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他一聲既出,外頭立時涌入七八個人,將院子圍住。 其中二人上前,一左一右就將崔不去和院中的道童都拿住。 沒有任何掙扎反抗,不費吹灰之力。 崔不去怒道:“你們是什么人,這樣不分緣由胡亂抓人,難道大隋就沒有王法了嗎!” “你說得不錯,只要我覺得誰可疑,就可以抓誰。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 鳳霄上前一步,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 “我只說一遍,你最好記住了,我叫鳳霄,來自解劍府。” …… 隋帝楊堅登基后,置三師三公,設三省六部,制法定律,大赦天下。 除此之外,他有感于中原與突厥、高句麗等國戰火漸燃,為布謀涉密,故設解劍府,與六部并立,直接聽命于皇帝一人。雖職責隱秘,少有人知,但解劍府權力極大,三位府主的地位亦等同六部尚書,情勢危急時甚至有先斬后奏之權。 解劍府內有解劍石,乃隋帝親手所置,入府之人,無分官職高低,身份尊卑,甚至連皇子在內,亦不得佩劍入內,可見解劍府之特殊。 此次于闐使者入貢中原,意義非凡,朝廷生怕有人從中作梗,特命解劍府精銳前來護送使者進京,鳳霄這才親自出馬,卻沒想到還是來晚一步,于闐使者在六工城外就被殺了,與他一道失蹤的,還有一個女人,以及一份禮單。 劫殺者拿走禮單,想必也帶走了禮單上的某樣東西。 于闐多美玉,珍寶多半也與玉有關,鳳霄身在解劍府,熟知天下奇事,對于闐的鎮國之寶,天池玉膽也有所耳聞,他猜測那一件失蹤的珍寶,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天池玉膽了。 但這樣一來,案子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兇手見財起意,籌劃已久,可能真是突厥人干的,但也可能是借突厥人之手來混淆視線。 派去于闐的人暫時還未有回音,鳳霄就將目光放在了六工城,放在了在兩個月間聲名鵲起的崔觀主身上。 “請問,解劍府是江湖上什么門派?我無權無勢,平日里也不和江湖人往來,又是什么時候得罪的你們?” 崔不去被帶回秋山別院,對方沒有對他嚴刑拷打,也沒有鎖住他——當然也沒必要鎖,崔不去是完完全全不會武功的一個普通人。 他與鳳霄二人,面對面坐著,身前還擺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茶,這老友敘舊般的氛圍,跟剛才的劍拔弩張截然不同,崔不去甚至有點恍惚,仿佛剛才的刺殺被救,質問抓人,都是一場夢境而已。 鳳霄懶懶道:“身為方丈洲琉璃宮的弟子,你會不知道解劍府是什么?” 他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玲瓏,兩個指節大小的玉牌,拋到崔不去面前。 “這是從你枕頭下面搜到的,我想崔觀主應該不會再裝傻了吧?” 方丈洲琉璃宮,這是一個孤立海外,遺世獨立的門派,此中弟子不參與江湖恩怨,多以敘事記載武林傳聞出名,據說也收留了不少無法在中原立足,流亡海外之士。最重要的是,琉璃宮弟子熟知天下大事,崔不去既然是琉璃宮的人,解劍府的存在再隱秘,他也不可能沒有聽過。 崔不去嘆道:“實不相瞞,我的確聽過解劍府,但我一介布衣,向來不跟官府打交道,裝裝糊涂就能少點麻煩。而且,你誤會了,我不是琉璃宮弟子,我有位長輩,乃是琉璃宮客卿,師從春秋縱橫家,對我曾有數年的教導之恩。為了方便我前去探望,那位長輩才送了我這枚玉牌。” 鳳霄挑眉:“這么說,你是縱橫家弟子?你一個道士,去學些口舌爭辯之才,不覺得對不起你們祖師爺?” 崔不去表情坦然:“那有什么法子?道士也要吃飯的,我若口舌不靈便一些,紫霞觀哪有今日?” 鳳霄:“秦妙語是你什么人?” 崔不去莫名其妙:“那是誰?” 鳳霄:“于闐使者被劫殺,他的愛妾秦氏妙語失蹤,秦氏出嫁前是六工城人士,最愛到玉佛寺和紫霞觀進香,你在兩個月前突然來到紫霞觀,一手將它扶持起來,以你的能耐,去任何一個大道觀都沒有問題,為什么偏偏選了紫霞觀?” 他咄咄逼人,身體隨著話語往前傾,驀地貼近崔不去,氣息撲面而來,令崔不去微微皺眉,想要后退,卻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梅花冷香。”