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也許是計劃有變,導致秦氏不得不在城外動手,也許動手劫殺的,跟秦氏不是一路人,這樁案子撲朔迷離,就連他們,一時半會也暫時無法撥開迷霧。 裴驚蟄道:“屬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讓趙縣令限制每日出入城門的人數,親自帶人在那里仔細搜查,絕不讓他們易容夾帶,不過,琳瑯閣那邊,就有些麻煩。” 鳳霄微微皺眉:“什么麻煩?” 裴驚蟄苦笑:“琳瑯閣背后有隴西李氏與博陵崔氏的份子,又有樂平公主撐腰,陛下向來對樂平公主心懷愧疚,多有縱容,您也知道,只怕兇手有意利用這一點,將玉膽混入這次拍賣之中,再光明正大帶出城。” 鳳霄長身而起,嗤道:“樂平公主又如何?還不是得屈從父兄,隨波逐流。琳瑯閣拍賣,何時開始?” 裴驚蟄:“明日,屬下已命人暗中盯著他們一舉一動,一旦拍賣會上有何可疑之物,立時就將其扣下。” 鳳霄:“尉遲金烏一行死在城外,此等大事,他們不可能沒有耳聞,行事只會加倍小心,你……” 他話未說完,外面便有解劍府侍從匆匆入內。 “郎君,如意客棧有斗毆,出人命了!趙縣令著人過來,先請您過去瞧瞧。” 尋常斗毆命案,犯不著驚動解劍府,趙縣令會找過來,只能說明命案雙方的身份他得罪不起,想請鳳霄這尊大佛去坐鎮。 鳳霄嗯了一聲:“我過去。” 裴驚蟄忙請示道:“郎君且慢,那位崔觀主,如果他還不肯服軟,要如何處置?” 鳳霄道:“給他用點奈何香吧。” 裴驚蟄露出驚詫遲疑之色:“萬一他熬不住……” 鳳霄:“人廢了也無妨,留一口氣就行。” 他面色淡淡,涼薄之意若有似無。 第6章 琳瑯閣分號遍布南北,每年一度的拍賣更是盛事,雖然琳瑯閣每年舉行拍賣的地點都不盡相同,有時在江南,有時在海北,今天更是挪到六工城來,但上至顯貴,下至庶民,民間江湖,都會有人不遠萬里趕過來參與。 旁人不知內情,只當這拍賣里必然有許多奇珍異寶,實際上異寶雖有,少之又少,更多的則是平日里難以買到的珍貴藥材,失落已久的典籍孤本,從西域流傳過來的香料寶石等,對于不想各地奔波收集的人而言,這樣的拍賣無異于一個大型集市,自然十分歡迎。 更因琳瑯閣背景深厚,來頭不小,雖然家大業大,但連江湖人也不敢輕易招惹,小風波偶爾有之,大的變故卻從未發生,每年拍賣也都順風順水。 不過今年注定是要例外了。 琳瑯閣將拍賣地點定在六工城時,許多人便心生嘀咕,只因六工城并非江南繁華之地,亦非大興城那樣的天下名城,雖說此地連接東西,為客商出入西域的必經之路,但畢竟離突厥也近,地處偏遠,風沙彌漫,嬌生慣養的貴人們輕易也不愿過來,所以今年參與拍賣的人數,比往年要略少一些,大部分是江湖人士,南北客商亦多,還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西域商賈,牽著駱駝,載滿貨物前來。 變故就發生在琳瑯閣六工城分號的門口,一行人剛剛走出來,旁邊路過的人群之中,便有一人飛身而出,持劍刺向為首的年輕人,兩人隨即交手,結果以刺客身亡而告終,這時旁邊忽然有一名女子冒出來,撲向死者,大哭出聲,指控對方殺了自己的兄長。 眾目睽睽之下,殺人者與被殺者都被圍在人群中央,無法離開,捕役很快趕來,發現殺人者身份棘手,便趕緊找了趙縣令,趙縣令又請來鳳霄出面。 