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刀功?” 阿俏很驚訝,因為在她的印象中,西餐菜式好像都不以刀功著稱。 “這一件,是東洋人青山提出來的。”黃朋義唉聲嘆氣地說。 他們這些上海廚子組成的臨時團體,一時又走了幾位。原因也很簡單,在這里,又沒名,又不得利的,沒事兒出那么多力做什么? “東洋菜式,聽說對刀功很講究。他們都是將新鮮水產剖來生吃的。” “生吃?”阿俏聽說,倒想起那位開居酒屋的青山夫人在惠山打醬油的事兒來。她很想說,生吃這種吃法,其實也是從中土流傳出去的呀。 “我們要不,就彼此看看,看誰刀功最出色,就推舉誰明天去應戰就是了。”有人出聲。 立即有人應聲說:“我……我恐怕不擅長這個,酒樓里有專人切配的,恐怕切配的小工都比我做得好。” “我……我也馬馬虎虎吧,真算不上是擅長……” 黃朋義說出了題目,在場的人卻一個個往后躲。 畢竟他們有目共睹,盧天明在輸掉一陣之后,自動辭去了“杏花閣”的職務,回南邊去了。這種事兒,做好了,也撈不著好,若是一個不慎輸了,積攢了好多年的名聲,就此全毀了。大家都是拖家帶口在上海混日子,不想在這種事兒上冒險。 “阮小姐,你呢?” 阿俏被問到的時候,她正在一旁出神,腦海里一會兒是那位青山夫人念叨著“魚膾”是他們東洋的吃法,一會兒是周牧云被人報復,受傷躺在病榻上的模樣。 她記起青山那半月形光光的腦門,還有他那兇狠的眼神,心里就是一陣厭惡——那人,明擺著就是來挑釁的,而他們這些人,又憑什么要退讓? 想起周牧云,阿俏更是一陣心潮澎湃:眼前的這些人,在這歌舞升平的世界里,恣意享受太平人生,卻不知道他們的平安其實是不少人在背后,在那些旁人輕易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守護的。 所以他們憑什么不該去爭一口氣? 想到這里,阿俏突然冒出一句:“我能行!” 旁人聽見她這一句免不了嚇了一跳。 阿俏卻抬起雙眼,自信地說:“我的刀功還行,說得過去。” 剛才旁人謙虛,那是自謙,然而突然冒出來一個這么不謙虛的,旁人看阿俏的眼光,卻更多些質疑。 “喲,原來是阮小姐啊!” “也難怪,阮小姐畢竟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怕也是有的。” 阿俏全不理會這些議論,望著黃朋義,微笑著說:“黃會長,怎樣,要不要我給大家伙兒演示一下。” 她也不等黃朋義答應,當即轉頭:“拜托,誰能去取一副砧板,一把廚刀,再……再帶一條黃瓜來!” 她一說“黃瓜”,旁人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學廚之人,練刀功入門的,蓑衣黃瓜。 蓑衣黃瓜是用蓑衣花刀切成,切出的瓜片薄如紙張,卻連而不斷,一根黃花切完之后能延至三四尺長。 當時便有人想:這切蓑衣黃瓜,人人都會,又有什么的特別的。 可這話他們又不能說,說了豈不就是打自己的臉了? 只見阿俏要到她需要的工具和材料之后,伸手試了試廚刀的重量,看看覺得沒問題,當即伸手,去取了一條帕子,三疊兩疊,折成細細一條,蒙在自己眼上。 旁觀的都是頗有經驗的廚子,知道阿俏這么做,頗有炫技的成分——可是考校刀功,不就是在考炫技么。 另有些人見阿俏年輕,大多不肯信她真的能蒙著眼將這一趟蓑衣黃瓜切下來——人家練了十幾年刀功的老師傅能做得出來,她看著不過是個二十未滿的小丫頭,難道能打出娘胎起就在練刀功? 阿俏卻不急不躁,伸手去抹了抹案上黃瓜的短長,然后開始下刀。 頭兩刀阿俏下得很是小心,切完之后還稍許比了比下刀的深淺,緊接著,她的刀法突然快了起來。因為這蓑衣黃瓜講究連而不斷,每一刀都不會將黃瓜切穿,因此聽不見刀刃敲擊案板,只聽見細而有節奏的“沙沙”聲,瞬間整個一條黃瓜已經切完,阿俏放下刀,將整條黃瓜翻過來,換了個斜角,繼續切。又是一通細微的“沙沙”聲之后,阿俏放下刀,解下眼上的帕子,雙手將黃花的兩端一提,將整個切成蓑衣花刀的黃瓜提了起來。 果然,黃瓜從中未斷,而且切出的每一片似斷實連的黃瓜薄片,都非常勻凈,一樣厚薄。 ——這,真是下了十幾年苦功才練得出來的本事啊! 圍觀的廚子都是高手,自然明白其中的關竅。他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阿俏這小小年紀,這身本事到底是怎么練出來的。 既想不明白,就只能當人家是天賦了。黃朋義看得目瞪口呆之際,開口朗聲問:“還有哪位,自忖這廚刀上的功夫,能強得過阮小姐的么?” 無人接口。 這對陣青山的人選,便就這樣定了下來。 第二天,阿俏帶上了自己準備的廚刀廚具,去了錦江飯店。 她一進大廳,就聽見青山在不滿地咆哮,指手畫腳地向通譯比劃著說了一大堆話。 那通譯顫巍巍地翻譯出來,說:“青山先生問,你們為什么派了一個女人出來,和他對陣,這不是侮辱他么?” 青山夫人正立在青山身邊,見丈夫這樣激動,忍不住也嘆口氣,望向阿俏的眼光里,都是歉意。 這話也被別的通譯轉告給了其他金發碧眼的洋人,當即有人回應了:“男人,女人?切菜……這有很大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青山繼續暴跳,“女人,女人有什么資格……?” “別忘了,你們大家現在在的這間大飯店,創始人與所有者,就是位女性!”阿俏在青山不遠處,淡淡地補了一句,“您什么時候擁有過這么大一間飯店么?” 青山當然沒有。 “那你憑什么說女人沒有資格與你對陣?”阿俏冷冷地問。 青山聽完傳譯,一時語塞。 “要不,我們先請準備和青山先生比試的這位……女士,先露一兩手,讓他判別一下,是不是足夠做他的對手,好不好?” 還是那個中國話說得流利,能說會道的洋人開口從中調停。 阿俏微微點頭。她早已大致料到今天這里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畢竟自己年紀小,又是個姑娘家,旁人不信她刀功出眾,恐怕也是有的。 于是就有飯店的侍應生送了幾塊豆腐,一盆清水上來。 洋人們看了不懂,不曉得阿俏在弄什么玄虛,然而中華這一方的人反而都激動起來。 阿俏伸手指,輕輕地在豆腐表面彈了彈,只見這豆腐軟糯至極,觸手即碎,是典型的“南豆腐”。阿俏伸刀抄起一塊豆腐,隨手拍在案板上,那豆腐瞬間碎成稀爛。 旁人一片驚呼,阿俏卻淡笑著解釋:“沒關系,我這只是給你們試試看,這豆腐的質地,其實是這樣的。” 她刀背一抄,另一塊完好無損的豆腐已經穩穩地落在她手心里。阿俏將那塊豆腐小心放在案板上,然后在豆腐上,刀身上,都淋了些清水,隨即左手若有若無地輕扶著那豆腐,右手穩穩地下刀,竟然真的片下一片薄如紙張的豆腐來。 洋人都驚呆了。連那青山都僵著一張臉,木楞著看阿俏下刀。 阿俏飛快地將那塊豆腐都剖成片,隨即輕輕推倒,讓豆腐薄片一層疊一層地鋪在案板上。她將豆腐剖成片之后還沒完,繼續再將那豆腐薄片切成如頭發一般的細絲。只是在這過程中,阿俏需要不斷地往刀身上加水,防止豆腐絲黏連在刀身上——否則,豆腐絲會立斷無疑。 待到將整塊豆腐切完,阿俏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右手揮刀,將切出的豆腐絲輕輕攏起,隨即往她面前那盆清水里一放,左手提了一雙筷子,在水里一撥,登時無數潔白如雪的豆腐細絲在水里載沉載浮,細看去,絲絲分明,沒有一根是與其它粘連在一處因而沉底的。 做完這些,阿俏什么都不說,只放下手下的刀,往后退了一步,向眾人躬身行了一禮,接著抬起頭,傲然直視青山,那神色仿佛在說:難道我還沒有資格,向你討教刀功嗎? 青山的臉色十分難看,其余洋人則如在夢中: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神奇的技巧,偏生又是在阿俏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手中使出來,似乎更加神奇。 錦江飯店的大廳里,硬生生靜了一分鐘上下,才有人開始鼓掌喝彩,一時間眾人都省過來,廳中便掌聲雷動。 