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蘇輕鳶冷冷地看著他,同樣壓低了聲音:“父親,從你決定殺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放棄蘇家了。” “鳶兒,你在胡說什么?我怎么可能……”蘇翊有些氣急敗壞。 這時,薛厲又向蘇輕鳶拱了拱手:“太后,到了這個份上,您再同蘇將軍串供已經(jīng)來不及了!此刻先帝英靈當(dāng)在、列圣魂魄不遠、諸位大人都是見證,請?zhí)竺髅靼装椎卣f清楚——您腹中的那個孽種,究竟是什么人的?” 蘇輕鳶正要答話,蘇翊又壓低了聲音急沖沖地道:“你要想清楚!薛厲是陸離的人,可他根本沒打算保你,你還不明白嗎!你勾引侍衛(wèi)穢亂宮闈的謠言本來就是陸離派人散播出去的,你到現(xiàn)在還要執(zhí)迷不悟嗎!” 蘇輕鳶緩緩地搖了搖頭,沉聲開口:“不行,我不答應(yīng)。” “太后,您‘不答應(yīng)’什么?”薛厲聽到了這句話,立時在旁逼問道。 蘇輕鳶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緩步走到祭臺前站定:“你們兩撥人在朝堂上對咬的時候,哀家自然管不著你們的事;你們要咬到先帝的靈前來,哀家也不敢多說一句。只是——你們咬你們的,扯上哀家做什么?你們?nèi)绱诵趴诖泣S,捏造謊言令先帝蒙羞,難道這也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嗎!” 蘇翊重重地跪了下來,哀聲號哭:“太后,事已至此,您再忍下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明明您才是被逼迫受屈辱的那一個,他們卻要把罪名全栽到您的身上、把污水全潑到您的身上,您還要維護那個惡徒嗎!您一直說隱忍不言是為了天下安穩(wěn),可是那惡徒逼迫您的時候,何曾想過天下安穩(wěn)!悖倫辱母,神靈不佑,南越皇朝的天下,已不是您忍辱負重就能安穩(wěn)的了,您醒醒啊——” 蘇輕鳶“呵”地笑了一聲,面向靈位跪了下來。 蘇翊立刻停止了哀號。心存狐疑的群臣也霎時安靜了下來,屏息凝神緊張地看著好戲。 蘇輕鳶仰起頭,幽幽地笑著:“先帝,你瞧見了嗎?你走后,這南越朝堂成了個什么鬼樣子!我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他們一個個都要逼死我……我不怕下去陪你,可是如今我若死了,污名就再也洗不清了!我是你的皇后啊,他們竟然污蔑我懷了別人的野種……他們在罵你呢,罵你是一只長滿綠毛的老烏龜,你聽見了嗎?你還不管嗎?你就這樣眼看著你的皇后被人欺辱嗎……” 一聲“先帝”出口,她的眼中已滑下淚來。再往后越說越哭,最終跪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群臣見她哭得哀切,心中不免都有些惻然。 陸鈞諾跑過來傍在蘇輕鳶的身旁跪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父皇,他們都欺負母后,還有壞蛋想殺了母后、偽裝成自盡的樣子陷害皇兄,芳華宮的宮女和太監(jiān)夜里都不敢合眼……您要是再不回來,母后遲早要被他們給害死了!” “鈞兒,地上涼,你先扶母后起來。”陸離在旁冷聲命令道。 陸鈞諾昂起頭,瞪圓了眼睛看著他:“我扶不動!你自己為什么不扶?你怕旁人說你的壞話,所以寧可讓母后受委屈,是不是?” 陸離略一遲疑,俯下身去雙手將蘇輕鳶扶了起來:“母后請稍安。朕相信朝中百官并非眼盲,是非清濁,他們自該有所判斷。今日……是時候還您一個公道了?!?