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可是阿俏卻知道,德大的西菜師傅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這牛扒看著尋常,其實外脆里嫩,里面的牛rou切開,會呈現淡淡的粉色。烤雞看著尋常,雞肚子里卻是釀餡兒的。燴魚阿俏沒嘗過,但是現場聞這香味兒,這一大鍋里,一定是用到了與中式燉湯異曲同工的高湯熬制之法。至于蝦仁沙拉么,阿俏覺得,這該是見仁見智的一道菜,洋人估計很喜歡,國人則不會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果然,不久德大的廚子出來,親手用牛扒刀將牛rou切開,給人展示那淺淺的粉紅色。洋人們一致鼓掌叫好,而中華一方則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什么——這顏色……難道不是沒做熟嗎? 看到雙方對“美食”的理解如此天差地別,盧天明開始有點兒緊張,緊緊繃著臉。旁人則不住口地安慰他。與其安慰盧大廚,倒不如說是在安慰他們自己:畢竟這是第一陣,可千萬不能輸啊! 又過不久,洋人里推舉了一位中文說得非常好的,出面點評桌上這幾道菜式。 這一位中文既好,便也熟悉中式禮儀,一上來,就先將雙方都夸了一頓,把雙方都吹捧得很舒服。接下來,這位洋人又著重夸了中式菜肴里的蔥油雞和熏鯧魚,說這是他在中國吃到過最好吃的菜式。 盧天明稍稍松了口氣。可是心下有隱隱約約有些不甘。畢竟他最得意的兩道作品,與洋人的點評完全相反,正是耗油牛rou與那道西施舌。 洋人又將德大的四道菜一起夸了一遍,話說得也很漂亮,說是自從來到上海,就只有在德大才能吃到這樣美味的菜式了。 這話說完,每個人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少時結果宣布,洋人們,竟然真的判了德大的師傅勝了這場。一時“洋派”那邊歡呼起來,得意洋洋,仿佛他們一下子壓過了整個中華的飲食界。 而中華一方則大多目瞪口呆,也有人覺得不公平的。可是他們一早就“高風亮節”地將這“評判權”拱手讓人了,此時便覺得不公,也無處申訴。 這場競賽,并非一場定輸贏。只不過第一場較量過之后,勝的一方就能夠頤指氣使,給對手出很多難題,增加各種限定條件,除非對方憑真本事,在這種苛刻的要求之下,連續翻盤,才有可能最后將結果扳回來。 這下子,中華一方丟了主動權,人人垂頭喪氣的。盧天明則像是個大罪人似的,垂頭喪氣,始終頭都不敢抬。可是人人都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因此也無人去苛責他。 ——這場比賽,其實輸在,中餐西菜,是兩種相去甚遠的飲食文化,品味與審美天差地別。用一種文化的審美來評判另一種文化,得到這樣的結果,也并不能說太意外。 這下子,勝利的一方立即拽了起來,一群洋人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商量,要給對手出什么難題。而中華一方則焦慮地在錦江飯店的大廳里等候著。 不多時,還是剛才那個能說會道的洋人出來說話了。他帶著抑揚頓挫的聲調宣布:“我們決定了,下一場,我們想見識見識貴國哪一位女性廚師的本事。” 阿俏是在座的,為數不多的女性之一。她一下子就覺得目光灼灼,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 “我們都知道,mama做的菜肴總是最好吃的,”說話的洋人顯得十分天真,“所以我們想欣賞一下貴國女性廚師的水準。” 說這話的時候,東洋那位廚師青山,面色冷厲,雙眼凸出,沉默地坐著,一言不發,其實此前這人一直在與旁人據理力爭,似乎極力反對由女性廚師出面應戰。