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她是重活一回,所以小時候的軀殼里實際裝了個成年人的靈魂,自然不會對寧有信說這樣的話,即便說過,自己也會記住。而寧有信現在提起……是在騙她! 這又與沈謙的失蹤有什么關系? 阿俏一低頭,就見到寧有信的右手手指不斷在桌面上一筆一劃地劃著。 她一凝神,慢慢辨出寧有信始終在棋盤上劃著“配合我”三個字。 怎么?難道寧有信帶她到這里來,問她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為了營救沈謙不成。 只聽寧有信又問:“不知你有沒有印象,在山莊那一夜,你醉得難受,有他在,你只有驚懼擔憂,卻只在我身邊才能安然睡去……阿俏,你再仔細想一想,小時候咱們在一起這么久,你心里,難道從來就沒有對我動過一點點心么?” 年輕人說到這里,蒼白的面孔出現一點點血色,甚至落在棋盤上的手指有些顫抖,顯得內心很是激動。 阿俏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那件事給了寧有信希望,她失聲道:“因為你是哥哥啊!” 她從來都將有信當最親的親人看待,也因此堅信他絕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在有信身邊,她就像是回到了故鄉一樣,心里莫名地安穩與慰藉。 寧有信面上僅有的血色立即褪得干干凈凈。他萬萬沒想到,阿俏寧愿去擔驚受怕地愛一個人,也不愿在他這里得到守護。 “有信哥,你知道的,我一直當你是親哥哥一樣看待。我信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樣。” 阿俏誠懇地望著有信,眼神堅定,表示她的話絕不會有更改。 寧有信卻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發冷,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又在棋盤上劃著:“口頭答應!” 阿俏見此一怔,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她抬頭望著寧有信,忽然覺得寧有信已經不再是昔日那個少年,甚至此刻他望著自己,眼里流露著一點狡獪的神氣,卻也有孤注一擲的決絕,望著她,在等待那個久久求而不得的答案。 “你知道的,我如今也算是混出個人樣來了。”寧有信淡淡開口,“現在在上海,我也算是有些勢力,算不上能呼風喚雨,可是讓你過上富貴安穩的日子,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你要是喜歡,就繼續經營你的生意,我絕不會有半點干涉;你若是不喜歡,便在家做個闊太太享受人生,我也沒有任何問題。甚至你留戀故土,我們也可以留在潯鎮,就我們倆,守著這一點祖產,也可以過得富足幸福。” “有信哥,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阿俏聽寧有信這么說,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雙手手指立即絞起來,緊緊盯著寧有信,問:“那他,他……” ——沈謙到底如何了? 寧有信搖搖頭,語調平平地說:“假設,我只是假設……如果你這輩子,從未遇到過他,你,有沒有可能,會念在我對你一片癡情的份兒上,愿意……嫁我。” “我只想知道這個。” 寧有信淡淡地說。 他知道阿俏會明白她的意思,他在等著她的“口頭答應”,只要她能開口答應,哪怕只是口頭的,只是暫時的,他也知道自己會有指望。 最要命的是,這是他打的賭里,最緊要的部分。 阿俏久久地盯著寧有信,過了好一陣,才說:“有信哥,我只能……只能回答你,哥哥,永遠是哥哥!” 寧有信輕輕吸一口氣,覺得心口最后一絲暖意也漸漸散去了。 