鼻尖湊近對方脖頸,鳳霄低聲道,“這香氣跟尉遲金烏馬車里的一樣,你跟他小妾是什么關系,還是說,你男扮女裝,劫殺了他?” 崔不去氣笑了:“我這個樣子,就算扮成女人,怕也無人相信吧?還不如閣下穿女裝來得明艷動人!至于你說的梅花香,今日的香客信眾眾多,我也不知與多少人面對面說過話,沾上點香氣又有何奇怪的?” 鳳霄盯住他。 雖然對方竭力撇清關系,故作無辜,鳳霄暫時找不到任何證據,但崔不去反應太過鎮定,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了。 崔不去在來到紫霞觀之前,做什么,來自哪里,為什么又會與方丈洲琉璃宮扯上關系,全都一團模糊,令人捉摸不透。 “看來崔觀主是執意不肯坦白了?” 鳳霄推開他,任憑對方猝不及防,往后一歪。 他自己則起身拍手撣衣,像是生怕崔不去身上的塵埃臟了自己。 “你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這間屋子嗎?” 第5章 這間屋子,乍看與別的屋子,并沒有多大區別。 頂多是窗紙糊得厚一些,屋頂橫梁比別處更低一些,光線暗淡,所以大白天屋里也點上了燭火,令人感覺有些壓抑。 除此之外,陳設一應俱全,看上去還很新,就連柜腳放在地面上的縫隙,也并沒有那種長年累月摩擦出來的毛邊。 崔不去略略掃了一眼,就道:“這里原來不住人的吧?” 鳳霄微微笑道:“住人是住人的,只不過原來是奴婢住的側間,我讓人重新布置了一下,暫時就作為解劍府的刑房吧。” 面對這樣赤裸裸的威脅,崔不去道:“閣下的意思,是要對我用刑了?” 鳳霄半蹲下身體,與他平視:“你看,你的反應,就半點都不像一個無辜的普通人,讓我怎么可能不懷疑你?” 崔不去無奈道:“你好歹也講講理,難道我現在大聲喊冤,你就會放過我了?秦氏就算與紫霞觀有什么瓜葛,那也是從前的紫霞觀,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女子!閣下想必也將紫霞觀上下搜了個遍,難道發現什么可疑之處了嗎?” 鳳霄道:“本城有香火更盛的白云觀,你為何不去那里?” 崔不去:“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紫霞觀百廢待興,我若扶植起來,往后便是我說了算,總比寄人籬下來得自在,這個道理,不需要多說吧?” 鳳霄搖搖頭:“不合理。兩個月前,琳瑯閣剛剛放出消息,說今年的拍賣要在六工城分號舉辦,不早不晚,你就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巧得讓人生疑。于闐使者死了,秦氏連同珍寶失蹤,說不定那珍寶在外頭遛一圈,又會出現在六工城內。你是為了什么而來?秦氏?還是珍寶?東西到底藏在哪里?紫霞觀,還是琳瑯閣的拍賣會上?” 崔不去:“閣下的話,讓我越發聽不懂了。” 鳳霄:“沒關系,你在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時候想通了,就告訴我。” 崔不去道:“我身體向來不大好,恐怕經不起什么嚴刑拷打。” 鳳霄意味深長道:“你以為身體上的痛楚,就是這世上最難熬的了嗎?” 他說罷,也沒等崔不去回答,就起身往外走。 裴驚蟄看了崔不去一眼,緊隨其后。 片刻工夫,屋里的人都撤得干干凈凈。 幾盞燭火熄了,門一關上,屋內立時變得昏暗。 隨即,外面支起的窗戶也都被拉下來,不知鳳霄吩咐了什么,每個窗戶又在外頭被封上幾層黑紗,將僅有的一點光亮徹底隔絕。 這會兒的屋子,是徹徹底底的伸手不見五指,外面別說腳步聲,連一絲蟲鳴鳥叫都聽不見。 靜夜引幽思,文人多戚戚,但那是在有松風明月相伴下的幽靜,一旦寂靜到了極點,反而變成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崔不去在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臉色就冷了下來,不復剛才特意表現出來的無奈和憤怒。 等到窗外被蒙上黑紗時,他甚至還輕哂一聲。 崔不去知道對方想做什么。 五感盡失,人在極度安靜與無聊之中,就容易胡思亂想,進而神智混亂。 