/br> 話音剛落,小路子忽然奔了進來,附到陸離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陸離沉聲道:“帶進來吧。” 群臣詫異地看向門口,卻見小路子快步奔出去,又同淡月一起架著昏迷不醒的蘇青鸞走了進來。 “淑妃怎么了?”陸離擰緊了眉頭。 淡月跪地哭道:“太后和淑妃娘娘本來好好地在地宮門口看翁仲的,跟著淑妃娘娘的小枝忽然不見了,太后又著急回來,就命奴婢跟著服侍淑妃娘娘,沒想到一個眼錯,淑妃娘娘竟然也不見了……奴婢嚇得半死,又不敢驚動旁人,找了半個多時辰才在地宮里見著娘娘,然后小路子公公就來了……” “你說謊!”小枝抬起頭來,嘶聲怒吼。 淡月大驚失色:“小枝?你怎么會在這里?一開始你明明是跟在淑妃娘娘身邊的,為什么到了翁仲那里你就不見了?” 小枝臉白如紙,只會搖頭,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蘇翊“呼”地站起身來,怒聲喝道:“照你的說法,后來淑妃身邊只有你一個人跟著?既如此,你如何證明淑妃昏迷不是你搞的鬼?” 淡月高高地昂著頭,絲毫不懼:“將軍說這話可就不對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是小枝先消失了!如果后來發(fā)現(xiàn)小枝被人支開或者被人制住,您可以疑心是我、甚至是太后用了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可是現(xiàn)在小枝卻比我們所有人都先到延德殿!一個正常的奴婢若是早知道主子遇險,難道不該拼死護主嗎?她怎么會自己先跑掉了呢?再退一步說,如果小枝是僥幸從我手中逃出來的,她出現(xiàn)在這里應(yīng)該是向皇上告狀搬救兵吧?請問在場的諸位大人,小枝姑娘在殿中跪了多久了?她可有一個字提到我淡月謀害了淑妃娘娘?” 群臣齊齊皺眉,一時有些鬧不清狀況。 蘇輕鳶輕敲供桌,沉吟道:“小枝帶回來的話,是說哀家已在地宮斷龍石前自盡,如今淑妃卻恰好昏迷在地宮……莫非是有人想在地宮謀殺哀家,卻不慎誤殺了淑妃?” “小林子,快去傳太醫(yī),淑妃娘娘可能中了劇毒!”落霞立刻高聲吩咐道。 蘇輕鳶快步走過來,抱著蘇青鸞哭道:“都怪我!如果我多點耐心陪你而不是獨自趕回來,如果我沒有讓淡月跟著你,他們或許就不會弄錯——他們想殺的是我??!” 落霞扶著她的手臂,落淚道:“太后莫要自責(zé),若非您為了祭禮匆匆趕回來,倒在斷龍石前的恐怕就是您和淑妃娘娘兩個人了!您若是遭遇了不測,縱有天大的冤屈也不會再有機會辯解了!” “誰要這樣害我?”蘇輕鳶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陸離面色陰沉:“那就要問問小枝是誰的人了!” 淡月冷笑:“小枝十歲就進了將軍府,一直服侍淑妃娘娘至今,她自然是淑妃娘娘的人!身為奴才,竟勾結(jié)外人對主子下這樣的狠手,簡直罪不容誅!” 薛厲瞇著眼睛陰沉地想了許久,冷聲開口:“恐怕不是惡奴欺主那么簡單吧?此婢服侍淑妃娘娘六七年,自然是淑妃娘娘的人,但誰又能說她不是蘇將軍的人呢?” 定國公拈須道:“貼身婢女?dāng)鄾]有認錯主子的道理。除非……” 小路子立刻接道:“奴才特地細看過地宮里的地面,在奴才帶人進去之前,里面已經(jīng)有許多新鮮的腳印——小英子粗粗數(shù)過,應(yīng)該有兩個女子和至少五個男子在地宮出現(xiàn)過!” 陸離將蘇輕鳶扶到祭臺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站直了身子冷聲道:“只有兩個女子,那自然是淑妃和后來進去的淡月了。小枝未曾進過地宮,卻跑到延德殿來信口雌黃、擾亂視聽,其心可誅!來人,把這個刁奴拖下去,嚴(yán)刑拷問!” “皇上,奴婢冤枉,淡月在說謊,太后在說謊!”