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的侍衛故意殺人滅口?”許卿卿直視他的雙眼,問得冷然。 “府里的侍衛用的都是刀劍,而這丫鬟中的是箭矢。再說,本王若想殺她,為何不在城外選一僻靜無人之處,而要將她射死于自己的府邸?”林泓逸解釋。 言語間,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 來的是文瑤,手里端著一盞熱茶。 方才侍衛領她去涂藥,她特地只涂了薄薄一層,想讓林泓逸瞧見自己臉上那無數個的巴掌印。 “殿下,奴婢的臉好疼……”她放下茶盞,楚楚可憐道。 轉目見許卿卿也在,眼神立刻變得十分不善——這女人跑到書房來湊什么熱鬧,一具尸體,有那么好看嗎? “侍衛說,你曾見過這丫鬟?”林泓逸并未理會文瑤的訴苦。 文瑤只道他是忙于處理這“前朝亂黨”的事,所以才忽略了自己的傷,一臉后怕地點起了頭:“這人前幾日來過府里,還是奴婢將她轟走的呢。奴婢早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東西,果不其然,居然敢趁殿下您大婚之日混進來,也不知道包藏了什么禍心,幸而被牧侍衛及時殺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她先前只瞧見這人倒在血泊里,并未目睹整件事情的經過,故而對牧釗當眾放出的那番話深信不疑。 說著,朝一旁的牧釗道:“牧侍衛,快將這尸首蓋上吧,死得如此難看,奴婢真是多瞧一眼都要做噩夢!” 許卿卿的心仿佛被針狠狠扎了一下:“你說,雨潞前幾日來過泓親王府?” 看著她冷然的側臉,文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是啊,沒錯。你先前的丫鬟成了前朝亂黨,你竟還好意思在這里裝沒事人?你敢說此事和你毫無干系?” 她就不明白了,這女人分明與亂黨有瓜葛,殿下為何不準讓自己當眾說出真相,將這女人交由慎刑司處置? 莫不是……動了憐香惜玉的心思,有意隱瞞事實? 一想到這,文瑤就忍不住醋從中來。 “你是何時將她轟走的?”許卿卿接而問。 語氣太平靜,平靜如空蕩的山谷里刮起的風。 文瑤沒察覺她話里的冷意,繼續說道:“就在三日之前,她腆著臉皮找上門來,說曾在宮中伺候過你,想來府里謀個差事。我見她長了一張賊眉鼠眼的臉,就將她趕了出去。怎么,難不成礙著你了?” “你先下去。”林泓逸朝她道。 文瑤“哦”了一聲,不情不愿地行了個禮退下了。 “盯住她,莫讓她胡說八道。”林泓逸接而吩咐。 牧釗領命,緊跟著文瑤而去。 門“嘎吱”一聲合上,書房里只余林泓逸和許卿卿兩人。 “我今日賞了那文瑤五十耳光,殿下不打算罰我嗎?”許卿卿語氣嘲諷。 半是嘲笑林泓逸,半是嘲笑自己。 早知如此,她該賞的便不是巴掌,而是木棍,是長鞭! 雨潞不是沒有活下去的機會,她分明都已找到府里來了,或許只差那么一點點,便能見自己一面……可終究還是被多管閑事的文瑤所攔,以至于與自己生死相隔。 許卿卿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恨到極致,當真恨不得寢其皮、食其rou,將其剝皮抽筋! “我在你眼中就這么是非不分?”林泓逸反問。 “這么說,殿下是不打算替那文瑤‘討公道’了?”許卿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好,那我便替死去的雨潞討一討公道……” “你想做什么?”