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邪神臉色一冷,立在原地瞧著她,半晌負氣跑開了。 他同外來人擦肩而過,那書生打扮的男仙一身藍袍,飄搖乘鶴而來,手上搖著一柄折扇,風流倜儻,越過他身側,徑自飛向靈石的寢殿。 廿一敏銳地停住,鼻尖動了動,在空中嗅到了一點殘存的酒氣,如同腐朽的桃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界很短,很短 第88章 洞仙歌(五) 紙窗內人影微動, 廿一一扭身貼在窗欞之上朝里瞧, 嘴角繃著,長睫微動。 只見來的那藍衫仙人已施施然落在客座, 隔著珠簾同靈石交談,聲音如被什么擋住似的, 茫茫然聽不真切。 珠簾之內, 隱約只見坐在塌上的靈石一襲拖在地上的裙擺。 不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 猛地以合起的折扇掀開珠簾, 仿佛挑開的是新娘子的蓋頭, 這般挑著倚在門框上,言笑晏晏。 廿一睜眼瞧著, 他有許多事情不甚明白,卻在那一掀的動作中,猛地感受到一股同屬于雄獸的挑釁。 他眼中剎那間冰凍三尺,仿佛兩獸狹路相逢, 因對方外泄的侵占欲,共鳴地激出了他身上的戾氣。 “砰砰——”窗欞叫他用力砸動兩下,彎腰撿一石塊, 咬著后牙朝著那人持折扇的手腕猛丟進去。 “啪嗒。”石塊竟像是撞在什么阻擋上, 向外彈開去,劃了個弧線落回他身后。 廿一“砰”地撲在窗邊,向內瞧去。靈石裙擺不動,依舊坐得端莊, 慢慢搖動的團扇在磚石上投下淺淺晃動的影子。 室內桃花酒氣盈滿,濃烈得糜爛。 乘鶴搖扇的藍衫仙人,正是從前同靈石一起討論過邪神封號的七位神尊之一靈塵子。 此人起先來自人界,通過艱苦修煉取得神位,同靈石娘娘也算頗有淵源。 只是他同其余五個一樣,對石刻圣女僅受香火成神頗有微詞,心底瞧不起她,平日不大來往,頂多礙于禮數,遞個拜帖。 唯一好的一點,是他尚有溫潤涵養,說話會給唯一的神女留幾分薄面,從不當眾與她難堪,偶爾也會為她開解。 蘇傾對他的印象,本是很好的。因此當他意外造訪時,雖然訝異,也熱情接待了,一面同他客套,一面思忖他此行來意。 靈塵子打量殿頂,關心起她的住所來:“你這處寢殿,可是按照人界制式來的?我成神之前,住的也是這樣的房子,看起來倒親切。” 蘇傾微微一笑:“正是。” 靈塵子的語氣越發憐惜:“寢殿造成這樣,可是很想念人界的日子?” “我只見過這樣的房子,便捏成了這個樣子,倒沒有太多想法。” “娘娘得神位有多少年了?” 團扇輕輕搖著,驅散了他遞過來的酒氣,莫不是喝了酒來的? “得有數萬年了吧,現下一時記不清了。” “這數萬年一個人在這天上,也寂寞得緊吧。” 蘇傾怔了一下,搖了搖頭。 靈塵子見靈石臉上懵懂,亦有些心焦,心內笑道,果是塊頑石。若不是九天之上再無神女,也不至于拿這頑石濫竽充數。 凡人一路修煉成神,七情六欲難以剝除。修為越高,欲念越易化為攔路之虎。這次又破一關隘,錯就錯在給邪神討論封號那日,多瞧了兩眼神女窈窕的背影,想了些不想干的事,這便種下了心魔。 一連數年,這道背影縈縈纏繞,難以擺脫。 壓制不住,干脆順勢而為——聯姻,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事情更嚴重之前,將其解決掉。 可這頑石哪里算得女人?都已這般暗示,還是渾渾噩噩,懵懂無知,偏他獨個兒□□中燒,可氣可笑。 一扭頭,見桌上擺著凌亂地擺著不少香包、折紙、草編蛐蛐兒一類的玩物,有些奇怪:“外面怎還有一床榻?” 蘇傾低眼理了理衣袖:“哦,那是邪神在此地暫住。” 靈塵子登時綠了臉色,心道,在外稱邪神不馴,還以為他們之間素無往來,內里原來早已共處一室。 惡生胎能有甚么良心?說不定早已做過什么事。只是這頑石忒傻,叫人弄過了也不知道。 這樣想來,原本那幾分顧慮和謹慎,登時煙消云散。 順手打起珠簾來,肆意打量眼前人的雪膚花貌:“靈石,我實話同你說了,我想要同你修好,你可考慮一下?” 蘇傾的扇子滯住,嚇了一跳。 廿一在外,還巢蜜蜂似地徘徊,額頭貼在紙窗上,焦躁地朝里探看。 不多時,靈石起身下榻,紙窗像一塊幕布蒙住她的衫裙、衣帶、佩環,做淡色剪影時,那端莊的身影美得更純粹。 越過男仙身邊時,他亦忍不住低頭,目光隨她而動,一覽芳容,二人身影交錯的剎那,他竟伸臂將這流霞一般的側影阻住,低頭欲以唇相就。 剎那間,驚濤駭浪般的邪肆之氣盈滿,血液倒涌上頭,邪神臉上表情尚淡然,掌下一道蛛網似的裂痕與紙窗上綻開,他才覺出自己幾乎失控的神力沿著裂痕汩汩涌動。 而那綻開的裂紋上涌動華光,似乎被什么膠合著,竟半晌不能破開。 他臉色已冷,“倏”地消散而去,到殿門前,一腳往門上招呼去,連娘娘也不喚了:“靈石,你給我出來!” 他碰一下她手腕都要生氣,那算甚么東西,還敢拿嘴貼她。 豈料讓他使足力一踹,那門竟不開,原來門外加設了封印,力道倒灌,將他硬生生推開去,踉蹌幾步。 