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
周牧云聽見她說話,面上便一喜,伸手摸索,接過了阮清瑤手里的碗,舉匙嘗了一口,眉頭立刻微皺,隨即舒開,贊了一句:“好吃!” 可是他神情里那一點兒異樣,哪里瞞得過阮清瑤,阮清瑤立時將碗從周牧云手里搶過來,自己嘗了一口,這才嘗出了芝麻糊里的苦味兒——她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阮家二小姐,怎么會知道炒糊了的東西會有苦味? 到了這時,阮清瑤免不了自怨自艾:“瞧我,真是沒用!” 怎么就忘了先嘗一嘗? meimei千伶百俐,到她這里,就只有笨手笨腳。 “我去給你重新做一碗去!” 阮清瑤托著那只碗,轉身就走。周牧云伸出手,想去拉她,因為目不視物的緣故,頓時拉了個空。 “我……不也和你一樣沒用?” 周牧云苦笑著。 他側耳聽聽,女人早已去得遠了。 他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冒出一句:“這芝麻糊,你要是天天做,我就天天吃,吃一輩子。” 說到這里,一股子巨大的酸楚忽然涌上心頭。 當年他是怎么說的?——“我盼著一輩子都能吃你做的飯!” 可是阿俏卻沒有給他想要的回應。 他也曾真愛過阿俏啊,可是愛情畢竟得是兩個人的事才行。 “瑤瑤——” 周牧云捂著心口低喚一聲。 ——他其實是多么自私啊! 明明知道每喚一聲那個名字,都是在對方心口上撒一把鹽,可是他還是如此做了,像是飲鴆止渴一樣,不斷滿足自己虛幻的想象,卻也不斷地傷害對方。 “瑤瑤,其實我也是個……再沒用不過的人啊!” 很快到了周牧云手術的日子。 阿俏由沈謙陪著,過來上海的醫院探視。在這里,她將周家人一一都見過了。沈周兩家本就交好,周家長輩對沈厚首肯、沈謙“迫不及待”地在上海娶來的這位太太也很好奇,一見之下,對阿俏也很是親厚。 周逸云原本一見阿俏就劍拔弩張的,現在卻也柔和了不少,兩人能點點頭,稍許說上點兒話。 手術之后,醫生出來,說是效果很好,幾天之后就能揭紗布,大約到了那時,就能恢復一部分視力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阮清瑤與阿俏正好在一起。阮清瑤一低頭,眼淚就往下撲簌撲簌地直掉。 她明白大夫的意思,周牧云的視力只能恢復“一部分”——可他是個飛行員啊! 這場手術的結果,很可能意味著周牧云以后永遠失去了于藍天翱翔的機會。 阿俏則緊緊地抱著阮清瑤的雙臂,說:“二姐,這個時候,你要自己先堅強起來,老周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你要幫著他振作啊!” 阮清瑤卻求她:“阿俏,揭紗布的時候,你也來,好不好?我怕……” 她怕一旦真相揭穿,周牧云承受不住。當然了,她也知道會當場失態的更有可能是她。 阿俏緊緊盯著阮清瑤,問:“姐,你確定?你真的要這樣。” 阮清瑤淚如雨下,最終點了點頭。 到了揭紗布的那天,阿俏果然來了,卻是由沈謙陪著一起來的。阮清瑤見到阿俏,稍稍覺得安心。她顫聲對兩人說:“到時候,若是情形不好,你們多幫我勸著點兒!” 還有好些話,她說不出口。 萬一,揭開眼上的紗布,見到光明的那一刻,周牧云只認得阿俏的話……那她到底該如何自處? 阿俏則過來,拉了阮清瑤的手,說:“二姐,你千萬別這么緊張!還是那句話,你要先振作起來,才能勸得動老周!” 沈謙也在阿俏身后點頭,遞給阮清瑤安慰的眼神,意思也是一樣,盼著她能就此振作起來,勇敢一點。