塵看在眼里,眸色很復雜。“蒲風,先找個地方將啞姑的尸首驗了,林篆他現在問不出什么來。” 蒲風點頭應了,卻是沒聽明白為什么說“現在問不出來”,似乎是林篆有意如此的。 管家愁眉苦臉地給他二人找了一間頂頭沒人住的偏房,叫人點了一屋子的燈,倒是很亮堂。 四張條凳擺齊了,上面放置著停尸板,還有一碟子澡豆。張淵走不開,便叫來了宅子里幾個嬤嬤過來看著避嫌。 而李歸塵在一盆溫水里浣著一塊干凈的白麻布。 蒲風只見啞姑枯黃的發髻上還沾著不少黃土枯草,一身都是灰蒙蒙的,布裙破破爛爛也沒能縫補,看著有些讓人心酸。 李歸塵和她點了點頭,蒲風便一邊記錄著,一邊一件一件外下褪著啞姑的衣服,連帶著袖口衣襟里夾帶的小物件也全部整理出來,整齊擺放在一旁。 臘月的天里,啞姑卻僅穿著一件飛得沒什么棉絮了的破夾襖,里面是兩三件單衣。蒲風在她胸口的衣襟里發現了一枚小小的魚形玉佩。她不懂這些,李歸塵看了一眼,說是羊脂籽玉的料子,這形制一般是孩子戴的。 蒲風心里的鼓越敲越緊,到了僅剩下薄薄一層里衣的時候,她深吸了口氣,望著站在對面的李歸塵,見他眸子里滿是平和而堅定的柔光,心中有了些許慰藉。 “醫者,不避男女之大防,驗尸洗冤者,尤甚之。” 蒲風的手到底還是有些抖,從前看是一碼事,現在自己做起來可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她輕輕道了句“多有得罪”,便將啞姑的衣物褪盡了。她看著尸首有點發愣,而李歸塵以溫熱的濕布,正一點一點擦拭著啞姑滿是塵土污穢的面龐。 蒲風見他神色專注,手下的力道輕柔得很,就像是對待生者。 明明在夏天的時候,他見了尸首還會吐得七葷八素,半步不敢靠近的。他說自己從小便怕尸首,蒲風如今一看,反倒覺得他的骨子里便是會驗尸的。 原本灰蒙蒙看不出皮膚本色的尸面經他擦洗變得有了幾分明晰。那覆在眼上的布條揭下,蒲風只見那另一只眼上雖有猙獰的刀疤,但翻上眼瞼便可看到眼睛的確是無恙的。 兩只眼睛,一明一暗。 啞姑很瘦,也很白。雖然胸前一條條肋骨刺目,但也看得出她從前必然是身形玲瓏有致的。蒲風原來見啞姑蓬頭垢面,也并沒如何注意她的長相,現下看來,她雖眼上有傷,但鼻子高挑,下頜圓潤,或許從前該是個極為貌美的女子——不然李胖子也不會貿然對她生出了歹心。 李歸塵見她看得出神,搖頭淡淡道:“驗,頭面,一目潰爛,盲,另一目可見跳蚤樣血點,口唇紫;頸上無傷;手足全,有凍傷,指甲青紫;軀干全……” 蒲風記錄好了,兩人又合力將啞姑的尸首背朝上翻過了身來。蒲風頓時啞然一驚。 一片赤紅的牡丹盛開在啞姑雪白的背上,每一朵在光輝的照耀下似乎還都是如此嬌艷欲滴。 好花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