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顧雪絳只好略過不提:“總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徐冉他爹是正四品將軍,掌管三萬江州駐軍,治軍嚴明,但是性格……你看徐冉的性格就知道了。不管誰上門游說,他一律罵出去,上奏檢舉結黨營私?!?/br> “結果折子還沒遞進皇都,他們一家就下了大獄,罪狀是與魔族勾結,叛國重罪。他爹的故交們全力周旋,最后才以‘女子年幼不知事’的理由保下徐冉一個?!?/br> 程千仞洗著碗,聽見顧雪絳又嘆氣: “南淵學院從不干政,這是對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多一層學院弟子的身份,總比罪臣之后要好?!?/br> 程千仞問:“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顧雪絳:“昨天啊,我問她除了先生教的刀法,還會什么別的?她說烈陽軍法刀。剩下的不用她說,我就知道了?,F在,你也知道了?!?/br> 程千仞:“哦?!?/br> 他想起有天晚上,徐冉說天下雖大,強仇更多,原來一點沒夸張啊。 休沐日一戰,徐冉名聲大振,第二天刀術課,同窗們紛紛向她道賀。 然而不到半日,她的身份傳出去。受排擠倒不至于,只是被人有意或無意地疏遠,青山院的武修們雖不在意家世顯赫,卻也不想跟家中勾結魔族,父母有判國重罪的人打交道。 一天之內境遇大起大落,換了別人可能受不了,但徐冉心大,什么都不跟人解釋,也不覺得如何難受。 鐘天瑜似乎心情很不好,連‘軍事理論基礎’課也不來了,倒讓他們過了三天清凈日子。 三天后陰云散盡,日光明朗。 南央城的春雨季過去,天氣似乎是一夜之間熱起來的。雜花生樹,草木瘋長。 入院不再查腰牌,據說那個魔頭改道往東去了,整個南方十四州都解除了戒嚴。 對南淵三傻而言,這些事情與他們沒多大關系。 生活還是要繼續。要讀書算賬,要擺攤賣畫,要練刀修行。還要想辦法坑別人洗碗。 藏書樓外桃花落盡時,程千仞又見到了那位年輕書生。 “您還好嗎?” 書生面無血色,像是大病過一場。溫和的笑意,也掩不住疲憊之態。 難道是陰雨連綿時,染了風寒? 第22章 賭鬼┃一生之禍 自此而始 書生低頭輕咳兩聲:“無事?!?/br> 程千仞將《梅花易術》捧還給對方:“多謝您。” 書生接過:“你是為誰借的?” 程千仞心下微驚,卻見對方親切如故,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便據實相告:“我弟弟,他天賦不錯,明年開春參加入院考,我想讓他考‘萬法推演’?!?/br> “既然天賦不錯,為什么不給他借本劍訣?” “入院之后再學吧。無力自保時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你為你弟弟做周全打算,可為自己打算過?” 程千仞不知對方為何突然這么問,大概是出于對學生的關心? 他笑了笑:“先賢曾言,‘巧者勞,智者憂,唯無能者無所求。’有幾分能,便圖幾分事。我圖以后吃穿富足,有人養老送終。” 書生大笑:“你才多大,就想著養老,我都沒這種打算?!?/br> 程千仞放松下來:“您也十分年輕??!” 胡易知心想,你還真是一點年輕人的銳氣都沒有。 自打進了南央城,撈尸殺人時的血光戾氣也沒有了。像是把過去都忘了,很多東西都藏好了,對外只顯出任由磋磨的老練。 “你若真想平安順遂,今天回家就趕走你弟弟……” 他沒有說完,因為程千仞笑意盡散,神色變得有些冷漠。 胡易知話鋒一轉:“笑談而已。《梅花易術》看完,該看《理數初探》了。那本書更冷門,要去五樓借。只有一本復刻本,你現在不去,怕是又要被別人借走了?!?/br> 程千仞也自知失儀,自己未免反應過度了,一時羞愧:“得您相助良多,我姓程名千仞,還未請教?” “敝姓胡?!?/br> 他向對方行禮告辭:“多謝胡先生,來日再敘?!?/br> 雖然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執事,稱一聲先生總是沒錯的。 胡易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喃喃自語:“傻,你多問我一句姓名,還怎么來得及借書?” 忽然他彎下腰,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連忙取出隨身的絹帕掩嘴。等他緩過氣,帕上盡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一道涼涼的聲音響起:“真是老不中用了,這次人沒抓到,自己倒是傷得不輕啊。院判也傷成這樣?” 閑坐案后的貌美婦人,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套紫砂茶具,正在沏茶。 胡易知在她對面盤膝而坐,毫不見外地端起一杯熱茶。 “三娘啊,你怎么只關心院判?” “好說,你把賒欠的一百兩借書費還清,我天天關心你?!?/br> 胡易知無言以對。 按照副院長的月俸和身份地位,他欠什么都不該欠銀錢。但他偏偏欠了。 胡易知少年時四海游歷,一路拜訪飽學之士,論道辯難。 當時皇都論道,講究氣勢壓人。胡易知去了后,溫言細語,有理有據,即使被人詆毀辱罵,也未曾失禮人前,總是讓對手心悅誠服。 一時間他聲名鵲起,博學與氣度令皇都的論道風氣煥然一新。 安國長公主的生日宴上,曾以‘真君子’為題,請大家猜一位當今人物。謎題的答案便是‘胡易知’。 他讀圣賢書,行君子道,卻不迂腐,有名士的灑脫氣度。交游廣闊,朋友有難必然傾力相幫,仗義疏財。故而皇都興起一句話:‘我是胡易知的朋友’。 除了好賭難戒,他幾乎是個‘完人’。 亦有許多高門貴女傾慕于他,聽聞圣上有意指婚,他連夜離開皇都。被朋友問起,也直言不諱:“我心中有大道三千,若娶妻進門,又不能回報她的深情,總歸是辜負。這樣不好?!?/br> 這些都是舊事了,胡易知來南淵做副院長已有百年。雖然他建造了這座南方最高的藏書樓,使學院的陣法更加完整,許多人也因他的名聲來這里做教員。他與院判兩人,將南淵管理的井井有條。 但時光早把昔日風流名士,蹉跎成了一位賒賬不還的老賭鬼。 自打他遇到院判,十賭九輸。年輕時仗義疏財的習慣,使他手中不聚財,有錢便拿出來與院判對賭。屢賭屢輸,偏偏不服輸。 三娘想到這里,忍不住嘆氣:“算了,我不跟你提錢……南方軍部強者盡出,加上你和院判,這樣都拿不住,那魔頭的修為到底有多高?” 胡易知喝完茶,自己續上一杯:“修為未必有多高,但是戰力卓絕。我與院判本已重傷他,他卻不肯被俘,血遁三千里,往東邊去了。我們只好通知那邊阻截,開啟朝光城的城防大陣。總之不能讓他闖入雪域,投奔魔族,在東境攪弄風雨?!?/br> “雖說蒼生安危,匹夫有責。但這件事由朝廷軍方主事,你何必摻合進來?” 胡易知苦笑:“我得到魔頭消息時,恰逢有人請我入皇都,要我替他們推演尋人,開的條件,很讓人心動……” “難道全皇都、全北方的推演師都不夠用了嗎?遠來南央拜訪我,可見欲尋之人,身份定然不一般。比起這個,我更愿意做緝拿魔頭的差事。等我受傷回來,他們也找到其他推演師了?!?/br> “尋誰?” “好奇不是好事。對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更沒有起卦推算?!?/br> 三娘點頭:“也是,能‘看見’多少算多少吧,卦要少起,畢竟折壽?!?/br> 她突然想起剛才的事:“那個孩子有問題嗎?你又看出什么了?” 胡易知放下茶盞,面色一肅: “圣上年老昏聵,首輔遠行久不歸,黨爭愈烈,天下將亂未亂。南北兩院如今的學生里,傅克己的天賦在劍道,邱北的天賦在機關遁甲之術,林渡之天生慧根通萬卷書,徐家姑娘背負血仇,花間二郎韜光養晦……” “此眾皆為匡扶亂世之士,遇風云便化龍。只有程千仞,他的過去我看見一半,他的未來無跡可察?!?/br> “唯獨一件事我能確定:今日他若聽我一言,與家中那位斷了瓜葛,一切還來得及,但是這不可能?!?/br> 副院長惋惜的嘆氣:“他一生之禍,自此而始?!?/br> 程千仞在五樓找到了一本《理數初探》。拿到借書處問,竟然又是原本,外借一天十兩。 老執事翻了卷宗:“復刻本沒有外借記錄,應該還在這里。” 程千仞謝過對方再去找,這次卻只找到一個人。 高大的書架之間,那人捧卷立在窗邊,春天清朗的日光透過窗欞投照進來,染亮他綰發的青玉簪,沉靜的眉眼。 似乎是因為身材頎長、腰背筆挺的緣故,普通學院服穿在他身上,莫名讓人想起四個字——木秀于林。 對方察覺到他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程千仞霎時怔愣——好一雙剔透的明眸。 兩人對視,卻不說話,情景未免有些詭異。 程千仞只好上前兩步,微笑賠禮:“叨擾了。請教師兄,可是要借這本《理數初探》?” 對方頷首,神色冷淡。 “敢問師兄外借幾日?可否與我約個時間,你來還書時,我再來借。” 程千仞這種西市買菜都能拉下臉皮壓價的人,絲毫不覺尷尬,大不了是被拒絕,多問一句又不會掉塊rou。 對方卻微微蹙眉,直徑向他走來。 距離拉近,他聞到那人身上書墨與沉香的味道,淺淡的在空氣中浮游。 對方將復刻本遞給他,又抽走他手里的原本,轉身走向外借處。一言不發。 程千仞不明所以地接過書,等他反應過來追上去,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已消失在樓梯口。 白占了便宜,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他將腰牌和書冊遞上桌案,老執事提筆登記,末了讓他簽字。他便看見上一條記錄:“《理數初探》原本外借三日,三十兩付清?!?/br> 簽字落款是“南山學院,林渡之”。 一筆鐵畫銀鉤的好字,風骨俊逸。 程千仞微驚,原來是學神。 果然厭憎言談。性情冷漠卻不一定,看來傳言不能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