只不過他勢單力孤,旁人都點了頭,他的反對就自然而然被忽視了。 “我們商議一下,再決定請哪位廚師……咳咳,女性廚師應戰!”黃朋義勉強站起身點頭應下。當初就是他點了頭,答應讓對方評判的。第一場結果出來之后,他臉上非常掛不住,只能帶著人匆匆離場。 阿俏自己是非常愿意在這些洋人面前露一手的。 她與沈謙、阮茂才、曲盛雪這些見過世面的人分別聊過,又由沈謙帶她在幾間上海著名的西菜館試過,對洋人的口味偏好稍許有了些了解,知道要向這些洋人推介中餐的精華,不能太急,也不能一味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將中餐最精華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推出去,而是要循序漸進。 她也知道,自己初來乍到,上海的廚子們未必便會點頭同意由她戰這一場。但是自那一場訂婚宴之后,她在上海灘的人氣正旺。還真有人打電話去省城的阮家,哪怕是等上兩三個月,也想要嘗試一下全套“阮家菜”真正的模樣……她這人都還在上海沒回去那。 所以阿俏心頭多少存了一點點指望,待到黃明義宣布要出面應戰的人不是她的時候,阿俏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的。 可見到下一場即將應戰的人,阿俏馬上就不失望了,失望都轉為了驚詫。 “諸位,這位是鄰省任伯和任帥的遺孀,為夫復仇,手刃兇徒的那一位。” 黃明義莊重地向周圍的人介紹姜曼容。 姜曼容穿著一身黑色天鵝絨的旗袍,長長的秀發自然垂在腦后,全無半點多余的修飾。 只是她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飾。 黑色的衣飾,合身而簡約,勾勒出姜曼容優美的身材曲線,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冷似冰,唯獨那一張嬌艷妖媚的面孔,和她那熱切的眼神,熾似火。 “任太太在嫁與任帥之前,就已經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廚娘,后來又親力親為,為任帥打理名下產業,無論是酒樓菜,還是私房菜,她都小有心得。任帥的事過去之后,任太太原本已經金盆洗手,發愿不再重出江湖的。可是今天聽說了洋人竟然開口向專做中華菜式的女性廚師挑戰,更感義不容辭,一定要為我中華之人爭一口氣。” “因此,她才答應出山。”黃朋義說到這里,指指面前一桌豐盛的酒肴,對眾人說:“這是任太太親手烹制,請諸位品嘗的一道席面,也想請大家幫忙品評品評,她這個水準,夠不夠格,代表諸位,去應付洋人的挑戰。” 眾人一低頭,見桌上豐盛的席面,菜色各各有模有樣,又見姜曼容面相嬌美,盈盈立在黃朋義身旁,當下都紛紛點頭:“夠格啊!怎么不夠格了?” “這個,做得很好啊!若是黃會長不說,怎么會有人猜到是女廚師做出來的?” 人們胡亂贊許,姜曼容抬頭,眼內精光只是一閃而過,接著她依舊低眉順眼地謝過眾人的贊許。 阿俏在一旁打量席間,只見到會的廚子已經比前一陣少了好幾人。盧天明自然不來了,好些人覺得盧大廚都能輸,這種比試絕不是什么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因此也各自找了借口拒絕。 一時旁人都點頭贊了姜曼容烹制的席面,也就意味著眾口一詞,推舉姜曼容出面接受洋人的挑戰了。 姜曼容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阿俏臉上,仿佛在說:“看,我這又勝過了你一籌。” 阿俏沒吱聲。 她雖然依靠一場訂婚宴,在上海灘打響了名號,但是她與姜曼容相比,吃虧就吃在,沒有多少上海的廚師、飲食界的人親口品嘗過她做的菜肴。