沒有人說話,哪怕大喊大叫,聽見的也只會是自己的回音,不知道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一天兩天還好,到了第四第五天,乃至十天半個月之后,就會忘記時間的流逝,最后會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是死了,身處陽間還是地獄。 任是再硬氣的漢子,在這樣無聲的折磨下,只怕最后都要痛哭流涕地求饒。 崔不去就曾親眼見過,一個擅長雙劍,在江東武林赫赫有名的江湖人士,被迫在這種屋子待上半個月,出來之后他渾身布滿傷痕,那都是他自己劃出來的傷口,他只能通過自殘的疼痛,來感知自己還是個活人。 殺人不見血,解劍府多的是這種手段。 現在,這樣的手段被用在了崔不去身上。 想必鳳霄早已篤定,任憑崔不去有再多古怪,在這種屋子里待上半個月,也絕對不可能捱過去的,到時候自然有問必答,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不去拎起蒲墊,在屋內摸索,找到一根柱子,背靠著盤腿坐下。 他不會武功,但也學過一些呼吸吐納的養生功夫,閉上眼開始循環反復地練,腦子放空,將一切雜念摒棄在外。 雖然有些和尚道士可以動輒入定數天乃至十幾天,但那畢竟是從小四大皆空修煉精深的大拿,尋常出家人尚且沒法比,更不要說在十丈軟紅中打滾的普通人。 崔不去能忍耐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鳳霄肯定不會這么輕易就放過自己。 解劍府,不會只有這點手段。 …… “郎君,三天了。”裴驚蟄將一甌新茶放下,道。 “嗯,什么三天?”鳳霄正低頭在看且末城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漫不經心應道。 “那位崔觀主在那間屋子里,已經待了三天了,他不會武功,再待下去,恐怕會出事。”裴驚蟄提醒道。 “你自己手上也沒少沾過人命,怎的突然對一個道士憐惜起來?”鳳霄抬頭瞟他一眼。 裴驚蟄冤枉道:“屬下這不是怕壞了您的大事么,此人既然可疑,若是死了,豈非斷了一條重要線索?” 鳳霄不答他,將手中信箋遞過去。 裴驚蟄接過,仔細看完,咋舌道:“果然是天池玉膽!為了討得陛下歡心,派兵幫他對付突厥人,于闐王這回算是下了血本了!” 鳳霄:“尉遲金烏死了,于闐王會重新派使者過來,但案子必須查清楚,玉膽也必須找到。” 裴驚蟄笑道:“若是這案子破了,恐怕您就徹底避不開襄國公主了,這下子您離京的初衷不也……” 話未說完,他被鳳霄眼尾輕輕一掃,差點咬住舌頭,趕緊收斂嬉笑,正色道:“屬下判斷,秦氏的失蹤與玉膽有關,找到她,應該就能找到玉膽。” 玉膽在城外失蹤,兇手攜帶玉膽,只能去兩個地方,要么入六工城,要么直接奔往且末城。 但且末通往于闐,這一去就等于走回頭路,對方不可能帶著寶物一直在野外躲藏,最有可能的便是在六工城蟄伏下來,借琳瑯閣拍賣之機,再稍作偽裝,過明路運送出去。 裴驚蟄:“現在與秦氏有關,一共三條線索,玉佛寺暫時沒有發現古怪之處,那里很可能只是秦氏用來混淆視聽的;紫霞觀那邊,屬下帶人搜查了幾遍,亦無可疑;唯有秦妙語之前寄住的姑母家,已查到,她姑母一家遷往金城居住,半個月前金城起火,據查是秋干物躁,孩童玩火不慎之故,她姑母一家大小六口人,也都死在這場大火里。巧的是,他們一家死的時候,差不多應該也是尉遲金烏從于闐出發,前來中原的時候。” 頓了頓,見鳳霄沒有打斷,他就繼續道:“所以屬下懷疑,這秦妙語的身份,應該從頭到尾都是假的,她處心積慮,不過是為了博取尉遲金烏的注意,與他一道去于闐,接近天池玉膽。” 鳳霄道:“她給尉遲金烏當了四五年的妾室,又怎會在四五年前,就料到于闐王這次必定派尉遲金烏出使中原?” 裴驚蟄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思路上的失誤:“那,會不會是真正的秦妙語,在尉遲確定出使之后,就已經被換掉了?” 如果要將于闐使者之死嫁禍大隋,最好的選擇是讓尉遲金烏死在隋朝為其準備的驛館里,順便偷走玉膽,才能最大限度挑撥大隋與于闐之間的關系。 但這樣一來,秦氏作為尉遲金烏最寵愛的妾室,免不了就要進城,跟六工城的親朋舊友打交道,她的身份極有可能暴露,但最容易暴露她的,肯定是她昔日的至親姑母一家,所以秦氏的姑母就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