林泓逸劍眉緊蹙,“這丫鬟帶著前朝玉璽來到府里,緊接著被刺客所殺,此事分明是沖你而來,你所謂的討回公道就是正中幕后黑手的jian計,與她扯上瓜葛,親自將自己送上死路?” 他之所以讓牧釗謊稱這丫鬟是前朝亂黨,草草給此事蓋棺定論,就是為了讓許卿卿得以撇清干系。 她倒好,口口聲聲要替別人討回公道,卻一點也不擔心她自己的性命,簡直就是胡鬧! “你為何要在意我的生死?”許卿卿問。 林泓逸忽然就結了舌。 四目相對,他看見她清冽的眸子里不知何時竟滲出了無數血絲,紅如她身上的嫁衣。 初見時,金絲籠中那個目光柔弱得毫無防備的女子,而今只在他記憶中留有一道淺影,甚至連影子都淡得有些看不清了…… 他忽然一陣心疼,想要上前扶住她瘦弱的肩,她卻后退了一步,嗤笑道:“我雖是泓親王妃,卻并非殿下本該娶的那個人,殿下又何必對我這般‘多加照拂’?” 林泓逸沉默良久,才問:“你很恨我?” 若不恨,為何對他如此漠然,就如……他先前待她一般。 有人說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只是林泓逸沒想到,這輪回來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他措不及防。 “我如何敢恨殿下?”許卿卿輕搖搖頭,“殿下肯收留我,肯娶我,肯替我遮掩此事,沒讓我被人構陷成前朝余黨……我不恨殿下,我謝殿下都還來不及。” 林泓逸心里莫名惱火,真是沒有一句實話! 他寧愿她怒不可遏,寧愿她又哭又鬧,唯獨不愿她平平靜靜說著這些虛言。 許卿卿淡淡看著他,接而又道:“我只是不知自己到底該恨誰……恨將我軟禁在冷宮不聞不問的父皇,恨殺了我娘親的叛軍,恨把我“送”進王府的袁氏,恨自作主張將雨潞趕走的文瑤,還是恨對雨潞狠下毒手的刺客?殿下,你說我該恨誰?” 她的惱恨一如她的沉斂,每一樣都令他心中難受至極:“之前的確是我對你多番誤會,今日之事我會派人調查清楚……” 許卿卿打斷他的話,毫不掩飾眼里的冷漠與疏離:“雨潞的事,用不著殿下費心。這世上,我只惟愿兩個人長命百歲,一個是我娘親,另一個是雨潞。她們不是被你手下的叛軍所殺,就是在你的府邸,當著你和你侍衛的面遭人毒手,你卻還勸我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由著你那侍衛去查?泓親王殿下,我在你眼里就是個如此好糊弄的傻子嗎?” 他的確是個傻子,有眼卻不知看,有耳卻不知聽,正應了她先前那句火冒三丈的——“你,泓親王,簡直愚不可及”…… 可也就是在此時,他終于明白了她心中的怨苦。 無故卻受過,還無人肯聽其辯解,一舉一動皆掌控在別人手中,猶如一個木偶……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父母雙亡、舉目無親的女子,何以背負如此之多、如此之重? 許卿卿只覺得眼前這座冰山,眸光忽然變得極深,像是一灘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清二楚映出了她的倒影。 他雖不語,卻仿佛將她看得透透徹徹,甚至,眼里還多了那么一分遲來的憐惜。 許卿卿沒由來地不想面對這奇怪的眼神,繼續冷冷說道:“若你擔心我惹禍上身,讓泓親王府受到牽連,大可一紙休書休了我,不管今后我做什么,皆與你無關!” 言罷,吃力地抱起雨潞的尸首,便要出這書房。 “這丫鬟我會叫人好生安葬,你若信我,我來幫你找出真兇。”林泓逸上前,一字一頓道。 “不該是我求殿下信我才是,什么時候輪到殿下求我了?”許卿卿譏誚。 林泓逸難得未惱,側目吩咐:“牧釗,安葬這丫鬟一事由你去辦,去獄中找一具尸首代替這丫鬟交給慎刑司。” 