畢竟阮清珊那一場訂婚,請的大多都是上海商界名流,與眼前這撥人沒什么交集。 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姜曼容也一定在黃朋義那里,打點過了。 這姜曼容到上海未久,就干掉了林副官,狠狠地揚了一把名,兜里又滿滿的都是錢;如今終于開始不甘寂寞,想要自己做點兒事情,回歸老本行,思來想去,覺得眼前這個機會正好可以利用,若是她能替全上海的餐飲界挽回顏面,那回頭來給她捧場的人豈不會很多? 阿俏將姜曼容的心思猜得很準。散會之后,姜曼容來到阿俏身邊,幽幽地道:“阮小姐,這次的事,說得好聽一點兒,是為了國家大義,你可不會為了那一點點個人恩怨,再與我作對的吧!” 阿俏搖搖頭,說:“你既然肯出頭,肯為中國人爭一口氣,為女子爭一口氣,我是欽佩你的。” 說到底,這事兒,說白了不就是大家都想為中華烹飪,想為那些總在男人背后默默勞作的女人們,贏來一個尊敬么? 此刻,姜曼容的臉被陰影遮蔽著,唯有眼里反映著的一點點星芒,能叫阿俏稍許窺見一點她的心思。 只聽姜曼容冷笑一聲:“這就好!” “不過你,還是終究贏不了我的!”姜曼容說著轉身就走,看起來她與阿俏那點兒宿怨,當日敗在阿俏手下的不甘心,到底還是讓她這樣牢牢地記了一輩子。 “等一下,”阿俏連忙招呼。她覺得有必要提點一下姜曼容,洋人……洋人也有口味刁鉆的時候,想要用菜式贏得洋人的尊敬,大約有那么一點兒路徑可循。“你知道,你知道洋人更能接受什么樣的菜式么……” 姜曼容早已蹬著她那雙高跟鞋,扭著小腰身,施施然遠去了。臨走沖阿俏揮了揮手,“小丫頭,我是什么人……難道還用得著你教?” 阿俏一想,也是,姜曼容畢竟是跟在任伯和身邊多時的人,自己不知道對方的經歷,又有什么資格指點人家。 可是等到姜曼容的菜單在錦江飯店的大廳里當眾公布出來的時候,阿俏還是大吃一驚。 姜曼容的菜單上,兩道冷菜,分別是糟鵪鶉和糟鴨舌,四道熱菜,分別是火芽銀絲、干燒鱸花魚、秘制豆腐腦和素炒萵苣葉。 阿俏聽過“火芽銀絲”的名頭,知道這是一道非常非常費時的功夫菜,是將綠豆芽掏空,將火腿細絲穿入其中,最后一起烹制。據傳這是一道清宮御膳,慈禧愛吃的,光準備這一盤兒菜,就要花上三天。 她又聽旁人得意洋洋地提起姜曼容做的其他幾道,如那干燒鱸花魚,根本不用整魚,只用魚臉頰上那兩片蒜瓣rou,又如那萵苣葉,每棵萵苣上都只取那最嫩的三片葉子,其余一起丟棄。 待聽說了姜曼容特地準備的那道“豆腐腦”,阿俏更是心道不好——這姜曼容出手豪闊,又能沉得下心,可是就說她準備的那道“豆腐腦”,別說洋人很難接受,就連她都…… 這樣,豈不是要被人雙殺,一連輸兩場? 第204章 姜曼容奉上的兩道冷菜,分別是糟鵪鶉和糟鴨舌,原本是極具特色的南方小菜,下酒極妙。她做的這兩樣都是熟糟,也就是將鵪鶉和鴨舌燒熟之后,再用酒糟與香料調制的“糟鹵”,密封在小壇子里慢慢鹵制,待糟味徹底浸透,再開壇食用,便糟香撲鼻,美妙絕倫。 只是到場的洋人,望著冷碟里的菜式,都沒怎么動筷。黃朋義去問了原委,回來的時候拼命忍住了偷笑,說:“洋人不認得那是鵪鶉,還問我,怎么會有這么小的雞崽兒用來吃的。” 至于滿滿一盤的鴨舌,敢于嘗試的洋人就更少了。 待熱菜上來,洋人們大多舒一口氣,覺得終于有能吃的來了,品嘗之后,也覺得味道頗佳,便連連點頭。姜曼容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得意,面上綻放微笑,眼光在錦江飯店的大廳里轉了一圈,只見阿俏正遠遠地縮在屋角。 姜曼容有把握這一次大出風頭,她對阿俏的存在,便也不那么在意了,當下高傲地將頭扭過去,轉向那些洋人,面上則掛起矜持的微笑。 便有洋人叫了通譯過來請姜曼容,只說請親手炮制這一席菜式的“女性廚師”過去,詳細問一問這些菜式的出處。 這正中姜曼容的下懷:她做的這幾道菜,有些人吃過就是吃過了,根本不知道菜式有多么金貴,原料又有多么難得,如今有個機會能夠解說,姜曼容再樂意不過了。 