內心深處,他其實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答案——阿俏是個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人。可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副性子,或許他也不會這么愛她。 “那么,如果,你和沈士安兩人之中,有一個人注定要死,你會怎么選?” 寧有信周身的氣質這時候徹底冷下來,不帶半點活氣兒。他突然從腰間將一柄左|輪|槍取出來,放在兩人中間的石桌桌面上。 他記起何文山說過的話:“永遠不要考驗人性,人性永遠經不起考驗。” 反倒是阿俏,低頭眨了眨眼,將眼里淺淺一層淚花俱都收了。她知道有信早已拐進了死胡同,與其說,如今是她與沈謙處在巨大的危險之中,倒不如說是寧有信自己深陷死局,怎么也走不出來。 “這柄槍里,只裝了一枚子|彈。要么給你,要么送給他。你會怎么選?” 阿俏低著頭,望著桌面上那柄武器,緩緩伸手,將這武器拖過來,擱在自己面前,抬頭朝寧有信笑笑,說:“有信哥,這很簡單。” 到了這當兒,被有信一逼,她終于想明白了,有些事兒,答案其實就是很簡單的。 “我與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不會跟他客氣,他也不會跟我來虛的。我們倆就是這么一對夫妻。” “所以,即便有武器,也絕不會橫在我們夫妻之間。” 說話之間,阿俏已經將那柄武器托在手里,輕輕地擺弄擺弄,突然拉了槍栓,穩穩地雙手托著,指向寧有信。 “有信哥,我完全無意傷你,但只請你高抬貴手,告訴我士安現在在哪里!” 與此同時,寧有信也毫不客氣地掏出自己的另一枝槍,指著阿俏——這一柄,卻是彈匣滿滿,一扣扳|機,就立即能致人死命。 “阿俏……” 寧有信此刻臉上再度泛起紅潮,點著頭說:“我果然……還是不如他明白你!” 他開口,飛快地往下說:“你手中這一柄里頭,只有一枚子|彈,第一枚很可能是空彈,所以,你只有六分之一的機會能殺死我!” “而我這柄……只要一開|槍,就能立即殺了我最喜歡的人……” 他的手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 可是寧有信說到這里,口中突然喃喃地道:“我原來以為,世上沒有哪個人,會愛別人勝過愛自己……”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是,是我輸了!” 阿俏一怔。 什么輸了? “我寧有信,言而有信,愿賭服輸!” 寧有信突然仰天“哈哈”一聲笑,說著調轉槍|口,沖著自己的太陽xue,猛地一扣扳|機。 這扳|機扣下的時候,他覺得熱血盡數涌上了頭,心口那一塊卻冷似冰,沒有半點兒熱氣。 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愛阿俏勝過愛自己。 只是這愛,她卻不肯給回應。 在倒下的那一刻寧有信覺得心頭痛到極致,相反額角傷處卻并沒有多少痛感,可是他想:好歹終于解脫了。 一陣眩暈襲來,寧有信見到阿俏驚慌失措地拋到手中那柄左輪,沖過來抱起他的身體。他看見阿俏眼里的淚水。 他突然有一絲后悔。 阿俏也是愛他的,只是這份愛,卻是親人之間的手足之情,永遠互敬互信,互相扶持——這一點子愛,其實足夠支持他再走下去,再看很多風景,再去尋找一個能相伴一生的人…… 只是像他這樣,不敢面對人生的懦夫,阿俏給他的親情,他想,他從此再也回應不了。 阿俏扶著寧有信,沈謙也恰如其時地趕到她身邊。 “別怕,是橡皮子|彈!”沈謙笑著安慰妻子。 寧有信身邊所有的武器,其實都早就被沈謙手下的人悄無聲息地掉過包了。 “那他,那他……”阿俏去檢查寧有信額角一個淺淺的傷口,替他擦去血跡。 “他摳扳|機時槍口離自己太近,現在是被震暈過去了。不怕的!” 沈謙望著妻子,柔聲安慰。 還有什么,比躲在一旁,聽見所愛的人親口袒露心跡,更加令人心懷舒暢的事呢? 這一回,沈謙只是和寧有信打了個賭。 