七神尊之一的靈塵子,修為遠在他之上。 惡聲胎沉了表情,淺色瞳孔霎時縮小,一時現了駭人獸態,“倏”地符至空中,齊天浮云翻滾,衣袖烈烈飄搖,金光萬丈,轟然朝門內攻去。 蘇傾一時不防,讓靈塵子困在懷里,團扇霎時拍出,擋住了他下落的臉。 這法器在他眼里如同兒戲,靈塵子哼笑一聲,團扇便已化作齏粉,他掐起她下頜打量這張姣好的臉:“可惜你芯子里是塊頑石,感受不到此事妙處。” 蘇傾皺眉。 二人僵持片刻,靈塵子再度俯身下來:“靈石,你不必怕,上古尊神伏羲女媧,既為兄妹,又為夫妻,這也無不可,何況我們?” 雄性力量,唯掠奪之時失控暴漲,空中威壓頓生,將她制服于原地,想張口呼喊也也張不開:“既已為神,大可隨性一些,此物不過是錦上添花。” 靈塵子靠近的瞬間,登時天地搖晃,寢殿如同被晃散了似的,發出這段脆響,外頭忽而雷霆大作,轟隆一片,紫緋云霞如同洇開濃墨,旋轉著睜開一只碩大的、灰蒙蒙的天眼,詭異地俯視眾生。 二人俱是一驚。 靈塵子感覺到五臟六腑氣血逆亂,喉頭一甜,一股心頭血激噴而出,滿口濃腥,一道毫無感情的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話,每說一字便如同在他心上敲一重錘:“污靈石圣女者遭天罰。” 此話重復三遍,第二遍時,他已撐不住跪在地上,耳膜潰爛,口吐污血,抓皺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竟然……天譴? 紙糊似的天幕,像是被人戳了個大洞,呼呼露著風,一束光從上落下來,打在邪神頭頂,額頭微微發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撫摸了一般。 他茫然仰頭,這種感覺非常熟悉。他一共經歷兩次,第一次他從那混沌巨石中被生生劈開,千八百道雷,道道如刀,塑他骨rou身軀。 第二回 他正在外邊跑,忽而就這樣受了一場刑,打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乎以為骨rou碎盡,幾乎死在野地里的時候,他忽而長長了一截,也會飛了。 后來他便知道,這磨難是同他的力量掛鉤的。 先前他也極畏懼這上天懲罰,聽聞玄武龜甲可做防御之盾,便闖入神隱林奪了來,本想自己可以少受些苦楚。 不過此刻,此刻。 他張開眼睛,瞳仁內倒影出翻滾的那灰色巨眼,沒甚表情地同它對視著,抬起下頜,以額頭抵住了那束光,像是在幫它瞄準。 最好將他劈成齏粉。 如果有幸沒死,他非常想翻天覆地,生殺予奪。 想破誰的門,便破誰的門。伸伸指頭,把藍袍狗碾成粉末。 還要半夜里掀開簾子,擦干凈靈石的臉,問她為何隨便給狗碰。 窗外雷聲大作。 靈塵子不知為何忽然跪倒在地上,蘇傾既得脫身,余光瞥見擱在桌上玄武的卜甲上面金光閃爍,蘊生文字,心下一驚。 難怪這樣大的陣仗,原來是廿一的劫數到了。 她望著那龜甲,心內慌了片刻,馬上鎮定起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已長成,必是安然度過此次劫數。 但是…… 不知是不是今日被靈塵子刺激,她對此處越發不喜歡,心內惶然越來越嚴重,能讓她感到安慰的,唯獨還未長成的、稚氣跳脫的邪神。 喘息著低下頭去,胸前圓環仍然是滿滿的藍。 她撫摸著上面刻度,從前還有個奔頭,如今卻不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如果她再這樣等待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如果…… 她在片片雷聲中凝了眼眸,如果死了呢? 先前幾次小世界,都是逆天改命后壽終正寢,死后方離開現有的世界。 她本不是靈石,這也不是她的世界,如果身殞,能不能離開此地? 敬德五年,混戰,國內死三萬萬人…… “吱呀——”寢殿的門轟然打開。 花田里滿地花葉搖動,被亂風吹得嘩嘩作響,宛如人界暴風雨來臨的前期。 天色沉沉,惡風貼地呼嘯。 一陣細小的風劃過廿一耳畔,他嗅到熟悉的氣味,一根配帶“倏”卷住了他的細窄的腰,猛地收緊。 邪神睜開眼,靈石娘娘正垂袖站在他懸著前方,仰頭看著他,她雙目漆黑,頭一回耀似寒星,唇上一點輕紅。 長長的衣帶似有生命般從她身后鉆出,在空中飄蕩著,另一段在他腰間打了幾轉,他小貓似的低頭看,毛手毛腳地亂解著:“你敢栓我。” “廿一,下來吧。” 靈石啟唇,聲線溫柔,用的是隔空傳音,天地同響,草木受了振動,沙沙抖動。 衣帶猛地向下一拽,風箏收線一般,將他一把拉下來。 刀子似的烈風貼著頰刮過去,下一刻,香風縈繞,他被人揚袖攏進一個溫軟的懷抱,眼睫貼住了她的紗衣,眨動了兩下,他從未讓人這樣抱過,登時有些發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