便有洋人挾了一筷子火芽銀絲,向姜曼容請教,這火腿絲,究竟是怎么跑到綠豆芽里面去的。 待通譯轉達了問話,姜曼容便微微一笑,伸手做了個穿針引線的動作。 舉座的洋人盡皆驚嘆——果然這是一道女士菜,天底下只有熟悉針工繡活兒的女士才做得出來這樣精細的菜色。 他們便又問姜曼容,這道火芽銀絲要準備多久,姜曼容答了“三天”。又將一眾洋人給驚到了——竟然為一道菜,準備三天的功夫,這中華菜式,精細起來,真是精細得不得了啊! 除了火芽銀絲這道最費功夫的菜式,其余如干燒鱸花魚、素炒萵苣葉,看起來就平常一些。 姜曼容有些不樂意,就只解釋說,這道干燒鱸花魚,只取鱸魚面頰上兩塊蒜瓣rou,和獨頭蒜在一起干燒而成。這么一盤兒菜,差不多要用上百條鱸魚的面頰rou;而那道萵苣葉,也差不多用了上百斤的萵苣,才得了那么一小盤兒的葉菜,道理同出一轍。 洋人們聽到這個用料的法子,紛紛總結道:“任太太是個有錢人吧!” 姜曼容將這當了恭維,當即點點頭,伸手撩撩頭發。她生得妖媚,舉手投足之際風情萬種,又有錢,又有手藝,登時不少洋人看向她的目光也不頗不同。 最后是那道“秘制豆腐腦”,雖說有些人并不喜歡這道菜柔滑的口感,但無不贊嘆其鮮。 “這真是豆腐嗎?”品嘗之后,有人大聲詢問。 姜曼容嫵媚一笑:“你們猜!” 立時有人猜是,有人猜不是。 更有人大聲說:“美麗的任太太,這豆腐像你一樣美味!” 這洋人,學得蹩腳漢語,大概曉得“吃豆腐”的意思,就到這兒來與美人調笑來了。 豈料美人兒輕輕一笑,說:“你們以為這一道,真的是豆腐腦嗎?” 她伸手指指席間一只金色瓷盆中盛著的“豆腐腦”,里面的豆腐腦盛乳白色,微微有點兒發黃,湊近了,能聞到明顯的酒與姜的氣味,顯然是廚師在烹制的手下了狠料去腥。 美人兒見無人猜到,當即揭曉答案:“這一盆里,是一千只畫眉的腦子。” 話一出口,那通譯就先受不住了,拖拖拉拉地將這話翻譯出來,立時有兩名嘗過這道“豆腐腦”的洋人覺得胸口不適,惡心欲嘔,紛紛用餐巾捂住了口,掙扎著道歉,忙不迭地離座,沖去盥洗室。 而余下的人總是沒有覺出什么生理不適,可也實在難以接受: “你們……竟然吃畫眉的腦子?” “你……這么漂亮的女士,竟然殺了一千只畫眉,吃它們的腦子?” 一直沖姜曼容色瞇瞇地笑著的某個洋人,眼下目瞪口呆地望著姜曼容,就像是望著一名女殺|神。 姜曼容輕描淡寫地說:“怎么了?” 一時又沖出去兩個,去了盥洗室。 阿俏縮在廳角,冷冷地望著這一幕。 她覺得國人在“吃”這上頭,原本百無禁忌,若是逢上饑荒的時候,什么都可以捕來吃。可是如今在上海的這些人,不缺吃穿,做這些金貴的名菜細點出來,并非為了飽腹,只是為了滿足舌尖上的一點點欲|望而已。這道菜,若說是有人愿意獵奇嘗試,或許能夠理解,但是一千只畫眉…… 她不由得記起當初她離開潯鎮的時候,寧老爺子放生的那只畫眉。若是外祖父知道有人竟抓了這么多畫眉去……吃,鐵定傷心不已。 說實話,她也不大明白,姜曼容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才會做這樣一道菜式。 或許,對于姜曼容而言,她對人的性命都不在意,更不會在意禽鳥的性命。 “對不起,這一道菜,我們……我們,無法評價——” 又一名洋人站起身,握著嘴勉強說完這話,回頭轉身就跑,沖向盥洗室。 雙方談判下來,這一場比試中華一方沒有算“輸”,畢竟對方“無法評價”。可是他們也沒有“贏”,因為姜曼容做出來的這些菜式,到底沒能得到對方的認可,甚至一定程度上與原先的目標漸行漸遠,沒叫人覺得中華烹飪有多好,反而將人給嚇回去了。 僵持之下,雙方都建議另起爐灶,暫時將姜曼容這一段揭過去。這個提議一被接受,中華一方就立即開始籌備第三場,而這一場對方點名要比試的是——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