門被推開,牧釗影子般閃了進來,拱手應是。 上好的棺木、石刻的墓碑,很快就被準備妥當,牧釗甚至還請來了一位高僧為雨潞念佛超度,這一切皆在別苑中進行,四周有侍衛把守,無人能肆意闖入。 許卿卿原以為自己會哀慟大哭,在靈堂枯坐了兩日,卻發覺眼淚早已干涸。 她說她恨林泓逸,實則更很的是自己。 若有那許苧玉三分陰險、七分毒辣,何愁不在這泓親王府立足,又怎會聽之任之受人欺辱,以至于陰差陽錯害雨潞斷送了性命? 娘時常告訴她,人要心存良善,卻從未教過她,人更應懂自保。 連自身都保全不了,談何護他人周全? “娘娘,您就別難過了,您看,這貍花貓都守了您整整一夜了。”梓露端來一碗熱粥,放在靈堂外頭的桌上,柔聲勸許卿卿多喝幾口,免得熬壞了身子。 她雖不知事情的原委,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幾分。 那死去的前朝亂黨,十有八九是娘娘的故人,否則娘娘何至于如此傷心? 貍花貓在許卿卿腳下蹭了蹭,抬起小腦袋瞧著許卿卿,似在回應梓露方才說的話。 許卿卿拿起羹匙,舀了一口粥。 熱粥吃進嘴里,咽進肚里,心里的寒冷一時間似乎驅散了幾分。 她依稀記得年幼時,每到秋風乍起,雨潞便會在冷宮里支起一口鐵鍋,去御膳房討些剩飯,將那些飯慢慢煮成軟乎乎的粥。 冷宮里日子雖苦,卻平靜無波,小小的一方天地,從來不見血腥,只有生老病死,沒有喊打喊殺…… 許卿卿懷念母親,思念雨潞,卻唯獨不想念自己那昏庸無能的父皇。 有時她甚至會想,若母親沒被擄到驪國,沒有早產生下她,或許能一生安穩,不必經受如此多的磨難…… 越想越覺得凄涼,越凄涼越無法釋懷,梓露見她心中難受,索性從別苑的床下抱出一個紅布封的壇子——竟是一壇女兒紅。 “為何我床下會有酒?”許卿卿不解。 “這是奴婢前幾日從庫房搬來的,奴婢家鄉有個風俗,女子出嫁之前要在床下埋酒,酒越陳,夫妻就越恩愛。這酒本該在昨日拜堂時喝,可昨日出了那種事,奴婢一下子全給忘了,希望今日補上為時不晚。”梓露道。 許卿卿看著她躍躍欲試的神色,實在不忍澆了她的興頭。 她與林泓逸哪里算是什么夫妻? 連夫妻都不是,又談何恩愛? 許是承載了梓露太多希翼,這酒的味道濃郁極了。 許卿卿是頭一次飲酒,她從不知酒是這樣一種味道,一路從喉嚨辣到心里,嗆得她忍不住咳嗽連連。 “娘娘,您的臉,真紅……”梓露抿唇偷笑。 許卿卿分明只喝了一杯,頭卻昏昏沉沉,伸手捂臉,臉燙得出奇。 “姑娘,酒要燙著才好喝,您房中不是有個小爐嗎,奴婢這就去將爐子點上,扶您回房吃菜熱酒。”梓露道。 她做事雷厲風行,房中很快就酒香四溢。 幾盤糕點擺在小桌上,有芙蓉糕,有玉荷酥,還有幾只小巧精致的水晶餃。 許卿卿從不知什么叫“醉”,只覺得那酒香味出奇的好聞,便又飲了兩杯。 “娘娘,您臉上就跟搽了胭脂似的,真好看。”梓露又道。 許卿卿瞥向銅鏡中的自己,只覺得自己的臉不甚真實:“我若真好看,宮冊中的小像為何會那般丑陋不堪……” “宮冊?什么宮冊?” “畫有公主小像的冊子,畫中的我粗眉小眼,鼻寬嘴大,簡直就像個男子。” “定是畫師畫錯了,您可是驪國一等一的美人。”梓露反駁。 “你說錯了,”許卿卿搖了搖頭,“一等一的美人,那是許苧玉。” 梓露吃吃笑了起來,伸手奪去了她手中的杯子:“娘娘,您當真喝醉了,連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了。” 許卿卿很快又將杯子奪了回來,固執地搖頭:“我沒醉,我不是許苧玉。” “那您是誰?”梓露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