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沈謙一句話,就把周逸云的幻覺打破了,讓她能慢慢地自己解開枷鎖,重新獲得捕捉幸福的能力。 阿俏輕輕地點頭,暗暗想,周逸云能從這一段里走出來,只是遲早的事兒了。 這頭好了,可是病房里那兩個,究竟該怎么辦呢? 只是如此一來,她和沈謙都不方便出面,便只能一起幫著打點周邊的事。阿俏知道阮清瑤十九會決定留下來陪護,趕緊先回阮公館去,替她收拾了幾件替換的衣物,又將晚間御寒的毛毯之類都帶上。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又借阮公館廚房,熬了一鍋白粥帶上,到醫院,統統都交給阮清瑤。 “二姐,你自己先要保重,老周才會慢慢好起來啊!” 阮清瑤點點頭,她現在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知道自己現下這個身份,該是周牧云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她也愿意以這個身份去體諒并照顧周牧云,激勵他的斗志,讓他好好地配合治療。 她接過阿俏給她一一準備的東西,感激地說:“多謝你!” 阿俏伸手拍拍阮清瑤的肩膀,說:“自家姐妹,謝什么。” 阮清瑤待阿俏離開,就去將那鍋白粥取出,盛在碗里,送到周牧云身邊,小聲說:“來,老周,喝粥了。” 周牧云有心上人相伴,此刻心情不錯,由著阮清瑤喂了一口,贊道:“多年沒嘗到過了,還是惠山學校食堂的那個味兒。” 阮清瑤心里酸溜溜的,但強忍著順著周牧云的話往下說:“上回我還回學校食堂去看了看。小范師傅他們都挺好的。” 周牧云一聽,也來了興致,連聲問:“是嗎,小范師傅,他叫什么來著?” “范盛光——”阮清瑤暗嗔,這么容易記的名字。 周牧云更加不疑有他,接著問:“那你也回西林館了對嗎?你師傅可好?” “好,我師傅好,慧云師姐她們也都挺好的!”阮清瑤暗暗慶幸,得虧上回阿俏帶她住的是西林館。 漸漸地,周牧云對阮清瑤的身份再無任何疑慮,而阮清瑤則全不再想其他,只顧眼下——但凡他盲著一天,她便照顧一天就是。 雖然未來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可是阮清瑤也甘之如飴,心甘情愿這么做。 阿俏在沈謙的陪伴之下,打點了周牧云入院的周邊瑣事,然后再回阮公館。 她一再就提前離席的事兒向阮茂才夫婦表示道歉,阮茂才與曲盛雪都說沒事兒,反正意見最大的人是阮清珊,不是他們夫婦倆。他們夫婦不敢有什么意見。 “阿俏啊,倒是有另一件事,不知你聽說了沒有。”阮茂才望望身邊的妻子,字斟句酌地往下說,“最近上海有些洋人,試圖了解了解中國的飲食,因此想邀請上海的幾位名廚前去,做幾道菜式,大家品鑒品鑒,切磋切磋。” 阿俏挑眉,問:“有這種事?” 阮茂才趕緊點頭:“我也是聽生意上有往來的幾個英國人說的。他們……有沒有邀請你?” 阿俏當即微笑:“自然沒有,我算什么名廚?” 阮茂才“可是”了兩聲,欲言又止,但是在曲盛雪目光的注視之下,到底還是改換了話題。 阿俏對這件事兒完全沒上心,直到第二天,她看見了報紙才曉得,原來阮茂才口中的“品鑒”與“切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針對中華烹飪的一場徹頭徹尾的挑釁! 第202章 阿俏匆匆趕到醫院,將手里的保溫食盒交到阮清瑤手里。 最近這兩天,阿俏常常在阮公館做些吃食,再送來醫院,交給阮清瑤。那些都是給周牧云和阮清瑤準備的。周牧云這邊,她大多準備些流食,粥湯水,以滋養打底為主。