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我叫許卿卿……” “許卿卿?” “嗯,我被生下時尚不足月,所有人都懷疑我不是父皇的血脈。父皇龍顏大怒,無心取名,娘便自個兒給我取了‘卿卿’二字。有人說這名字有‘不負如來不負卿’之意,說明母親心中尚有舊情未忘,乃是對父皇的大不敬……” “舊情?徐妃娘娘何來的舊情?”梓露不解。 許卿卿執杯的手一怔,定定看向她:“你怎知我娘是徐妃?” 梓露有一瞬的結舌:“奴婢……奴婢先前偷偷翻閱過那本宮冊,宮冊的最后一頁有記載,苧玉公主未患啞疾,患上啞疾的是徐妃之女許卿卿……” “這么說,你早就知道了?”許卿卿的酒意頓時清醒了不止一分。 梓露猶豫著點了點頭:“奴婢心有懷疑,在宮中時曾想收起您的書法,帶回府里交給牧侍衛,讓他將您的字跡與那許苧玉的字跡作比較。傳聞許苧玉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想來定是留下了不少墨寶……” “你為何先前不說?”許卿卿打斷她的話。 “奴婢……擔心自己猜錯,加之那時殿下對娘娘十分厭棄,奴婢不敢多言,實在是怕惹惱了殿下,。”梓露解釋。 她眼神怯怯的,不像是在說謊。 許卿卿放下手中的酒杯:“你下去吧。” 梓露訕訕抬起頭:“娘娘……” “下去。” “是。” 梓露躬身退下,許卿卿獨自坐在桌前,看著爐上的酒壺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心中一時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她再未碰桌上的點心,來到靈堂,獨自陪了雨潞最后一夜。 這世間哪來那么多忠心耿耿? 最為忠心之人,如今早已離她而去。 府里人多眼雜,雖有侍衛把守別苑不容下人進出,但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墻,時日一久難免走漏消息,故而雨潞的頭七被縮成了短短三日,而后便要下葬了。 尸首是被裝在水車中抬出去的,葬在了城郊南山坡的徐妃墓旁。 下葬的當日,袁氏忽然帶人抬著幾箱東西找了過來。 箱子有些粗糙,裝的似乎并不是什么綾羅綢緞。 管家不免好奇:“袁夫人,這些是……” “聽聞殿下前幾日送了我那外甥女好些刀劍,想來是有要她習武之意,于是我便叫人搜羅了一些上好的兵刃送了過來。殿下畢竟常年征戰在外,又豈會喜歡那些柔柔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若是能讓我那外甥女習得一身好武藝,殿下定會對她另眼相看。”袁氏解釋。 管家聽得一愣一愣——殿下送那些只是個誤會而已,哪里是想讓娘娘習武?這袁氏也不知是從誰口中得知的消息,顯然是會錯了意。 “麻煩管家將這些送到別苑,叮囑我那外甥女多練習騎射,今后也好時常陪殿下騎馬打獵,不至于讓殿下冷落了她。”袁氏說著,從袖里掏出一錠銀子遞到管家手中。 管家臉上立刻多了幾分笑意:“袁夫人大可放心,這話奴才一定帶到。” 有銀子就行,管他那么多呢?王妃娘娘是學刀劍還是學騎射,與他又有何關系? 袁氏叫人將東西卸下,沒見許卿卿就徑直回了府。 上次她被被關在泓親王府審訊了好幾日,這次自然不打算再看見那張叫自己氣破了肚皮的臉。 在她看來,許卿卿先前不甘心認這身份,是擔心被新帝或泓親王賜死,而今穩坐泓親王妃之位,自然就不會再胡說八道了。 冷宮里出來的小丫頭片子,哪里會舍得換回原來的身份,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嘛,總是會改變一個人的…… 如此想來,袁氏略略放下了心。 連她都未曾預料到,許卿卿竟能逃過一劫,不僅保住了性命,且還嫁給了泓親王。 這世事啊,還真是無常…… 管家很快就將袁氏送來的那些東西抬到了別苑,一共五只箱子,里頭全是些制作精良的兵刃。 當然,最多的不是刀也不是劍,而是弓箭。 刀劍是用來打斗的,弓箭卻不同,多用于狩獵,因而少了那么幾分打打殺殺的血腥氣。 管家親口轉述了袁氏的“良苦用心”:“娘娘,袁夫人說殿下最喜騎射,你若閑來無事,可多在府中練練箭術。” 許卿卿手指輕撫過那些尖銳如刃的箭矢:“舅母真是好心思……” “可不是嘛,袁夫人對娘娘您關切著呢。”管家陪著笑臉道。 “她若真關切,就該親自來見見王妃娘娘,放下東西就走,這叫哪門子關心?”梓露快人快語,直言不諱。 管家聽得有些尷尬,心道袁夫人上回不過是頂撞了王妃娘娘兩句而已,就被殿下關押了好幾日,若一不留神再觸了娘娘的霉頭,不知又要被殿下怎么責罰呢。 無人知道袁氏是因受到林泓逸懷疑,才被關押審問,連袁氏自己都覺得,林泓逸事后一定沒再起疑心。 原因無二,若曉得許卿卿不過是個冷宮棄妃之女,斷然不會將其娶進門來。 否則事情一旦敗露,那可是天大的笑話…… 袁氏左思右想,將所有細枝末節都考慮齊全了,唯獨沒有想到,許卿卿會因這幾箱兵刃而對她殺心驟起。 雨潞是中箭而亡,剛被抬出府安葬,袁氏就迫不及待送來了滿滿幾箱弓箭…… 許卿卿一時真不知該說袁氏敢作敢當,還是該說袁氏囂張至極,自尋死路。 管家察覺她臉色不對,找了個借口訕訕告了退。 “娘娘,這些東西……”梓露問。 “抬進庫房。”許卿卿道。 梓露松了口氣,心道幸好娘娘沒聽信那袁氏的餿主意,這京城的名門閨秀,哪一個不是只學詩詞歌賦,從不舞刀弄槍?若娘娘真在府里習武,那才是貽笑大方呢…… “去請一名武師來。”許卿卿吩咐。 “什么?”梓露一下沒回過神。 “去府外請一名武師來,教我習武。”