鳳霄來到時,尸體尚未挪走,少女正撲在尸身上大哭,見一雙黑色靴子走近,停在視線之內,不由抬起頭,一雙帶淚眸子楚楚動人,眼里盛滿悲戚,毫無作偽。 但鳳霄的目光僅僅停頓片刻,就從她身上移開,落在殺人者身上。 “人是你殺的?”他問對方。 年輕人的表情微微一滯,顯然不大樂意回答鳳霄的問題,卻又為其氣勢所迫,一時左右掙扎。 趙縣令見狀忙道:“這位鳳郎君,乃是京城而來,奉命——” 他看了鳳霄一眼,原想說解劍府,卻不知對方愿不愿意透露身份,口風一轉,改口道:“奉命調查于闐使者一案,特地過來幫忙。” 又向鳳霄介紹命案雙方的身份:“這是琳瑯閣大掌柜溫涼,死者姓應,叫應無求,關中人,那女子是他的meimei。” 思及此,溫涼主動上前,拱手道:“在下正是溫涼,好教二位知曉,方才我與手下掌柜從里頭出來,此人突然現身,意圖害我,幸虧我早年習武,勉強能防身,僥幸沒被傷著,但他不知怎的就當場倒斃了,并非我所殺。” 少女怒道:“光天化日,所有人都看見了,你與我兄長打斗,我兄長被你幾掌打死了,殺人者償命,你有什么話說!” 相比少女的激動,溫涼就顯得鎮定許多:“此人謀害我在先,我不過是將他打退,而且我打他的那幾掌,也都不在致命處,仵作一驗便知。” 少女:“若不是你害死我們父親,大哥如何會拼著性命不要來殺你?!” 溫涼嗤笑:“血口噴人,我又何時害死你父親了,可別認錯了人,到頭來一場笑話!” 少女瞪住他,滿懷怨恨:“溫涼,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這案子顯然別有內情,鳳霄無意在這里審問,就揮揮手,讓人將涉案人等悉數先帶回縣衙再說。 少女本是不愿走,被捕役左右一拉,身不由己,只能頻頻回頭瞪向溫涼,她雙目通紅,形容怨憤,若是世間真有厲鬼,她怕是馬上會觸柱而亡,化為厲鬼來找溫涼索命。 溫涼卻沒朝她看一眼,往鳳霄這邊走了幾步,行禮道:“鳳郎君,能否借一步說話?” 鳳霄:“說。” 溫涼只得道:“這幾年琳瑯閣風頭正盛,難免有小人心懷不軌,在下蒙我家主人青眼,擔任大掌柜一職,更容易招惹是非,還請鳳郎君、趙縣令明察。” 鳳霄:“此事發生在六工縣,自有縣令處置,你與他說便可,不必與我說。” 此時尸體也已經被抬走,徒留地上血跡斑斑,逐漸干涸深色。 鳳霄往地上看去,忽覺耳邊輕風掠過,練武之人的反應讓他幾乎同時就側身閃避,余光一撇,卻見一根毫針幾乎擦著鼻尖而過,飛向他身前幾步的溫涼! 溫涼渾然未覺,他的身手也許可以應付應無求,卻應付不了這種偷襲。 心念電轉,鳳霄卷起袍袖,將毫針甩落在地。 溫涼只見鳳霄抬袖朝自己拍來,還以為他想打自己,下意識后退幾步,驚道:“你!” 鳳霄:“地上有針。” 溫涼定了定神,朝地上看去,果見一根毫針,隱隱泛藍,必定摻了劇毒,不由后怕不已,抬頭就看見鳳霄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 “我不知是誰如此恨我,定要置我于死地!”溫涼苦笑道。 鳳霄對趙縣令道:“你先帶他回縣衙關押,回頭我親自審。” 溫涼皺眉道:“在下不是犯人……” 鳳霄冷然打斷:“但凡與案件有涉,皆為可疑,是否清白,待我審過之后再說。” 溫涼頓足道:“可明日的拍賣,須得在下坐鎮啊!” 鳳霄道:“離了你,你手下就沒有人了?若是如此,琳瑯閣倒不如趁早關門吧!” 他言語霸道,竟是不容半分反駁,溫涼面露慍色,正要說話,旁邊已有人按捺不住,搶過話頭,冷笑道:“京城來的便了不起么,我不讓你抓人,你又能如何!” 