甚至青山夫人也激動不已,在青山身旁也跟著一起鼓掌,被青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馬上訕訕地收了手,隨即往后退了兩步,躬身似乎在道歉。 接下來,就看青山的了。 按說,若是兩人在正常的擂臺挑戰過程中,阿俏露了這么一手,青山模仿不來,那阿俏已經贏了。 可是今兒個偏偏是青山出題。 只見他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只木匣,將里面一柄細細的薄刃刀取了出來。 隨即他慢慢開口,通譯則在一旁幫他傳譯。 只聽他說:“這位小姐切豆腐的技巧,也還真是算的過去……” 眾人:切!豈止“算的過去”! 青山續道:“……只可惜,我今天要剖的,是鯛魚刺身。” 眾人都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可惜的? 只聽青山沖旁邊拍拍雙手,有侍應生推上一座推車,上面赫然擺放著幾條剛剛出水的新鮮鯛魚,鯛魚旁邊,為了保鮮,還放著不少冰塊,將鯛魚保持在室溫以下,接近零度的環境中。 這時青山陡然提高了音調:“女人,天生就是不適合做廚師!” 阿俏的臉登時一板,她的眼神甚至往青山夫人那里轉了轉,似是想不通,這種腦子有坑的男人,怎么就有女人肯嫁給他的。 “嘿嘿,”青山笑了起來,笑聲極其難聽,有如金屬相撞,“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有人研究出來的。” “就拿這剖刺身的事來說吧,女人手上的溫度,比男人要高上兩三度,握住魚rou下刀,勢必比男人的手更加影響魚rou的rou質。” 說到這里,青山已經取出了一套磨刀石,將他手里那條窄窄的薄刃刀在磨刀石上慢慢磨著。 “做廚師,是一件追求極致的事,體溫高這兩三度,就意味著女人天生不適合從事這一行。這不是誰的錯,這是造物的決定。” “所以,這位小姐,說到這個地步,你還要堅持與我比試剖鯛魚刺身么?” 阿俏望望青山,心里也氣憤不已—— 她覺得每個人的體質各有不同,這是哪里來的狗屁研究,竟得出這樣的結論。再者,豈有因為這個緣故,就將一船人打死,將天下一半的人都排除在這一行業的門檻之外。 難怪青山夫人說過,在她們那里,很少有女子做主廚的,女人們只能在家里默默無聞地辛苦付出。即便是有天賦的女孩子也被勸告,不要輕易沾上這一行。 阿俏用力抿緊了唇,氣得不輕。 她想,青山這人真的好狠,竟然在這個當兒,搬出這樣的理由,阻止她與他比試刀功。偏生他說得這樣冠冕堂皇,拒絕與自己比試,而她,竟然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夠反駁青山的。 阿俏的目光在青山面前轉啊轉的,突然落在了鯛魚上。 第205章 阿俏的目光,便落在了盛著鯛魚的托盤——旁邊的冰桶上。 她一轉臉,就招呼了一位侍應生過來,低語幾句,那侍應生一怔,問了一句:“您真的要如此?” 阿俏點點頭。那侍應生應聲去了。 旁人都一頭霧水,不知阿俏要做什么,唯有那青山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經他這么一番當眾羞辱,這個女孩子竟然還有臉留在這里,他倒也暗暗佩服。 少時侍應生推著一只推車出來,車上盛著一桶碎冰,還有一桶清水。這錦江飯店為了保證食材的新鮮和口感,用重金購進了剛剛出現不久的制冰機,制些碎冰出來,根本不是難事。 只見這侍應生將推車推到阿俏面前,阿俏一伸手,就將拿桶碎冰倒了不少在那清水之中,冰塊統統浮在清水表面,登時成了一桶“冰水”。 只見阿俏抬頭,盯著青山,冷冷地說:“青山先生方才之言差矣。什么女人天生不適合剖魚膾,又說什么是造物的決定,這些都統統是胡扯!” 通譯將她這話譯了,青山滿面怒容,登時拿起手中的尖細廚刀,往面前案板上一釘,刀身顫動,整把刀直直地戳進案板中。 阿俏卻渾然不懼,繼續說:“造物的決定?男人才是剖魚膾的料?那造物為何不直接將男人都做成是冷血的,和這冰水一樣的溫度,豈不更能保證魚膾的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