小枝已經(jīng)慌了。 “沒用的賤婢!”蘇翊忽然揚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小枝的臉上。 他盛怒之下,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氣。小枝脖子一歪,竟就此昏了過去。 薛厲冷笑道:“真相已經(jīng)明擺著了,還審什么?就算問出幾個奉命辦事的奴才來,又有什么用?剛才這婢女信口雌黃的時候,是誰在跟她一唱一和、往皇上身上潑臟水,不是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么?蘇將軍,這會兒您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吧?” 蘇翊只管怒視著蘇輕鳶,沒有理會薛厲的質(zhì)問。 定國公不住地捻著自己的胡須,越想越覺得不對,忙向陸離使了個眼色。 但陸離并沒有看他。 這時,小林子帶著余太醫(yī)過來了。 蘇輕鳶下意識地想站起來。陸離輕輕地在她的椅背上敲了兩下:“母后稍安。” 余太醫(yī)替蘇青鸞診過脈,“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陸離擰緊了眉頭:“你確定要在皇陵給朕道喜?” 余太醫(yī)打了個哆嗦,叩首道:“微臣失言……只是,淑妃娘娘身懷龍嗣,列圣在天有靈,也必定要與陛下同喜的!” 陸離的臉上閃過一抹喜色:“當(dāng)真?” “千真萬真!”余太醫(yī)說得十分篤定。 蘇輕鳶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沉聲問:“淑妃為何昏迷不醒?” 余太醫(yī)忙道:“是中了分量極重的迷藥,恐怕還要昏迷一陣子,太后無需擔(dān)憂?!?/br> 陸離翹起唇角,滿臉喜色:“淑妃今日必定受了些驚嚇,你回宮之后盡快預(yù)備些寧神養(yǎng)身的藥送到延禧宮去——朕重重有賞!” 余太醫(yī)謝了恩,正要退下,蘇翊忽然上前攔住:“且慢!諸位大人可還記得老夫先前說過什么?” “你先前信口雌黃了那么多,誰要記你那些胡言亂語!”薛厲不客氣地道。 蘇翊似乎也沒有生氣,面向群臣朗聲道:“你們不記得,老夫就再說一遍——昏君強納淑妃入宮,是為了給太后腹中的孽種掩人耳目!淑妃進宮之后幾乎無寵,龍?zhí)暮味鴣??這分明是一出李代桃僵,真正有孕的應(yīng)該是咱們太后娘娘才對!” “蘇將軍,你在質(zhì)疑下官的醫(yī)術(shù)?”余太醫(yī)不樂意了。 蘇翊回以一聲冷笑:“老夫并未質(zhì)疑你的醫(yī)術(shù)——老夫質(zhì)疑的,是你的醫(yī)品!” 蘇輕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蘇將軍,回頭是岸?!?/br> 蘇翊大笑一聲,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逼視著她:“你倒做得一場好戲!你口口聲聲維護那昏君,莫非他并不曾逼迫你,而是你自愿與他勾搭成jian?若是如此,老夫也算家門不幸,竟養(yǎng)出了你這么個不知廉恥的逆女!” 薛厲耷拉著眼皮,冷冷地道:“事到如今,還爭執(zhí)什么?現(xiàn)有太醫(yī)在此,診一診脈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蘇輕鳶一拍供桌,“呼”地站了起來:“哀家是先帝親授金冊的皇后,豈能受群小之辱!你們要診脈,倒不如哀家當(dāng)場剖腹給你們看好了!” 薛厲順手從旁邊一個侍衛(wèi)的腰間拔出一柄長劍,雙手奉了上來:“太后既有此意,這便請吧。若是事后證實太后清白無辜,微臣愿自刎殉葬,以贖此刻無禮冒犯之愆?!?