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崔不去沒有抬手去遮。 他感覺床邊有人。 “是我。”鳳霄的聲音很低,似刻意壓抑,但在這斗室之內足以聽清。 這又是夢?崔不去啟唇,似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重重疊疊無數個夢境,甚至還有夢中之夢,幾乎耗盡他所有精神。 身心俱疲,無能為力。 “你沒有傷到心肺,當時我特地避開所有要害,看起來流的血多,只要能及時止血,等傷勢痊愈,就沒有大礙。” 鳳霄將他扶起,喂他喝水,但鳳二府主顯然極少甚至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計,一不小心喂食的動作稍快了,直接將剩下的水潑了崔不去半臉。 崔不去:…… 他懷疑自己還在夢里,只不過這次是一個滑稽荒誕的夢。 “失手失手。”鳳霄打了個哈哈,抬袖幫他把臉上的水漬擦干,見他面色平靜,不由疑惑,“你就沒有話要問?” “你如何,”喉嚨的疼痛讓崔不去蹙起眉頭,仍是啞聲將話說完,“在那么短的工夫里,避開我的要害,連經脈都沒傷著?” “你猜。”鳳霄賣關子。 愛說不說,不說拉倒,他娘的誰有空在夢里猜啞謎?崔不去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直接閉上眼,等對方一言不合又是一刀刺來,他便可重新入夢。 但這次沒有刀。 “喂,別睡。”鳳霄伸手過來,捏住他的眼皮往上掀。 崔不去被迫睜眼,一張大臉隨即湊過來。 “你心疾又犯了?剛不是才給你喂了藥?” “你還是給我,一刀痛快吧。”崔不去有氣無力道,心說這夢真是太煩人了。 鳳霄:“告訴你便是,好不容易醒了,裝這副死樣子作甚?你在六工城中了奈何香時,高燒不起,奄奄一息,裴驚蟄那家伙嚇壞了,要給你找大夫,就讓我給制止了,找什么大夫,瞎浪費錢,好歹練武之人也懂點醫術,本座便親自為你把脈。” 崔不去:…… 鳳霄:“然后發現你經脈紊亂,氣息虛弱,就連這心臟,也比常人長偏了半寸,所以我那一刀,不僅避開所有要害,貼著心臟擦過,而且連經脈都沒傷著。如果當時我不動手,或下手不夠狠,等玉秀出手,你才是半點活路都沒有。” 他將手放在崔不去的傷口上,力道輕得崔不去幾乎沒有感覺。 鳳霄幾乎貼著他的耳朵說話,讓他覺得這個夢不僅真實,還有那么一點溫度。 崔不去微微張口,正要說自己欠他一個人情時,鳳霄又下了結論。 “你看,省錢的初衷卻最終救了你一命。” 崔不去頓時什么也不想說了,鳳霄捏住他的手腕,將內力一點點輸送過去。 冰冷的四肢逐漸暖和起來,胸口升起一團暖融融的火焰,就連疼痛感似乎也減輕許多。 這越來越不像是夢了。 昏暗柔光中,鳳霄看見對方的眼睛幽光明滅,虛弱不定,宛若兩盞漂浮水面的河燈,離得遠時覺得近,走近時又漂遠。 鳳霄直接伸手,蓋在這雙眼睛上,似將河燈也攥在手心,頓時有了種安定感。 崔不去的眼皮輕輕顫動,睫毛刷過掌心,帶來微癢。 “別鬧。”對方喘息道。 此人面目尋常,平日里也就眼睛和嘴巴勉強能看了,如今又挨了一刀,雪上加霜,滿面病容不說,連帶嘴唇也干涸起皮,渾無半點血色濕潤。鳳霄如是想道,本想去拿水的念頭,卻神使鬼差拐了個彎,控制著他的腦袋往前湊,直到碰上柔軟溫度,才突然驚醒,猛地往后仰。 與從前故意捉弄,就為了看對方變臉的惡意不同,鳳霄赫然發現自己剛才竟然什么都沒想。 純粹循著本能去做,這才是最可怕的。 他,一個面對馮小憐都能視若枯骨的奇男子,竟會栽在這病鬼身上? 被遮住雙眼崔不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眼上的手已經離開。 鳳霄定定杵在床邊,一動不動,似突然中了定身術。 崔不去疑惑了一瞬,決定先不去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你,是何時與范耘聯絡上的?” 鳳霄沒搭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起伏中。 崔不去沉默片刻:“你頭發亂了。” “嗯?”鳳霄隨即回過神,從袖中摸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對著夜明珠,以絕頂高手的目力端詳片刻,理了理,松一口氣。“還好,沒亂啊。” 崔不去:…… 真是夠了。 他心想,生死關頭,危機重重,還能關心這種事情,果然才是鳳霄真本色。 唯一的好事是,這肯定不是夢了。 “如果你沒法,在這里逗留太久,就盡快將事情說明白,好讓我也有所準備。”崔不去氣力不濟,一句話說得七零八落。 事到如今,隱瞞再無意義,鳳霄輕咳一聲:“不是范耘。最初來找我的是林雍,就在我們從且末城回京時,此人找上門來,給我送了一樁功勞,告訴我沙缽略可汗派人在京城埋下的幾處釘子。” 崔不去點點頭:“我記得,他對你甚是傾慕。” 鳳霄抽了抽嘴角,沒接這話,繼續說道:“他與我互相試探,我故意將自己武功遇到瓶頸的困難透露給他,又假意醉酒,告訴他,皇帝對解劍府并不信任,所以設立了左月局來互相牽制,讓他自以為時機成熟,終于向我袒露身份。林雍在十三樓內地位不高,僅排第七,這還是樓主看在他熟悉北方,有大用的份上,才讓他位居寧舍我前面。” 崔不去:“他見過樓主嗎?” 鳳霄:“沒有,引薦他入十三樓的是玉秀,之前都是樓主身邊的使者去傳遞命令,不過他說寧舍我應該見過。” 