鳳霄緩緩轉頭,望住對方,一張臉在朗朗青天下瑩潤有光,偏偏雙目銳利若鷹,直將人釘在原地,生不出半分狎昵唐突。“你又是哪個墻角里冒出來的?” 他仿佛此時才注意到對方,輕慢的態度更令對方幾乎氣歪鼻子。 “我乃樂平公主家人,不要說你連樂平公主都沒聽說過!有本事報上你的官職姓名,待我回京,再請公主出面,好好與陛下說道說道!” 家人便是仆人,這年頭打狗要看主人,要是尋常主人倒也罷了,偏偏這樂平公主,不僅是陛下長女楊麗華,也是前朝皇后、皇太后。楊堅改朝換代,以隋代周,將女兒夫家的江山給搶了,又將當了別人皇后的長女重新封為公主。 楊麗華恪守尊卑,對父親這種奪朝篡位的行為極為不滿,但她終究是女兒家,再不滿也沒法如何,楊堅夫婦為了彌補長女,對她多有疼愛,比對幾個兒子還要更容讓一些,樂平公主想做的事情,只要不是謀逆造反,帝后也絕無二話,是以公主家人的臉面,有時比六部尚書還要管用。 樂平公主拿了琳瑯閣的分紅,自然也成為它的保護傘,旁人要想動琳瑯閣,聽見樂平公主的名頭,也會先退三分,更不必說這后頭還有世家的身影。 但鳳霄聽見對方說出樂平公主四個字,非但沒有如對方的愿,露出誠惶誠恐之色,反而微微挑眉,鳳眼微光流轉,粲然一笑:“我叫鳳霄,來自解劍府,這個名字好聽嗎?” 那公主府家人聽見解劍府鳳霄幾個字,登時臉色一變,剛才的志得意滿通通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見了鬼似的表情,腳底如同扎了針,恨不能立馬蹦起來插翅飛走。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劇情都跟案子有關,崔不去那邊沒法斷成兩截,這章就先讓鳳二裝裝逼了,小崔再撐一下。 第7章 京城腳下,貴人遍地跑,小官不如狗,有些皇子皇孫泛濫的朝代,連他們都未必值錢。 不過當今帝后是個例外。 打從隋帝還是前朝臣子時,其妻獨孤氏便一路相隨,她不像尋常女子只會躲在丈夫后面尋求庇護,楊堅幾次遭挫,都有賴獨孤氏化險為夷。楊堅登基之后,獨孤氏當仁不讓成了獨孤皇后,在丈夫的支持下繼續參與朝政,時人稱之為二圣。 許多人也都看出來了,這帝后之間,不僅有夫妻之情,更有同氣連枝的扶持之誼,誰也離不開誰,是以獨孤皇后的地位,比前朝任何皇后都來得穩固,更不必說兩人“誓無異生之子”,本朝的皇子公主,皆出獨孤皇后膝下。 如此一來,長女樂平公主的地位就尤為特殊,她不僅是皇后親生,更是長女,又因早年特殊的經歷,令帝后二人尤為憐愛,幾乎有求必應,樂平公主的家人在外行走,也都人人敬讓三分。 但就是這樣一位主兒,卻在解劍府這塊攔路石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樂平公主曾與前朝皇帝宇文赟生下一女,名為宇文娥英,此女雖然喪父,卻有母親呵護,更有外祖父母愛屋及烏,加倍疼愛,哺乳過她的奶娘自然也跟著雞犬升天。半年前,奶娘的兒子因牽連案子,被解劍府扣留,奶娘向宇文娥英求情,宇文娥英又求到母親樂平公主跟前。 公主只有這一個女兒,自然舍不得她受委屈,當下便帶著公主府的家將上解劍府,讓對方放人。 解劍府有三位府主,大府主為刑部尚書兼任掛職,一般不管事,真正做主的是二府主鳳霄。 