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蕭履已經徹底沒了力氣,他貼著狹小低矮的石壁,也顧不得上面有沒有毒,黑暗中汗如雨下,面色如鬼。 崔不去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碼,他沒有武功,方才動真氣的人也不是他。 過了好一會兒,蕭履感覺恢復一點,才啞聲問:“你怎么知道這里有個洞窟?” 崔不去:“河圖,這個祭壇,應該是按河圖演化來布的陣法,雖然處處皆死地,但死生相對,絕處逢生,總會有一個生門留著,這是天機所在。” 他閉上眼,眼前又浮現方才看見天池玉膽的一幕,可記憶再往前,凝聚成天池玉膽的裂痕解體,線條紛紛散亂錯開,又重新分布成一幅圖。 一幅學陣之人,都無比熟悉的圖案。 “我方才在幻覺里得到了啟示,發現這些裂痕雖然線條雜亂,若將它們單獨拎出來,再重新排列,便能看見河圖。” 蕭履聽罷,沉默片刻,微微苦笑。 “你所學陣法,比我略勝一籌,當初范耘教我,果然沒有用心。” 崔不去:“不,他待我,與待你,別無二樣。甚至,你曾得他看重,他教你的東西,更多不少。只是,你的心不在這上面。” 蕭履聰明絕頂,驚才絕艷,但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有個缺點,他們的目標定得太高,這些法門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塊踏腳石,敲門磚,不必將一輩子的精力都耗在上面,自然也少了幾分專注。 “你說得對。”蕭履沒有否認。 崔不去:“你方才望著那根柱子,到底看見了什么?” 蕭履:“……我想要的一切。名利,權力。我四肢健全,出身優渥,白手起家,登上皇位,取陳朝皇帝而代之,與你們隋國,隔江而治,最終,逐鹿中原,一統天下。”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執念太深了。” 他沒有再與蕭履交談下去的興致,感覺身體恢復一點,便起身觀察四周。 這是一個干凈的洞窟,很小,不過方寸。 一面空著,通著下面的四方青銅臺,另外三面則是石壁,其中一面石壁尤其平整,有人工鑿出來的痕跡。 崔不去蹲下身,手指沿著這面石壁的底部摸索,果然摸到一條細縫。 有細縫,就意味著石壁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為的石門。 費了好一會兒工夫,他才找到機關,將角落的石球撥下。 隆隆聲響起的同時,石門緩緩往上抬起。 崔不去發現自己的敵人與同伴又沒了動靜。 “蕭履?” “我恐怕,走不出這里了。”蕭履平靜道。 崔不去:“我可以,你也可以。” 蕭履嘆道:“我與你不同,我的毒,已經深入骨髓,就算我吸收了天池玉膽的精華,也無濟于事。” 崔不去:“那你要怎樣?” 蕭履道:“我左右都逃不過死劫,不如將天池玉膽的精華傳給你,也許你還有一線生機。” 崔不去:“我認識的蕭履,是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會放棄的人。” “現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后一刻了。方才帶你來此,已經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我現在,連起身都做不到,雙腿痛得失去知覺。” 蕭履笑了一下:“只是,我現在周身是毒,我也不敢肯定,將剩余功力傳給你之后,你身上會不會帶毒。” 崔不去蹙眉。 蕭履:“崔不去,你,敢賭嗎?” 第187章 只要蕭履想,與他交往過的人,無不如沐春風,引他為知己。 就連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蕭履清楚,他內心實則極為驕傲。 容不得半點不完美和瑕疵。 諷刺的是,他的前半生,從頭到尾,處處都是不完美與瑕疵。 出身世家,門第卻已沒落。 博聞強識,卻遇上昏聵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極高,過目不忘,武功資質百十年來難出一二,偏偏生來帶毒,縱有深厚內功,也大多用來壓制毒素。 他原本的計劃,是從南朝內部開始滲透,因為那畢竟是他的地盤,陳主勢弱,南朝勢力錯綜復雜,能夠利用的機會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歡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想法。 當時北方周朝還在,宇文宜歡身為北周太子之女,將來還會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誤認死亡而遺棄,可她又與太子嫡女是雙生姐妹,這個身份微妙而又用處極大,蕭履明暗結合,經營數載,終于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元宵三日,日蝕,鄭譯劉昉的死,秦王府之變,大興善寺佛會,種種條件結合起來,天時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穩勝券在握的事,卻在一夕之間風云突變。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從中阻撓,若非盟友窟合真的臨時變卦,若他不求盡善盡美,先一步解決隋帝,也許現在外面的天,早就變了。 然而,世上本沒有那么多的若非。 從一開始,蕭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懸崖,別無選擇。 即使他耗盡心力,布置經營了這么多年,依舊逃不過死劫。 逆天改命,到頭來,不過是個笑話。 蕭履閉了閉眼,在短短片刻之內將自己半生走馬觀花翻完,內心竟浮起一絲滑稽。 “我,不賭。”他聽見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蕭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釋。 但蕭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為你比任何人都學會審時度勢,破釜沉舟,但現在,你明知自己沒有退路,卻不敢再往前一步,為什么?” 無聲靜默。 崔不去沒有說話。 蕭履笑了:“你有牽掛。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議之后,連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還有想見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聞:“蕭履,你總說我們相似,不錯,你我際遇、資質,甚至曾被范耘教授過,的確頗為相似,不過,我沒興趣顛覆天下,也沒興趣謀朝篡位,更沒有興趣,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說罷,他冷冷道:“你還有力氣說這些話,不如起來探路。” 蕭履嘆了口氣:“若有希望,虛無縹緲又如何?你現在越努力想要離開這里,耗費的心神精氣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賭,只怕也走不了多遠了。” 崔不去現在的情況的確很不妙。 雖然神色平靜,語調也無多大起伏,但那是因為他慣于隱忍壓抑痛苦。 此刻若無身后的石壁支撐身體,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氣,都像呼出一團火,燒得心肺灼熱guntang,幾欲燃燒。 洞窟內冰涼陰冷的氣息與之交雜,非但令痛苦減輕,反而如同冰火相撞,無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蕭履瞇起眼。 他的眼睛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辨物無礙了,但借著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舊能依稀看見地上的血暗紅近黑。 蕭履還有心調侃:“沒想到我們二人,斗了這么久,最終卻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說不定來世還有結識的緣分。” 崔不去冷笑一聲:“我可不想跟蕭樓主再相逢了,還請蕭樓主死遠一點,還我清靜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滅,周遭又一度徹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見了石門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條甬道,兩旁還有鑿入石壁的燭臺。 若他沒有料錯,他們所在的這一層,應該是地宮一層,有燭臺,說明是供人通過的道路,沿著路前行,說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沒有陷阱機關等著他們。 崔不去吐出一口濁氣,勉力撐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蕭履走不動,他也要繼續走,直至離開這里。 “別走了,留下來陪我吧……” 蕭履在身后誘惑。 聲音仿佛一道無形枷鎖,鎖住崔不去的腳踝,讓他邁不開步伐。 崔不去的確很累了。 這具身軀已經陳腐得經不起任何折騰,卻被他拖著,在鬼門關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費極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揮身體,跟上神智。 卻還總是慢半步,沉重而遲滯。 “崔不去,你這么拼命想要離開這里,若你想見的人卻不想見你,你又該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輾轉病痛之中,卻不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義?” “不如與我一道死在這里吧,好歹下了黃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蕭履咳嗽連連,邊咳邊笑,邊咳邊說。 崔不去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 他依舊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往前邁步。 跨過了石門,進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如同萬丈深淵,陰司地獄。 唯有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楚,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