受傷不妨礙崔不去的反應,他很快道:“看來樓主常駐南方。” 鳳霄:“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當時林雍給我許了三個條件,一是事成之后的異姓王爵封賞,二是煉玉功,三則是動用朝廷力量,助我一統魔門。他甚至奉樓主之命,給我送來一份貴重的見面禮,昔年魔門宗師崔由妄的舍利。” 這下就連崔不去也面露動容。 他嘆道:“果然貴重無比!” 舍利,通常被認為只有得道高僧坐化后焚燒尸體留下的大智慧物,但武功練到一定境界的宗師級高手,在火葬之后,同樣也可能有舍利。這樣的舍利蘊含宗師生前功力,若被江湖中人得到,在增進功力方面,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這種宗師舍利可遇不可求,更不要說崔由妄的舍利了,對同樣修煉魔門武功的鳳霄而言,自然具有極大的誘惑。 崔不去:“可我不明白,崔由妄的舍利遠比煉玉功珍貴,他為何不將此作為條件,豈非比煉玉功更好?” 他一口氣說了太長的話,以致于后半句氣息短促,咳嗽不已,但一咳嗽又是氣血翻涌,傷口疼痛。 鳳霄捏住他的手腕,繼續灌以內力。 他的武功飄逸不失霸氣,這次的內力卻柔和綿綿,控制得當,沒讓崔不去感到一點不適。 “因為他不是魔門中人,那一顆舍利,他也無法驗證真偽,索性當作順水人情贈與我,還能給人留下一個出手闊綽,值得追隨的名聲。” 崔不去:“看來,舍利是真的。” 鳳霄笑了:“是真的。雖然只有一顆,對我的內功也大有裨益,我想,那位樓主在知道白白便宜了我之后,現在肯定后悔得吐血。他通過林雍傳話,告訴我,他手上還有兩顆舍利,若我加入十三樓,待大功告成之日,就會將余下兩顆舍利,一并奉上。” 崔不去自嘲:“大功告成,必是指謀朝篡位。看來誘我入轂,才只值一套煉玉功啊。” 鳳霄:“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是因為從當時林雍傳遞的只言片語中,我發現十三樓里有非常了解你的人,甚至知道你過去的許多事情,很有可能就是喬仙或長孫。” 崔不去蹙眉:“所以你看著我把長孫調去東海郡,卻什么也沒提醒。” 鳳霄:“不錯,我不知道潛伏在你身邊的人是誰,有什么地位,知道多少。自然是什么也不說,最為妥當。我料到他們必定會招降你,可沒想到你平日里狡詐多變,這種時候居然堅貞不屈起來,若非我出手,你真打算被玉秀折磨不成?” 崔不去歪了歪頭:“你當時與我對視,不是在暗示我不要答應嗎?” “……我是在勸你跟他們虛與委蛇。”鳳霄看出對方的企圖,“你別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再索要什么補償,我告訴你,這次純粹是你自找苦吃,完全活該。” 崔不去緩緩眨了兩下眼睛,艱難道:“當時已經有你投誠,再加上我,若那么快妥協,如果你是十三樓的人,不會覺得反常即有妖嗎?范耘肯定會,連你一起懷疑。我的犧牲,完全是為了保全你——” 鳳霄的反應是直接捏出手住他的嘴巴,讓他再也說不了話。 “閉嘴吧您,再有下次,我絕不刺偏。”鳳霄壓低聲音,惡狠狠道,“保證一刀讓你了結!” 崔不去沒反抗沒掙扎,沒有嗚嗚出聲,僅是安安靜靜瞅著他。 安分的崔不去顯得格外乖巧聽話,殊為難得,所以更加可貴。 鳳霄滿意了,正想說兩句奚落的話,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響動。 他猛地回頭! 第118章 石門緩緩打開,范耘走了進來。 崔不去躺在床上,均勻呼吸,似已熟睡,他卻徑自走過來。 “好些了嗎?” 范耘這樣問,便是知道崔不去醒了,一個人裝睡裝得再像,清醒時的氣息也截然不同,絕瞞不過高手。 他無視崔不去一臉送客的表情,在床邊坐下。 “我知道你心中對我有怨,此事的確是范某虧欠于你,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你我各為其主,你既然不肯歸順,我也只能將這種法子,將你請到這里來了。” 崔不去冷冷看他一眼,又閉上眼睛:“兩晉以來,多少梟雄起事洶洶,卻下場慘淡,他們兵強馬壯,天時地利人和比你那位樓主不知強了多少倍。以先生之才,就當真相信他能成事?” 范耘不以為意:“世間多少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去,你既然說天時地利,就該知道那些梟雄,有的成在天時,有的敗在地利。譬如楊堅,以外戚之便謀朝篡權,說白了,也就是憑女人幸進的,哪怕他將來名留青史,這個污名也抹不去,更何況,你不要小看樓主,他的確有你想象不到的能耐。” 崔不去譏誚道:“能夠網羅這么多高手,有鳳霄元三思這些安插在朝廷中的棋子,更有范先生你這樣的謀士,他的能耐的確很大。” 范耘意味深長道:“你以為僅止于此嗎?” 崔不去瞇起眼。 對方卻不再說下去,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 “這是補血養氣的藥,沒毒,對養身體有好處,吃不吃由你。” 范耘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好生歇息,便起身走了。 石門重新關上。 鳳霄從石室頂部的角落躍下,拍去身上塵土和蛛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