/br> 這一出,誰也沒有料到。 蘇輕鳶緩緩抬手,將那把劍接了過來,勾唇冷笑:“就憑你,只怕還不配替哀家殉葬!” 說罷,她笨拙地將長劍舉起來,劍尖對準(zhǔn)自己的下腹,重重地刺了下去—— 不就是賭狠么?她也會! “母后!”陸離迅速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蘇輕鳶勾起唇角,向他涼涼地笑著:“你可知道,你這一攔,就算是把他們栽給你的罪名坐實了!” 陸離奪下她手中的劍,用力擲在地上:“朕的朝中棟梁都不是瞎子!” 鐵劍落地的聲音尖銳刺耳,“鐺啷啷”地響了許久。 群臣如夢方醒,慌忙齊齊跪地:“請?zhí)笙⑴?!?/br> 蘇輕鳶緩緩地坐了回去,單手支在供桌上,撐住額頭:“崇政使,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寧可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污蔑哀家?” 薛厲擰緊了眉頭,一時無言。 他沒有想到,在“賭狠”這一項上,他竟會輸給一個女人。 蘇輕鳶沒有等到薛厲的回答,便將目光移到了蘇翊的身上:“蘇將軍,你的養(yǎng)育之恩,做女兒的從不敢忘,可是……陷害當(dāng)朝皇帝這種事,恕我做不出來。你此刻束手認罪,哀家可保你不死;你若執(zhí)迷不悟……” “究竟是誰在執(zhí)迷不悟,你自己心里清楚!”蘇翊背著手,針鋒相對。 陸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蘇輕鳶的面前跪了下來。 蘇輕鳶立時坐直了身子。 群臣更是齊齊吸了一口涼氣。 在皇太后面前,皇帝雖要稱“臣”,卻是不需要下跪的。 除非,有大罪。 陸離扶著蘇輕鳶的衣袖,痛心疾首地道:“兒臣無能,使母后遭遇流言之禍,深感惶愧。母后若要責(zé)罰,兒臣無怨言,只是……適才那般驚人之舉,請母后萬勿再行。母后若是自戕于朕和百官面前,讓兒臣有何面目再為天下之君,讓群臣有何面目再做萬民表率!母后是四海之母,鳳儀天下,萬不可自輕身份,否則天下子民幾無立足之地啊!” 蘇輕鳶閉上眼睛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起來吧——都起來吧?!?/br> 陸離站起身來,群臣忙也跟著站起,人人神色肅然。 蘇輕鳶將手搭在供桌上,嘆道:“哀家方才只是一時激憤,并沒有責(zé)怪皇帝和你們的意思——余太醫(yī),來診脈吧。” “這……微臣不敢?!庇嗵t(yī)有些打怵。 “你就當(dāng)請平安脈了,若是診出什么來,直說就是?!碧K輕鳶平靜地教他。 余太醫(yī)趨上前來診過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太后鳳體康健,并無疾病?!?/br> 蘇翊發(fā)出一聲冷笑:“當(dāng)然,就算診出什么來,他也不敢說!老夫這兩日偶感風(fēng)寒,臨行前把將軍府常用的大夫帶了過來——太后可敢讓他診一診脈?” 蘇輕鳶尚未答話,薛厲又站了出來:“上山之前,微臣在山腳下看見了一家醫(yī)館。那大夫須發(fā)皆白、仙風(fēng)道骨,想必有點兒門道,不知太后可否屈尊,讓民間的大夫診斷一番?” 陸離面色陰沉:“你們……太放肆了!” 蘇輕鳶輕敲供桌,淡淡道:“看來,諸位大人都是煞費苦心??!只不知,唱完了今日這一出,后面還有多少好戲等著哀家呢?” 薛厲雙手抱拳,擲地有聲:“太后放心,若是今日證實您是清白之身,臣等今后必定虔心奉敬,絕不再有半分質(zhì)疑!” “好個忠心赤膽不怕死的崇政使!”蘇輕鳶嘲諷地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