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寧淑抬頭,大大方方地對文仲鳴說:“文師兄,你對我的好意,我心里非常感激。只不過,我現在這樣,過得已經很開心了。” 這是婉拒了。 文仲鳴一陣失望,將那只緞面小盒又放了回去。 寧淑卻叫了人來結賬,說是感謝文仲鳴答應幫忙,所以她把賬給結了。 文仲鳴也是沒脾氣,心想,這女人吧,一旦能獨立自主了,就總是能處處占據主動。他沒辦法,因為又喝了酒,一時沒法兒開車送寧淑回家,只能幫她叫了黃包車,看著她這么離去。 寧淑回到住處的弄堂口,范惠紅已經帶著阿賢迎了出來。 “姐!” 范惠紅給寧淑使個眼色。 寧淑一看,便知家里有人來拜訪。 她便牽起阿賢,自管自往弄堂里走。 在她住處的小院子里,阮茂學正手里抱著一捧花,眼巴巴地等著——他已經在這里等了很久了。 寧淑一看阮茂學這副樣子就有點兒想笑,可是卻故意屏住,拉著范慕賢小朋友往里走,一面走一面問:“阿賢,今天在學校里過得可好,都學了什么呀?” 范慕賢小嘴呱唧呱唧一陣,什么都與寧淑說了,口氣親密,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娘一樣。 阮茂學頓時愣了神:不對啊! 他與寧淑分居三年,寧淑什么時候又多了這么大一個兒子? 他趕緊咳嗽兩聲,問:“寧淑——” 一出口就知道不對,趕緊放緩了語氣,柔聲問:“淑兒,這……這是你,是你兒子嗎?” 范慕賢小朋友一挺胸,就先應了:“是呀!這是我娘!” 阮茂學一張臉登時黑了,黑了片刻,才聽清小朋友認真地解釋:“這是我干娘!”說著又指指從后面進來的范惠紅,“這是我親娘!” 阮茂學趕緊掏帕子擦汗,他剛才差點兒連魂都要嚇出來了。 寧淑卻徑直去接了阮茂學手里的花,看著點了點頭,笑著說:“謝謝你的花!” 阮茂學這時候才覺得妻子似乎漸漸已經變了一個人,如今已經是氣場全開,自己再也不能像早年那樣對待她了。 范惠紅取了一只插瓶過來,寧淑與她兩人一起,將那束花插了。 “你去哄阿賢先睡吧!我陪……阮先生出去走走去。”寧淑微微有些酒意,就也想到外面去走走散散心,正巧來了個能陪著她的。 范惠紅應了,笑著點頭向寧淑示意。 寧淑臉上有些微熱,忍不住一低頭,斜眼往阮茂學那里一睨。 阮茂學頓時感到一陣慌亂,像個沒談過戀愛的學生一樣,伸手趕緊去扶了扶眼鏡,才勉強鎮定下來。 于是這一對分居已久的夫妻,就真的和時下的年輕人一樣,到外面街上去軋馬路去了。 這時候夜色濃重,上海鬧市街區處處都被各色霓虹燈照亮著。夜風微有些冷,寧淑輕輕地提一提衣領,阮茂學就趕緊將自己戴著的一條圍巾解下來,手忙腳亂地給寧淑圍上。 以前他做人丈夫的時候,卻極少能做到這一點。 所以寧淑轉臉看向阮茂學的眼光,也多少有些不同。 他們兩人只都默默地順著街道走著,心里則或多或少覺出些異樣。這大約是拋卻了以前老夫老妻時那一套相處模式,兩人這才覺出些不同吧。 “淑兒,我只想說,常姨娘早已……” 他想說,常姨娘早已被遣放了,聽說現在早都不在省城了,他們兩人之中,再也沒有其他人插足了,而且他也知道錯了…… 這時候突然有報童從這里經過,在夜風中大聲喊道: “號外,號外!一宵冷雨葬名花。海上名媛,任帥遺孀,昨日香消玉殞……” 寧淑便皺一皺眉,將那報童叫來,將他手里的報紙盡數買下,說:“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去吧!” 報童謝了寧淑,一扭身跑了。 寧淑借著路燈的光,隨意掃了一眼報紙上的新聞,看到了逝者的年紀,忍不住驚訝:“這么年輕啊!” 阮茂學已經看過這條新聞,聽見忍不住說:“這個任帥遺孀,還真是不簡單,活著的時候無數人惦記著她的錢,死了之后則是一幫男寵爭家產。唉,這種事情背后貓膩很多,誰知她是怎么死的……” 寧淑則說:“人死如燈滅,咱們就別議論旁人了。” 阮茂學非常聽話,立刻閉嘴。 而寧淑則皺眉沉思道:“這個任帥遺孀,叫什么來著,我記得好像聽誰說起過。” 阮茂學還有點兒印象,當即答道:“聽說叫姜曼容。” 寧淑就點點頭,說:“好像是聽阿俏說起過。” 夫婦兩人想起這個名字,不免都覺得有點兒耳熟。 只是兩人全沒有將這個名字與他們自己聯系起來。 “淑兒,”阮茂學最后將寧淑送到了她住處的弄堂口,自己則準備回大哥家里借宿,“我只想問你一句……” 阮茂學問起這話,面上表情頗為扭捏。 “上回我信里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他們兩人已經分居三年,就算是他不肯簽離婚協議書,這段婚姻,也能算是無疾而終了。 可是他還是舍不得,所以才會像今天這樣,如一個初嘗情味的年輕人,過來送花,陪著軋馬路,討好賠情,軟語相求…… 他希望寧淑能回到他身邊。 寧淑卻“噗嗤”一聲笑,心想怎么大家都趕巧了,不約而同地選了這一天。 在路燈下她抬起頭。路燈昏黃的光暈映著她的眼,卻是熠熠生輝。 “看你表現!阮茂學!” 她笑著,如是說。 第217章 有信番外 寧有信一生都在念念不忘他記憶里的味道。 