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身后忽然一陣柔風襲來。 崔不去有所察覺,但無法避開,后頸很快被一只冰涼的手捏住。 “你不想與我同死,我卻想拉個墊背的。” 蕭履輕輕柔柔道,點住他的xue道,手掌順著后頸往下,貼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賭,我也要跟你賭。” 崔不去說不得話,動彈不得,掙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見天日的陰寒之氣縈繞周身,但他后背隨著蕭履的手貼近,卻像對方突然把一團太陽塞入自己身體,瞬間將數十根骨頭焚燒化為灰燼粉末,在冰火之間輾轉反復痛苦無常不得解脫。 皮rou被無形的鉤子翻攪扯弄,仿佛要將整個人都撕碎了重來,guntang的熱浪巖漿在周身滾動冒泡,卻無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陰氣,雙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體為斗法之所,不將對方吞噬殆盡就不罷休。 但凡人之軀,又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折磨,更何況這具身體,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無需這樣的激烈變故,只稍輕輕一推,立時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他微微睜眼,無神望住前方虛無處,嘴唇不自覺張開一點,似想發出呻吟,最終卻歸于無聲。 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掙脫了軀殼的束縛,飄飄然往上走。 再差一點點,他就可以徹底解脫,永遠不必纏綿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經報了。 左月局有長孫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費心。 世上聰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個新的左月使,走馬上任。 至于這樁案子,蕭履將與他一道,長埋地宮之下,尸骨與泥土同腐,幾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復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漸遠去,最終飄蕩消失。 一切執念,不過虛妄表象。 你看,清清靜靜地待在這里不好嗎?你有我這個對手,就算下了黃泉,也不會寂寞。 不知名的聲音在耳畔飄蕩,流連滲透,溫柔帶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牽引著,從石門下走過,穿越漫長的甬道,時辰凝止不動,冰火交加的灼燒寒凍之苦也完全消失,身體輕盈,連步履的邁動都可忽略不計。 他許久沒有如此輕快愜意行走了,那是過去不敢妄想的感覺,崔不去甚至從未覺得,自己還能有想像常人一樣的時候。 不,比常人還要還要舒適,照這樣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牽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還有什么東西未想起來。 那東西,好像還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舉目四顧,又低下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著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來? 他生出一點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懷中一物滑落出來,落在地上,玉石相撞,發出清脆璁瓏。 響聲令他模糊的神思驟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塊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許是上元燈節那晚,他前去東市赴約,路過一間鋪子,看見一塊玉,順手便買下了。 那塊玉上,雕著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強搜索記憶里的每一點細節。 好像是,一只鳳凰。 那鳳凰栩栩如生,驕傲昂首,欲飛九霄,他一看就覺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腳步,任憑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動,也不肯往前。 他還有事沒做完。 他還有人要見。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來。 伴隨這個念頭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體,狂潮洶涌,幾乎沒頂。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無意識中,根本不知道血從自己嘴角不斷溢出,身體止不住抽搐顫栗。 他并未看見,自己身后的蕭履,業已形容枯槁,滿頭華發。 蕭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經從原來的瑩潤修長,變得皺褶萎縮,狀若白骨,極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蕭履頹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沒有力氣再睜眼看一看這渾濁的人間。 曾經以為自己會很不甘心,但到了這個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塵埃落定的寧靜。 這個葬身之地倒也不錯,起碼供奉佛寶的地宮,不會像其它地方那樣污穢骯臟。 可惜,終究是斗不過天。 蕭履嘴角微微揚起,扯動蒼老干枯的皮膚,不復從前半點豐神如玉,甚至連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認不出來。 他的眼神從空茫遙遠處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運。 若挨不過去,就與我作伴吧,我們黃泉地獄,再斗個痛快便是。 渾渾噩噩中,依稀有人對他說出這么一句話。 崔不去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竅,還是尚在人間。 來自陰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將他的魂魄勾出來,神魂與身體在進行一場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認輸退出。 他飄蕩徘徊在幽暗無邊的不知名處,全憑最后一點清明維持,才始終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點點往來路回去。 未知過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覺到意識在身體里的緩慢蘇醒。 疼痛更加劇烈,不僅是身體,還有腦袋,像被一只手伸進平靜的池塘用力攪動。 他不自覺,輕輕地,嘆了口氣 嘆息聲傳出很遠,又被墻壁擋回來,層層回蕩。 他勉力睜開眼。 自然,入目還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銳地感覺到,身邊已經沒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蕭……履?” 崔不去沒有得到回答。 很快,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像是一個人走路不穩,踉踉蹌蹌,細碎不一,時輕時重。 會是誰? 隋帝、長孫,或者窟合真豢養的蠱人。 也可能是鳳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還是敵人,他都沒有力氣再動一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還帶著一團光,隨著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顛簸震顫,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輪廓。 應該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腦子現在有些混沌,起初還以為是喬仙,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喬仙早就被他打發去外地,斷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不是喬仙,也不是秦妙語。 他很快得到答案。 對方趨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麗的玉顏卻多了幾分不相稱的猙獰。 眉心一道豎痕,是被刀子生生劃開,皮rou往外翻,血順著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跡,額頭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竄動。 宇文宜歡怔怔看著他,又將目光移向他的旁邊。 崔不去這也才看見,一頭畫法,早已悄無聲息的蕭履。 “蕭郎!” 淚混著血從眼眶流出,宇文宜歡猛地跪下將蕭履緊緊抱住,絲毫不畏懼對方枯槁蒼老的冰冷身軀。 你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無聲吶喊,雙目幾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對她而言,蕭履是天,是地,是她整個前半生。 她出身富貴天家,卻從未當過一日公主。 樂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獨孤皇后,這些血緣至親之人,離她太遙遠了。 即使奉蕭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歡也從未將她們當作自己人。 能讓她毫無保留的,只有蕭履。 因為這個男人,從她記事起,就教她讀書識字,教她武功陰謀,兩人雖名為兄妹,但就算蕭履要她脫衣獻身,她也會毫不猶豫,為對方獻上自己的處子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