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此事內情復雜,但趙縣令見了鳳霄對公主府家人的態度,生怕自己這個小卒隨時被棄用,愣著逼著手底下的人日夜不停,將事情查清楚,查來查去,仵作剖尸查驗,終于驗出應無求體內殘余的毒草,這才證明了溫涼的清白。 應家先對溫家下手,溫涼又以牙還牙,他先前向鳳霄表示自己不認識應氏兄妹,顯然是睜眼說瞎話,但兩家恩怨是非糾纏不清,連趙縣令向鳳霄稟報時,也唏噓不已。 不過鳳霄對此興趣不大,他的關注點落在溫涼本人身上。 “溫家的人,除了溫涼,都死光了嗎?”他問道。 趙縣令搖搖頭:“溫涼還有一位母親,臥病多年,他事母至孝,老母信佛,讓他不可趕盡殺絕,所以當年他才只對應家主人下手,放過了應氏兄妹。我已派人去詢問過他母親,的確所言非虛,大夫也說,溫母病體虛弱,藥石罔效,恐怕沒有多少時日了。” 他有心與鳳霄套近乎,后者卻面色淡淡,無意多說,趙縣令只好怏怏告辭,尋思著私下再問問鳳霄身邊的人,投其所好,送點禮物,若能讓這位威風八面的鳳二府主在天子面前美言一兩句,那自己日后也就前程無量了。 趙縣令前腳一走,裴驚蟄就道:“郎君,這個溫涼有問題!” 鳳霄不置可否,只從鼻息中嗯了一聲,音調微微上挑,便令人不由自主心頭一蕩,無關欲念,充其量只是凡人之心對美色的無法把持。 有的美人在皮,有的美人在骨,鳳霄顯然已是世間罕有的極致。 然而他鋒芒畢露,氣勢驚人,舉手投足無一不是力量,這樣的美人又令人生不起猥褻染指之心,只會著迷膜拜,俯首臣服。 裴驚蟄走神片刻,正想著鳳霄的父母難道在他一出生就料到兒子日后如此出色,所以給他起了這么一個不凡的名字,就聽見鳳霄又不耐煩地嘖了一下,趕緊將飄遠的思路強行扯回來。 “那天池玉膽,據聞有令人青春不老,起死回生之效,溫涼母親久病不愈,他又對母親如此孝順,為了母親一句話,就愿意放應氏兄妹一條生路,才讓他們今日有機會再來報復,他那么為了母親,暗中謀奪玉膽,就有了動機。” 鳳霄:“繼續。” 裴驚蟄:“今日在琳瑯閣外,若不是您,溫涼差點就死于非命,說不定正是因為他暴露了,與他勾結的人生怕他供出同伙,急著殺人滅口。” “還有,六工城這地方,原本不是琳瑯閣的重要分號,以往拍賣也從來不會找這么偏遠的地方,今年卻偏偏選了這里,難道不是溫涼為了方便行事,掩人耳目,特地選的地方?” “幾條線索結合,屬下猜測,溫涼十有八九與于闐使者被殺,玉膽被劫有關。” 鳳霄聽罷,卻道:“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裴驚蟄一怔。“您的意思是?” 鳳霄:“我們想查琳瑯閣,溫涼就送上門來,簡直就像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巧得不能不讓我懷疑,這是有人故意在混淆我們。” 裴驚蟄眨眨眼,他覺得鳳霄有些多疑了。 “屬下會盯著溫涼那邊,爭取從他口中撬出實情的。” 鳳霄話鋒一轉,忽然問起崔不去那邊:“奈何香用了嗎,效果如何?” 裴驚蟄聞言,臉上立時露出古怪的神色。 “用是用了,不過……” 不過沒能讓對方知無不言。 裴驚蟄還是頭一回發現,這世上還有奈何香也奈何不了的硬骨頭。 第8章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奈何香,這個一聽就仿佛化作萬千哀愁的名字,香氣宛若初夏菡萏,清秀亭亭,實則卻是效用極為霸道,令人聞之色變的劇毒。 它的毒性并非在于立時奪人性命,而是以香氣侵入身體,食骨吸髓,讓中毒者逐漸沉溺其中,若一日不聞奈何香,便會氣短體虛,神智混亂,三日不聞奈何香,皮rou經絡若尖刀剔骨,無法忍受,五日不聞奈何香,則只能身死魂消,去奈何橋要一碗孟婆湯了。 所以奈何香的奈何,并非文人口中的長吁短嘆,而是黃泉忘川之奈何。 崔不去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屋子里整整待了五天。 對方將時機掐得恰到好處,總會在他熬不住疲倦,半昏半醒之間把吃喝之物送來,崔不去恢復意識的時候,伸手就能摸到自己身旁的水跟食物。 水與食物只有一點點,勉強維持生機罷了,但最難熬的并非饑腸轆轆,而是漫無邊際的寂靜,和不知今夕何夕的折磨。 黑暗過后,還是黑暗,寂靜的盡頭,永遠是寂靜。 