畢竟這兩個人的幸福,需要他們自己去爭取才行。 幾人一起來到病房。 護士這時候已經將周牧云眼上的紗布拆去,醫生也已經檢查過周牧云的雙眼,點點頭滿意地說:“恢復得不錯!” 他問周牧云:“能看見一些了吧!” 周牧云點點頭,說:“嗯,稍許還有些模糊。” 醫生只說:“這是正常情況,你畢竟傷了這么久。這幾天不要過度用眼,慢慢恢復,視力會越來越好的。” 說畢,醫生護士將拆下來的紗布藥物一一收拾了,轉身離去,將整間病房留給周牧云和他的親友。 阮清瑤到了此刻,就算是再怕,對周牧云雙眼的擔憂也大過一切,趕緊搶上來,萬分緊張地問:“老周,你看得清我么?” 周牧云點著頭,開口道:“瑤瑤……” 阮清瑤聽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淚珠便沒忍住,掉了下來,砸在周牧云的手背上。 周牧云抬眼看看她,慢慢地說:“什么時候剪了這個頭發?” 自從周牧云出事入院,阮清瑤就剪了與阿俏差不多的短發。 “不好看!” 周牧云很嫌棄地說,伸手在阮清瑤肩膀后面比了比,說:“我還是喜歡……瑤瑤那一頭長卷發!” 他這話說出來,阮清瑤再也忍不住,徑直伏在周牧云膝頭放聲大哭。這么些時候來的擔憂、隱忍、患得患失……俱都化作了欣喜的淚水。這么久了,她即使是哭,也只能在無人處或是親人跟前悄悄落幾滴淚,只有到了此刻,才有機會將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痛痛快快地都哭出來。 周牧云不免也有些動容,伸手撫著阮清瑤的頭發,輕輕地說:“瑤瑤,對不起,對不起你……” 他抬起頭,往病房門口處看去,便見到曾經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子。 他卻一看就知道是她。 然而他一看,就知道自己終于已經釋懷了。 阿俏與沈謙站在一處,忍不住去拉著男人的手。眼前的情景讓她很是感動,眼圈也微微有些發紅。 沈謙則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輕輕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一頭整齊俏麗的短發,眼里帶笑,似是在說:而我,只喜歡阿俏這一頭短頭發。 十個月以后,周牧云與阮清瑤結婚。 這時候的周牧云,已經在省城的一所大學里開始了執教生涯。他受過的傷畢竟影響到了他的職業生涯,沒辦法作為飛行員繼續在天空翱翔。然而他在學校里學的那些“墨水”依舊還在肚子里,這些年的飛行經歷又給了他不可多得的經驗。 周牧云因為他過去的飛行故事,在學校里簡直是被旁人當做英雄來景仰的。 然而周牧云卻一直很低調,每天一下班就趕緊回家。 他那位太太則有可能會比他回來得更晚。 阮清瑤從阿俏手里,接過了“五福醬園”的全部生意。余小凡如今也與袁平結婚了,夫婦倆是阮清瑤的左膀右臂。阮清瑤和小凡都是味覺特別靈敏的人,醬園有她們兩人盯著,生意越做越大,蒸蒸日上。不僅訂單越來越多,如今醬園更擴大了作坊的規模,將隔壁玻璃罐頭廠也并了進來。 在阮清瑤特別忙碌的時候,周牧云回到家,會自己下廚做兩個小菜。 這個老周,不知什么時候點亮了做家常菜的技能,偶爾下廚,做出來的菜式也像模像樣,總之比阮清瑤做的更好。早年間阿俏贈給二姐的那本“簡易菜譜”,被他偷看了去,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在阮清瑤那里卻未必特別討好。 他這位太太嘴很刁,口頭上又是不怎么讓人的。