早春的時候,當第一網蜆子從河底拖起,她就會用鮮蜆煮湯,奶白的一鍋湯,不帶半點腥氣,全是鮮甜;油菜花盛時,她就會去選幾條比手指略長一點的菜花鱸,打兩個雞蛋,簡單一蒸,鱸魚新鮮肥嫩,足夠他吞下一大碗白飯。 夏日里蟬兒鳴的時候,秋風吹蟹腳癢的時候……而冬日里夜長日短,待到晚上小灶間里香氣飄出來,天色早已全黑。有信也不怕冷,只立在灶間外頭,看著里面忙碌著的小身影,心里是暖的。 少年人總以為人生會就此一成不變,他只想守著心上的人兒,一直這樣守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努力想要爭取的,他其實給不起。 船行在胭脂河中,有信望著漸漸遠去的故鄉,向他熟悉的味道告別。 他打算走進外面的世界里,奮力一搏,不為旁的,就是為一個“出息”。 阿俏從省城來信,祖父和父母都夸她“出息”,小小年紀,就能撐起阮家的場面。他可也不能落后了,否則,將來怎么娶她? ——是的,他想娶她。 到了這時候他才后知后覺地徹底想明白,阿俏對他而言,絕對不是個meimei。 她就像是個會法術的小仙人兒,親手烹飪的那些味道,牢牢地扎根在有信的記憶里,就像潯鎮那千百年一成不變的石板路,胭脂河上船行漁聲,在往后很多年里都讓有信魂牽夢縈。 有信沒有去省城,而是去了鄰省。寧家有些關系在鄰省,介紹他去做了個學徒,慢慢開始學著打理生意,即便將來回鄉,也能繼承寧家的家業,吃穿不愁。 可是有信卻不想這樣。這和他理解的“出息”相差甚遠,也不是有信的興趣所在。 很快有信找到了一件他喜歡的事——他學會了開車。 他開車的技術非常好,坐在駕駛座上,手握方向盤,有信就覺得整部車子都是他身體的延伸。而車子也沒有辜負他,在為他的人生加速,讓他憑著出色的駕駛術,當上了大帥任伯和的親兵。 雖然表面看著只是個駕駛員和勤務兵,可是帥府的人心知肚明,任伯和極少提拔外人,但凡能近身的,都是心腹。 在帥府當差的日子里,寧有信第一次殺了人。 他第一次手上沾了亡者的鮮血,他記得他雙手亂顫,根本托不住手里的槍,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以前那個一向開朗而坦白、天真而單純的寧有信,此刻也像是被他親手一槍擊斃,躺在他眼前,再沒活在這世上了。 這時候有人來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沒事的。只有這樣,才能取得任帥的信任,才能獲得晉升。來人還告訴他,這樣下去,離他想要的“出息”,就不遠了。這一點,比起世人口中那些虛偽的禮義廉恥,來得都更重要。 來人朝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一定會支持他,指點他。寧有信知道他是任帥身邊的機要秘書,叫做何文山。 不久大帥正妻過世,接回來一個外室三姨太。 嬌花一般的三姨太站在任帥的親兵們跟前,笑得讓人心里直發毛。這三姨太也做得一手好菜,香味從小廚房傳出來的時候,人人垂涎不已。 寧有信卻不怎么動心,畢竟他正瘋狂地想念著的,只是記憶里的那個味道。 漸漸地,這三姨太就經常開始給林副官開小灶。有一回寧有信無意中窺見了“小灶”的真相。他極其冷靜,悄沒聲息地退出來,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卻忍不住漲紅了臉,一顆心砰砰狂跳——原來,男女之間,有比單純相思更親密、更熱切、更直接的……征服與被征服。 三姨太不是沒向他暗示過,她喜歡收集身邊俊朗的年輕人。只不過見他沒反應,便當他是塊木頭。 寧有信不是沒察覺,只是他覺得林副官也在暗中盯著他……盯著和三姨太走得近的所有人。 再者,他心里早就旁人了。 后來任帥建了玉蟻山莊,隨時準備向鄰省發難。 寧有信暗自有些預感,覺得這一出,大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何文山同意他的看法,點點頭,表示他應該去找“黃雀”好好談一談。 因此,玉蟻山莊的那一晚,注定該是個不眠之夜,充斥了陰謀與殺戮。 寧有信卻萬萬沒想到,在這一晚,他見到了阿俏。 然而阿俏身邊,另有人陪伴守護。 就因為這個,寧有信曾有片刻的魂不守舍,直到任帥被副官刺殺,情勢亂成一團麻,他才意識到:好歹得護著阿俏。 更有甚者,他只有在輕撫著阿俏耳邊的短發,守護在她身邊,看著她靜靜入眠的時候,才能感覺得到:他還活著。 他堅信阿俏也是愛他的,有且僅有他在她身邊的時候,才能那樣安心踏實地睡去。事后何文山卻告知:不是那樣,阿俏身邊那位,出身顯赫,實力雄厚,不是他這樣的小鎮青年可以相比的。 何文山說這話的時候,寧有信正憤怒地戟指著何文山,逼問他為什么為了一己之私,要將阿俏這樣完全無辜的女子帶進玉蟻山莊,將她推入險境。 ——這是為了你好!為了讓你看明白她的心。 何文山有恃無恐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