許卿卿重復了一遍。 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能手刃仇人? 如今,她缺的不止是武功,還有能與那袁氏對抗的權勢…… 袁氏是前朝外戚,因父兄投靠新帝,得以免遭剪除,如今袁家官運亨通、步步高升,著實不是許卿卿這個有名無實的王妃所能對付的。 這一切,還需從長計較…… 武師很快就請來了,是八皇子林淮安所薦。 男子到深院之中教王妃武藝,這事實在不合乎規矩,難得的是,林泓逸居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加以阻攔。 不過,許卿卿每日練武時都有牧釗在旁把守,從未與那武師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過。 這日她正在房中默記劍譜,梓露忽然送來一則消息:“娘娘,聽聞那鎮守邊關的洪老將軍不日就要進京了……” 洪老將軍? 許卿卿一時沒想起這是何人,梓露見她不明所以,急忙解釋:“洪老將軍是前朝武將,先前一直拒不歸順當今皇上,聽聞皇上將您賜給了泓親王殿下為正妃,這才答應領兵歸降。他還以性命起誓,說只要皇上不傷您性命,他此生便絕無反心。” 前朝的王子皇孫,早在叛軍攻城那日就被殺了個干干凈凈。 眾人皆以為許苧玉是驪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絲血脈,而唯有對驪帝忠心耿耿之人,才會不惜以性命起誓,也要護這絲血脈周全。 由此看來,那老將軍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忠臣。 “此人是否與許苧玉有過交集?”許卿卿問。 梓露很快就明白了她的顧慮:“娘娘放心,老將軍十多年前就去了西北鎮守邊關,這期間從未回過京城,即便曾見過那許苧玉,也定是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言下之意,此人不會對許卿卿的身份起疑。 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洪老將軍進京后,皇帝設宴百花園,許卿卿也在受邀之列。 見到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叟時,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后者就先紅了眼眶,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閃過難以言說的悲戚,依照前朝禮制伏地叩首行起了大禮:“老臣洪堯,拜見王妃娘娘……” 第四十六章 不是噩夢…… 許卿卿示意身旁的小廝上前扶起他:“老將軍快快請起,晚輩何德何能,受將軍如此大禮?” 洪老將軍在小廝的攙扶下站起身,將略顯佝僂的腰身挺得筆直,一張皺紋橫生的臉,透露著半生戎馬的崢嶸,面對許卿卿時卻如此慈眉善目:“記得初見娘娘時,娘娘還是個年幼的孩子,一眨眼十余年過去,老臣都快不認得您了。當年,您的眉眼就像極了先帝,如今更像了,真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 一聲“娘娘”,透露著諸多感慨。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誰又能想曾經的公主,竟一朝國破家亡,成了新帝的兒媳? “老將軍說的是不是領兵擊退胡人,班師回朝的那年?那時,老將軍給晚輩帶來了一匹汗血寶馬,可惜晚輩不才,至今也未能學會騎射,白白糟蹋了老將軍所贈的良駒。”許卿卿道。 此事許卿卿先前并不知情,是昨日翻閱史官的筆記后才得知的。 洪老將軍蒼老的眼皮微顫,眼里流淌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涼:“想不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娘娘竟還記得……” “晚輩當然記得。”許卿卿點頭,一時有些不忍在說下去。 國破家亡,jian臣當道,洪老將軍這般鐵血丹青的忠臣卻慘被革職,不復當年的威望,不免令人唏噓。 “父親生前常說,老將軍一生善良正直,若能留在朝中,乃是國之大利,可惜邊境屢屢有胡人作亂,不得不讓老將軍常年征戰在外。父親對老將軍,是有所虧欠的。”她道。 洪老將軍幾近潸然,胸中有一聲長嘆:“老臣……有負先帝所托……” 許卿卿擔心這話有心懷鬼胎之人聽見,會肆意曲解,側目吩咐小廝抬上來一個物件,岔開話題道:“晚輩前幾日偶然得了一幅字畫,想來老將軍應當會喜歡。” 那是一幅鐵馬冰河圖,寥寥數筆,勾勒出冰河之寬廣,濃墨重彩,凸顯行軍的氣勢磅礴,畫上提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一句,落筆大氣,雖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筆觸卻也十分了得。 這幅畫,是許卿卿在大婚之日眾人送來的賀禮中一眼挑中的。 胡人每到冬日缺糧短草之時,便會大舉入侵驪國疆土,是洪老將軍一次次率兵踏過凍結成冰的江河,將胡人驅逐出境,沒人比他更能領會這畫里的意境。 洪老將軍定定看著那畫,良久都未挪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