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幾番來回,他對靈石既畏又妒。他明白她的神位所得非虛,確是高不可攀。 頭一次遇到靈石這般乖順的樣子,覺得十分新鮮。 不過,想起她曾想做他的母親,總是管教于他,便覺得她太過張狂了些。 他這么想著,便覺得記了仇,抱臂瞧了一會兒,伸出手去,在她臉頰上惡意地摁了個淺淺的窩。 出乎意料的是,那處皮膚比絲綢更滑,比那些珠寶玉石更溫軟。 他停下來,摸了兩下自己的臉,舔了舔下唇,歪頭向空中望著。 卻不知道摸著自己和摸靈石的臉,感覺為何不一樣。 他馬上傾身下去,手指好奇地摸過她臉頰和鼻尖,細膩的是皮膚,酥酥癢癢的是睫毛。 他丈量她的睫毛,好奇地同自己比較,長出一些,又撇了撇嘴。 如果她醒著,肯定不許他這樣碰。 這樣想著,一時間只覺得沒什么比這更好的玩物,不多時,手指落于靈石的嘴唇。榴紅色的唇,點在玉白的皮膚上,白日里見了只覺得很紅,不笑時亦明艷,同那雙冷清的眼睛是兩個極端。 他摸摸自己的唇,他沒有這樣紅。 伸手蹭了蹭她,那顏色沒有掉,原來是天生的,且讓他蹭過,似乎變得更紅了。 原來嘴唇是比臉頰更嬌弱的。 他頰上現了惡劣的笑渦,故意揉動兩下,忽而覺得手背上癢癢的,低頭見她的睫毛不安地顫了兩下,一時間心跳如擂,“呼”地吹熄燭火,剎那間從床頭躍下,轉瞬躲至幾尺外,帶起的風吹得窗簾晃動。 蘇傾翻了個身側安然睡去,安靜傾瀉于塌上,緞子似的泛著泠泠冷光。 他心跳如擂,升起一陣被打斷的不悅,還想再來一次。 邪神焦躁地在房間里打了個轉,伸手把珠簾推得劈啪作響,恨不得馬上將她推醒,又害怕她這樣醒來。 不一會兒,思緒很快跳開,又煩惱起來,他又取了靈石一樣玩物,應該還予她什么呢? 蘇傾起身時,在自己榻下發現了沉睡的邪神,不禁唬了一跳。 少年的睫毛安然搭在眼瞼上,高挺的鼻梁上落了陽光,越發顯得輪廓深邃。這人以手臂為枕,兩腿翹起。就這樣躺在地上呼呼睡去。 身旁圍著數只蟾蜍,聲囊一鼓一鼓,蹦到他臉上,在他身上踩來踩去。讓他睡夢中不耐煩地撥開去。 蘇傾蹙眉瞧了半晌,捻個指訣,片刻,七八個侍女童子一齊撲到她裙下,七嘴八舌控訴著,哭得梨花帶雨。 室內人聲喧沸,蘇傾一時茫然,眼睛微微睜大,什么也聽不清,倒是越過她們肩頭,見著了皺眉站起伸懶腰的邪神,渾然不覺不妥。 她摸了把哭得最厲害的靈童子的腦袋:“廿一,你在這里做什么?” 蘇傾有些頭痛,修煉難事,在于收,不在于放。 沒想到他的修為已到達此種程度,在她眼皮底下潛入室內,她都沒發覺。 廿一道:“睡覺。” “怎么不去園子里?” “不想。” “那也不可擅入寢殿。” 邪神又冷了臉色,指節收緊,抓住搖擺的珠簾子,拽得嘎嘣作響:“外頭那窩太小,我喜歡這處大的。” 蘇傾頓了一下,仰頭看看殿頂,想這寢殿也就是云氣所化,不值什么,給他又何妨? “那給你住,我另立寢殿。” “不行。”邪神焦躁地抬頭,“就要住你住的地方。” 蘇傾看他半晌,嘆了口氣,以云氣塑了另一張稍小一些的華榻,遠遠推至珠簾之外,忽而想到什么,扭頭問他:“廿一,你可做君子?” 邪神想,那是甚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應了再說,便將頭重重點了兩下。 侍女們恨煞了他,淚眼盈盈,張嘴要叫嚷,他眉間戾氣頓掀,手貼在褲側,一個彈指,剎那間萬芳失聲。 靈石娘娘毫無覺察,“嗯”了一聲,以玉手推發髻,轉瞬間理好形容,鵝頸修長,側影落在紙窗上,儀態萬方。因是晨起,又有淺淺慵懶之姿:“既做君子,從此以珠簾為界,夜晚不能過來。” 廿一瞪眼瞧著那泛著珠玉華光的簾子,茫茫然想,禁制都攔不住他,她怎想用這幾根珠串將他擋住? 定是這道簾子有怪,且讓他修煉一段再來挑戰。 一時間看向珠簾的眼神內充滿了忌憚。 蘇傾鋪開紙筆教他,只覺得廿一乖順許多,趴在桌上,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一本書冊,艱難地念了大半,靈石娘娘平生所學,能教的盡數教給他。 她只盼著邪神能快點長大,念及這半路母子情分,饒了她不敬之罪,早日了卻同她的約定。 只是…… 她以書冊為掩,側眼瞧去,當時她戰戰兢兢跪拜的邪神,如今趴在同一張桌上轉著筆聽她教習,對著書本一個接一個打哈欠,打得眼里淚光瑩潤,睫毛濡濕,像是讓人虐待了一般。 