周牧云做的菜式有哪里不如意的,周太太一準全給他指出來。 “不過,也已經很不錯了!”阮清瑤末了塞個甜棗兒給丈夫,“待會兒我去給你調碗芝麻糊去。” 她撫了撫周牧云的鬢角,心疼地說:“學校里很辛苦么?瞅瞅,你又多了兩根白頭發!” 周牧云笑著說:“不辛苦,不辛苦!就只惦記著太太調的那一碗芝麻糊。” 阮清瑤便起身,一撩披在肩上烏黑的一頭卷發,笑著說:“你難道不怕我又端一碗糊的、苦的,給你吃嗎?” 周牧云只笑嘻嘻地對她說:“周太太如今已經學會先嘗一嘗了,這我知道!” 阮清瑤聽著,忍不住伸手贈給周牧云一個爆栗,笑道:“好,你等著!” 等什么呢? 不過是這余下悠長而甘美的歲月罷了。 第216章 寧淑番外 寧淑正指揮店里的另一名女工和她一起收拾店鋪,準備關門。 她與范惠紅一起,已經在這間成衣鋪子里經營了三個年頭了。如今,成衣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名聲在滬上名流圈子里早已傳遍了。早先是范惠紅一個人將制衣這一塊全扛了下來。到了去年,就已經再也忙不過來,便又雇了三名員工,都是女性。 范惠紅的獨子阿賢已經六歲,正是剛剛上學的時候。這時候范惠紅先去接兒子去了。因此留寧淑在店里收拾。 如今范惠紅和寧淑已經不必再擠在店樓上的小亭子間里,而是住在阿俏名下的一間公寓中。寧淑特別喜歡阿賢,待他像是自己的親兒子一樣。范惠紅又感激寧淑,于是兩年前正式擺酒認了干親。 寧淑看著女工鎖好了店門,兩人道別。寧淑便走向泊在路邊的一輛轎車,輕輕叩叩車窗,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文署長,讓您久候了。” 車里坐著文仲鳴,見到寧淑過來,趕緊跳下車,親自給她開了車門。 “不不不,我這也才剛到,沒等多久,沒等多久。” 文仲鳴又跑回駕駛座,扭頭看看坐在身邊的師妹,由衷贊道:“這幾年,你的氣質真是越來越好了。” 不止文仲鳴這么說,滬上不少人都是如此稱贊寧淑的。要是沒有這一位眼光獨到,氣質嫻雅端莊的女士坐鎮,寧淑的成衣店也沒辦法像現今這么紅火。 寧淑只微笑,說:“謝謝師兄夸獎!” 文仲鳴今天是特地過來,請寧淑吃飯的。他看看時間不早,趕緊驅車去了德大西菜社。他是留過洋的,偶爾會吃點西餐,覺得西餐館子里,一對一坐著,頗具情調。 寧淑則看起來很喜歡德大,她看著菜單點頭贊道:“我家阿俏說過,德大的廚師很厚道。” 她不用文仲鳴幫忙,自己點了一份湯和一道主菜。侍應生見她點的主菜是雞rou,便推薦了白葡萄酒,寧淑欣然點頭。文仲鳴見進度落后了,也趕緊跟上。 兩人在德大享用了不錯的晚餐。 用餐的時候總得說點兒什么。于是文仲鳴就問:“師妹,浩宇如今要上高中了吧!去哪所高中想好了么?要不要接他來上海?我有門路,以浩宇的水平,他要想讀哪里的高中都沒問題。” 寧淑笑笑,說:“那孩子啊,別提了。自己一肚子的主意,這些事兒他都想好了,兩個姐夫的意見也問過了,不要我這個當娘的cao心。” 文仲鳴心想也是,浩宇有那兩個出色的姐夫,這種事兒,阮家確實犯不上找他幫忙。 他不免有點兒失落。寧淑卻說:“這可巧,我那個干兒子剛剛到了上學的年紀。剛剛試了一所小學,我先看看妥當不妥當,若是不妥當,恐怕還是要請你幫忙的。” 文仲鳴一下子高興起來,連連點頭,拍著胸脯說,都包在他身上。 寧淑便連聲感激。 末了文仲鳴仔仔細細地用餐巾擦了手,將手伸進兜里,摸著一只緞面小盒,低聲問對面的寧淑:“師妹,我就是想問,想問……上次我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