當天在場的人并不多,據后來流傳的版本,據說是公主氣勢洶洶帶著人上門,家將仗著公主在場,不肯解劍,公主也默許縱容,雙方在言語上起了沖突,鳳霄二話不說,當著樂平公主母女的面,直接把家將的劍擰成三斷擲出去。 家將當時只覺疾風當頭刮來,還未回過神,人已經被釘在解劍石上,斷劍三截,恰好就釘在對方雙肩與胯下的衣料上,將人牢牢固定,輕易不敢動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樂平公主更是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敢當著她的面,如此折辱自己的人,當即一狀告到天子那里,誰知倒霉的卻不是解劍府,更不是鳳霄,隋帝楊堅哈哈一笑,道鳳二真乃直脾性也,將那家將分配出京,安撫公主一頓,此事就不了了之。 經此一事,不說樂平公主,就連旁人也能看出,解劍府在皇帝心中非同小可,鳳霄更是深得看重,既然樂平公主都撼動不得,其他人更不必說了。 鳳霄的兇名,更是在京城小范圍內流傳一圈,別人不說,從公主府出來的人,是絕對知道的。 是以這人一聽說解劍府鳳霄親至,立時臉色大變,恨不能掉頭就走,全無之前的趾高氣揚。 “這興許是其中有些誤會,既然解劍府辦案,我等就不作干擾了,請!”那人笑得有些難看,氣勢軟下不少。 鳳二府主卻不是這么好打發的,他手一揮,對趙縣令道:“這些人與案有涉,也都帶回去問話。” 趙縣令面露難色:“這……” 鳳霄沒等他糾結完,直接叫了解劍府的精騎,將剛才與溫涼同行的人都帶走。 那公主府家人雖然不情不愿,卻不敢再口出惡言,只能恨恨瞪鳳霄一眼,無可奈何從命。 連在京城,樂平公主親自出馬,都奈何不了鳳二,更何況這里天高皇帝遠,鳳二就算殺了他,照樣全身而退。 鳳霄沒有親自審問溫涼,而是將案子交給趙縣令去辦。 這一個月以來,發生在六工城的事情一樁接一樁,簡直令趙縣令焦頭爛額,無從下手,一面疲于應付,一面又怕鳳霄怪罪他辦事懈怠,是以只能提起十二分精神,他不敢過分提審樂平公主的人,對溫涼卻沒什么顧忌,又從死者meimei口中相互印證,居然很快就把案情查清楚了。 十幾年前,關中有兩戶人家,一戶姓應,一戶姓溫,世代經商,且交情不錯。應、溫兩家的家境,原本相差無幾,都只是中等殷實人家,但溫家男主人經商有道,很快就拓展人脈,壯大家業,反觀應家,卻一直平平沒有起色。應氏遂起了貪念,勾結綠林盜匪,趁溫家男主人帶著長子外出經商時,將二人劫殺,又趁溫家只剩老弱婦孺時,接手他們的生意,從而一步步富裕起來。 溫家幼子自小聰明卻體弱多病,被留在行醫的外祖父家調養,他聽說此事,心中生疑,就開始暗中調查,終于查到那群盜匪身上。溫涼深知當時的溫家無力與應家抗衡,便悄然離家,外出闖蕩,因緣際會結識貴人,又進入琳瑯閣做事,慢慢查清自己父兄的死因。 正好當時關中地區換了一位新的父母官,對方求功冒進,溫涼看準這一點,拿著應家與綠林盜匪暗中勾結的證據上門,刺史大喜,當即下令查抄應家,沒收一干財產,應父也被獲罪流放,死于路上。 當時應氏兄妹因年幼逃過一劫,僥幸活下命來,自然對溫涼恨之入骨,但他們也深知,以溫涼今時今日的地位,他們不可能殺得了對方,于是就想出一個同歸于盡的辦法:應無求先服下劇毒葛草,再找上門與溫涼打斗,讓溫涼打傷自己,這時應無求毒發身亡,溫涼自然也逃不脫殺人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