早先寧有信為何文山利用,甘愿做對方手里的一把刀,前來潯鎮圖謀刺殺,未始也不是因為阿俏。 沈謙卻知道,這一陣,無論是寧有信死,還是他亡,都會在阿俏心里,留下難以彌合的創傷。所以他才定下此計,借寧有信的自尊心與“言而有信”的秉性,來一場豪賭,挽救對方的性命,與人生。 他早想到寧有信恐怕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暗中做手腳,也想到阿俏可能會刻意說些好話,來安撫寧有信。只是沒想到,即便如此,他還是聽到了最想聽到的。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待寧有信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臥在故鄉老宅自己的床榻上。他一時恍惚,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我這不該是已經死了么? 這般死而復生之后,原本一心求死的寧有信,心里便慢慢有些轉過來。 他披衣坐起,推開臥室的房門。水鄉晨間的霧氣在院里彌漫著,寧有信聞見熟悉的香味——那是他的母親張英在廚下給他下他最喜歡的三鮮面,還有香噴噴的油炸鳳尾魚。 聽見寧有信的動靜,張英趕緊從廚房里出來,笑著說:“傻孩子,這么急趕回來,也不向家里打聲招呼,竟還走夜路,看把你摔的,磕破了頭吧!若不是阿俏他們兩口子把你送回來……” 寧有信伸手摸著頭上纏著的紗布,此刻再聽見阿俏的名字,心里陡然一陣酸澀,可也清楚得很:他是,終于,無可奈何了。 “餓了吧?”張英見兒子無恙,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塞了筷子到他手里,“面剛出鍋,快去趁熱吃!” 寧有信怔怔地接過竹筷,一時覺得母親殷殷的眼神難以辜負,而空氣中那股子熟悉的氣息,人間煙火的味道,一時也難以割舍…… 此時此刻,阿俏與沈謙正手挽著手,立在水鄉小鎮的一座拱橋上看風景。 在他們面前,水鄉早起的人們早已開始忙碌。河道之中不時有小船來回穿梭,駛過這里的人們,大多抬起頭,向阿俏打個招呼:“阿俏姑娘,恭喜你啊!” 而遠處,一輪朝陽正從遠處漸漸開闊的水面上緩緩升起,漸漸驅散了眼前的迷霧,照亮了整座小鎮,也溫暖了人心。 第215章 周阮番外 阮清瑤將煤球爐子的溫度調到最小,然后往干干的鐵鍋里倒了一點事先準備好的黑芝麻,在鐵鍋里滿滿炒制。 沒過多久,芝麻特有的香氣就滿滿溢出來。有路過的婦人向她打招呼:“阮小姐,又做芝麻糊了啊!” 阮清瑤“嗯”的一聲。 她不是阿俏,不會做別的甜食,唯獨這一件,做起來很簡單,只需要靜下心,話一點兒水磨功夫而已。 然而阮清瑤卻哪里靜得下心? 她知道,會診已經結束,周牧云不久就要動手術了。一想到這個,她就百感交集,一時怔怔出神,手底下就慢了下來。 “不好!” 等阮清瑤醒過神,立即聞到一股子焦糊味兒,趕緊去將鐵鍋提了起來,一時又燙到了手,但好在——那些芝麻,不算太糟糕,將最糊的那些去掉,剩下的應該還能用。 她將炒好的芝麻盛出來,細細地研成干粉,再另炒一份糯米粉,與芝麻粉調在一起,最后用開水將粉調成糊,這黑芝麻糊就調好了。 她回到病房外面的時候,剛好遇見周家人探視過周牧云,從房里出來。 周逸云落在最后,便與阮清瑤打了個照面,見到阮清瑤這樣一副脂粉不施,梳著一頭短發的模樣,忍不住也吃了一驚,眼神送來關切的詢問。 如今的周逸云,完全是一副上海時髦少奶奶的裝束,妝容精致,頭發是精心燙過的,與阮清瑤如今的頹態不可同日而語。阮清瑤知道周逸云終于嫁了,而且嫁得還不錯,心里雖然為舊日老友感到高興,可是她此刻站在病房門口,將頭一低,不敢和周逸云打招呼。 周逸云見她這副樣子,心里也明白什么,只嘆了口氣,沖她搖搖手,轉身走開,去追周家人去了。 阮清瑤則走進病房,將那碗黑芝麻糊遞給周牧云,小聲說:“你喜歡的,趁熱吃,別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