崔不去只能用自己四根手指十二個指節來掐算時辰,盡可能舒展身體,默念背誦典籍,從儒家背到道家,又從法家背到佛家,排除雜念,心無旁騖。 他的目力漸漸下降,聽覺卻異常敏銳起來,此時哪怕是蛇蟲鼠蟻的動靜,甚至滴水聲,都能令他如獲至寶,但是并沒有,不知鳳霄用了什么法子,這間屋子仿佛完全被世間遺忘,若不是沒斷過水,崔不去幾乎要懷疑他們真把自己給忘了。 這樣不分晝夜的無聲折磨,尋常人尚且撐不住,別說十天半個月,三五天都能發瘋,更不必說崔不去這樣的身體,每年換季都能病上一場,到了第三日時,他明顯感覺自己心頭一股煩悶惡氣呼之欲出,腹中因饑餓而發疼,手腳開始發軟無力,腦袋也逐漸混沌,身體微微發冷,相反額頭卻熱起來,他知道這又是即將一場大病的前兆,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默誦典籍了,任憑意識逐漸模糊。 就在此時,他聞到了一股香氣。 若有似無,仿佛去年他在京城洇荷園里聞見的香氣,淡淡的,甜甜的,風動荷香,又帶著蓮子的味道。 再過一陣,京城就會開始熱起來,達官顯貴家里招待客人,最喜歡將煮好的蓮子銀耳羹置于甕中沉入井里放上半天,等客人來了再拿出來,先喝一杯熱好的荷飲,暖胃清火,再上一碗蓮子羹,保管香溢兩頰,從喉嚨一直舒心到了肚子,將暑氣一清而空。 這樣的待客之道,他已經體驗過很多回了。 崔不去驀地睜眼。 入目的黑暗令他立刻回到現實。 香氣猶在,不是幻覺。 他在黑暗中微微挑眉,隨即無聲冷笑。 奈何香。 這種毒藥雖然霸道可怕,同樣難尋且貴重,難為鳳霄居然會用來對付自己,真是奢侈浪費。 身處這間屋子,出又出不去,更不可能隔絕呼吸,只能將如此誘人上癮的香氣一點點吸入。 若是身懷絕頂武功的人在此,也許可以運用內力抵御一段時間,但對崔不去而言,奈何香只會加速摧折他的身體,令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對方也許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只是想用奈何香來逼他口吐真言,用在崔不去身上,可謂是殺雞用牛刀,暴殄天物了。 但解劍府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這種香,他在多年前就已經聞過,而且曾經整整熬了十天,最后雖然幾乎去掉半條命,卻依舊能維持基本的清醒,沒有被人牽著鼻子走,連他的老師范耘都驚嘆不已,說若不是他的身體不適合練武,以他的心志之堅,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武學是攻克不了的。 然而慧極必遭天妒,范耘也知道,崔不去即使不會武功,也足以凌駕世間絕大多數人之上。 有的人,注定生來不凡。 所有痛苦,于他而言,不過是磨礪。 吹盡狂沙始到金。 崔不去重新緩緩合眼。 琳瑯閣拍賣在即,他就不信,鳳霄能等得了十日之后才來找他。 …… “到底如何?”鳳霄看著裴驚蟄欲言又止的模樣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煩了。 琳瑯閣拍賣早在四天前開始,為期六天,明日便是最后一日,前面幾日拍賣的以藥材絹帛居多,最后一日才是眾所矚目的珍奇異寶。 雖說這幾日也很熱鬧,成交量更不少,許多人都滿載而歸,但許多人都將目光放在最后一日的拍賣上,即便買不起,能開開眼界,也不枉千里迢迢來這一趟。 但鳳霄卻很不滿意。 因為這幾日的進展一直不算順利,溫涼等人還在縣衙羈押著,琳瑯閣那邊雖然不敢如何,但每日也沒少找人上門來求情,鳳霄統統不見,他將崔不去丟給裴驚蟄去料理,自己則親自去拍賣上盯著,然而秦氏一直沒有露面,仿佛早已隱沒在茫茫人海之中,天池玉膽更是不知所蹤。 鳳霄知道玉膽就算現世,必然也是在最后一天的拍賣上,但他思來想去,總覺自己漏算了什么,心下難免有些煩躁。 自打掌管解劍府以來,一路順風順水,就算有所阻難也不在話下,他已經很久沒有遇上這種捉摸不定,又難以形容的縹緲之感了,仿佛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見的手在下棋,而他自己原本站在棋盤邊,卻不知不覺被扯進這團迷霧之中,眼看就要成為棋子之一…… 鳳霄心頭一震,似突然捕捉到什么,又轉瞬即逝。 