心底有些不是滋味,辨不清到底是他可憐,還是自己可憐。 她無聲地嘆息,伸出手,試探著撫向他的發頂,邪神竟破天荒地沒有躲,半瞇眼睛讓她摸了兩下。 馬上伸手朝她襲來,讓她在臉前一把架住手腕:“嗯?” 邪神十指握緊又松開,十分不快:“你摸了我,卻不許我摸你?” 她松了手,馬上閉上眼睛。這少年心性如稚童,下手沒輕沒重,常常弄痛了她。 她周轉了全身神力,省得這次有一掌落下,她防備不及。 等了半晌,那手掌卻輕輕地落在她發髻之上,笨拙學著她的模樣,撫摸了兩下。 蘇傾的眼睛睜開,卻見廿一瞧著她的淺色的瞳孔極其專注,溫柔一片。 隨后,他收回手去,悶悶看著自己的手掌,有些納罕地嘟囔:“也沒什么好摸嘛。” 蘇傾笑了,拍拍掌,侍女將托盤端上來,里有四盤各色糕點。 “這都是人界常見的,你可嘗嘗看。” 靈石娘娘早已辟谷,惡生胎也無需進食,她只是看他關在屋里背書可憐,變著花樣地給他找些事做。 廿一狐疑地看著,只覺得那盤子里的點點殘渣那樣小,都不夠塞牙縫的。 目光又轉向靈石去。她脊背挺直,灰色紗衣平展,無一處不妥帖精致。手上一支團扇輕輕搖動,面色從容沉靜。 迷迷糊糊地,他頭一次覺出了神女同妖物的不同,他生啖的那些巨大的、帶血的肢塊是丑的,眼前盤里這些小碎塊,同她小小的榴紅的唇一樣,才是雅的,美的。 他滯了一會兒,將信將疑地捻了一塊扔進嘴里。 片刻后,少年兩手大把抓起塞進嘴里,兩腮鼓囊囊的,如風卷殘云。 蘇傾把空盤子從他手中奪出來,拿走時他還低著頭舔盤子,舌尖不慎舔到了她的手指,一點微酥的麻。 她的指尖縮了一下,藏在了袖中。 廿一微眩的雙眼瞧著她,舔了下唇,好像被勾了魂魄的貓。 蘇傾扶著額頭嘆一口氣:“去再端一些來。” 邪神對斗法的興趣不甚濃郁了,因為靈石答應他每日給他做糕點吃,但她勸說不可貪食,否則便吃膩了。 也許是因為沒有吃膩的緣故,總是抓心撓肺地想著。 他桌案上擺了香包,折扇,算盤,甚至草編的蛐蛐兒,每一樣都可玩上數天,待夜幕降臨,他枕著胳膊躺在塌上,學著不踢開羽被,不再看著天穹入睡。 他睜著眼睛看著殿頂。 隔著珠簾兒,還能隱隱約約看到塌上華服神女的身形,不過光影朦朧,看不真切。 室內淡淡暖香流轉,既心安,又有些心癢。 君子是甚么意思呢? 他腦袋里想得一團漿糊,一骨碌坐起身,閉目修煉起來。 蘇傾竟有數日不曾去過花園,這日帶著廿一去向花園,遠遠見到空中浮著遮天蔽日一穹蓋,上有金紋裂隙蛛網般滿眼,吃了一驚。 廿一的發梢在空中浮動,伸手一收,那物化作一面鏡子大小,轉瞬落于蘇傾手心,邪神看著別處,眼里高傲得意之色迸現:“這是我送你的。” 蘇傾對那穹蓋形狀看了半晌,眉心一動:“這是玄武的龜甲?” 廿一沒有回答,踢踢踏踏,早跑進花園里頑了。 蘇傾瞧著這神物。 神獸之甲有兩用,一是卜測未來天機,二是做防御之盾,她忽然想到什么:“廿一,你的劫數是什么時候?” 惡聲胎蘊天生神力,每受一次劫,神力、外貌乃至智慧都會進化一次,否則將永遠保持原狀,這就是惡聲胎的成長的方式。 但受劫過程于之不亞于剝皮抽筋的痛苦,現在他的神力已經夠用,又已有神位,如果不愿意受罪,大可卜測準日期,頂著這殼躲過一劫, 她甚至猜測先前他前往神隱林,是為了這個目的,并不是無故濫殺。 大鳥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廿一頓了一下,沒心沒肺地答:“不知道。” 蘇傾嘆了口氣,拿著鏡子大小的龜甲看,忽而心臟猛跳起來,不動聲色著cao控于它。 卻不知道,它還能不能卜到她那一朝的未來。 龜甲上的紋路幾番變化,凝成一個個很快消失的浮動的古字。 “混戰。” 她眉心一跳,后面的日期,是“敬德五年”,新帝登基不久,正是她吞金死后三年。 “國內死三萬萬人,唯瓊島幸免。” 字跡像是被人抹去了似的,馬上消失了。 蘇傾怔怔地看著卜甲。 廿一從頂上嘩啦落下來,見她呆呆站著不動,順手牽起她頸上的藍色圓環,似十分好奇:“把這個給我。” 蘇傾定定神,將它一把抽了出來:“這個不可。” 邪神有些詫異,以往不論他要什么,靈石都會答應,卻不知這個環有什么特別,讓她這樣寶貝,眉間不由得生出戾氣來:“我偏要這個。” 蘇傾緊握著環轉身,心念百轉,有些沒緩過神來:“往后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