裴驚蟄道:“上回您讓我給那人連用五日奈何香,我怕那人身體受不住,沒敢多用,方才進去察看時,他早已神志不清,屬下用井水將他潑醒,趁機審問一番,他還是堅稱自己與秦氏并無關系,所以屬下認為,這崔某,應該的確是無辜的。” 如果此人不是無辜的,那就是鐵骨銅心,已經到了連奈何香都奈何不了的地步。 但是可能嗎? 別說那樣的病癆鬼,就是武功高手,裴驚蟄也從未見過能在奈何香的威力下熬過幾天還不求饒的。 鳳霄道:“人呢?” 裴驚蟄:“在東廂房躺著呢。” 鳳霄眉頭一皺:“放出來了?” 裴驚蟄苦笑:“我的郎君,您當人人和您一樣,可以在奈何香下熬過數日而不毀心志么?他如今高熱不退,別說開口,連這次能不能挺過去,都不知道。” 鳳霄微哼:“此人還有用處,挺不過去也得用藥吊著一口氣。” 裴驚蟄一聽這意思,難不成還要對人用什么酷刑,忙道:“大夫說了,他如今內耗外虛,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鳳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跟著裴驚蟄來到東廂房,果然看見崔不去正沉沉睡著,比起前幾日,兩頰明顯消瘦,顏色也變得更加蒼白,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青色經絡隱隱浮現,越發顯得奄奄一息,病體支離。 鳳霄站在床榻邊上,盯著對方的睡容看了半天,病人似乎在睡夢中也感應到這股灼人的視線,眉頭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穩。 裴驚蟄低聲道:“郎君,可要將他身上的香毒解了?不然怕是好不了。” 鳳霄搖搖頭,摸著下巴凝視崔不去,見對方在夢魘中掙扎沉浮,仿佛頗覺有趣。 過了片刻,他忽然冒出一句:“你說,他會不會是左月局的人?” 第9章 左月二字,取隋字之右部,顧名思義,自然與隋朝有關。 楊堅登基之后,以自己曾受封過的隨國公取同音為國號,又定年號為開皇。開皇二年,就在解劍府成立的半年之后,一個名為左月局的地方也隨之悄然出現。 它與解劍府一樣獨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卻又不受皇帝管轄,而是直接聽命于皇后。 這位有功于社稷,與皇帝分享天下,恩寵集于一身的獨孤皇后,干了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情,專門設立了一個機構,為自己辦事。 時人稱帝后為二圣,并非虛言奉承,獨孤皇后權勢之盛,的確已經超越了前朝任何一位皇后,包括呂后在內,甚至與呂后不同的是,楊堅懼內,對這位皇后又敬又愛又怕。 是以左月局自成立之日起,便擁有了不遜于解劍府的權力,它的職責同樣是攝取情報機密,往來南北東西,不受限制,但帝后二人畢竟是恩愛夫妻,獨孤皇后也不好將天子的風頭完全搶過來,一點面子都不給,便給左月局定下職責范疇,讓他們主要處理與武林江湖有關的糾紛疑案。 左月局設正使一名,副使兩名,鷹騎若干,人員較為單薄,行事低調神秘,基本不在人前露面,便連深得皇帝信任的高官大臣,也只知有左月局,至于其中有何人,辦何事,還真不甚了了。 不過由于職權相似,實際辦事中必然會發生沖突,解劍府與左月局之間,雖無深仇大恨,又分屬帝后所管,難免互別苗頭,彼此想要爭個上風。 先前因為幾樁案子,裴驚蟄跟左月局的人打過交道,深知他們不動聲色的難纏。 裴驚蟄身在解劍府,對左月局的了解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沒見過左月正使,卻見過兩位副使,一個秀雅纖纖,如閨閣千金,一個沉默寡言,似修行苦僧,雖說解劍府與左月局本就是藏龍臥虎,奇人輩出之地,但像兩位左月副使這樣古怪的也是少見。 更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左月正使,裴驚蟄從來不曾親眼見過,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那個比解劍府還要神秘莫測的地方,跟眼前這個病癆鬼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