而給阮清瑤準備的則是按照這個二姐的口味來,知道阮清瑤最近陪護辛苦,也曉得這個二姐也不怎么吃得慣外頭的東西,就干脆都給她做好了送來,萬一涼了,在醫院里找個地方熱一熱也就能吃了。 阮清瑤感激地謝了一句,又說:“阿俏,你從阮公館到這里,一來一去的,太遠了,要不你教教我,我自己來吧!” 她最近經常在醫院旁邊的弄堂里看到人家往外租煤球爐子,也看到不少陪護病人的家屬就用這種煤球爐子熬粥做飯,就想自己嘗試著做一點。有時她只要一想到,周牧云有可能需要人照顧一輩子,心酸之余,便覺自己這般一無所長,什么都做不了的,實在不是個辦法。 阿俏眼珠一轉,記起了當初她假裝斷了手臂,請阮清瑤出山的時候,阮清瑤在廚下炒鍋一個雞蛋。當時的情形的確是雞飛蛋打,最后阮清瑤沒把自己給折騰進油鍋去著實是奇事一件。 可是見到阮清瑤這般誠摯地提出要自己嘗試,阿俏點點頭,說:“姐,你先帶我去看看那些煤爐子是啥模樣的,我再回頭教你。對了,這幾天你先學著,無論成與不成,我都先再送幾天吃食給你。” 阮清瑤卻搖頭:“我雖然人在醫院里,可也是看報紙通消息的。你最近一定在忙和那起子洋人打擂臺吧!” 阮清瑤口中的“擂臺”,就是上次大伯阮茂才向阿俏提起的那場“切磋”,原本是外國人正兒八經地提出,想要了解一下中華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可后來不知怎么的,就變成了擂臺。 上海灘本就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號稱“冒險家的樂園”,因此來自各國,想到這里來“淘金”的洋人也不在少數。隨著這些人的到來,上海的飲食界也更加開放,能找到來自世界各地別處的異國菜館子,甚至本地的飲食習慣和文化也受到影響,越來越多的人以咖啡代茶,下午要吃蛋糕西點,重要的節日喜歡下西餐館子…… 可是這些,都不會令中華的飲食文化與外界對立起來。 直到前段時間有人當眾侮辱了中華的飲食,激起了上海餐飲界的公憤,才有了公開與洋人打“擂臺”這回事兒。 阿俏聽阮清瑤這么說,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姐,你就別擔心這事兒了。有我在……有我們這么多人在,沒人敢在我們自己的地界兒上欺侮我們的!” 她說得沒錯,上海飲食界如今已經臨時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團體,打算聯手應對那些洋人們的無禮要求。 探視過阮清瑤和周牧云,阿俏便匆匆趕往集會的場所。她臨進屋之前,有人攔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張字條。 阿俏匆匆看過那張字條,先是吃了一驚,又不免氣憤。 她推開門,走進屋去。屋里坐著的大多是上海已經成名的大廚,也不乏有幾位像她一樣經營著私房菜式的女士,只是像她這樣年輕的,卻絕無僅有。 只聽有人站在屋子中央大聲說:“聽銀行界的寇老板說,他家初來乍到,便以‘寇家菜’揚名,愿做馬前卒,打個頭陣。” 立時有人應道:“是個不錯的主意。寇老板家的宴席我見識過,主打魯菜孔府菜,菜式品相精美,端嚴大氣,若是他家能打頭陣,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俏聞言,伸手一揚手中的紙條:“寇老板家主廚的廚娘是我的朋友,她千方百計托人送了消息給我,說是寇老板要求她,第一陣,一定要輸!” 這個消息像是一滴水飛入熱油里,立時炸開了鍋。 好多人生生被氣紅了臉,大聲怒斥:“這寇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做得出這種下作勾當!” “是呀,難道連自己祖宗是誰都忘了嗎?” 阿俏聽他們罵得激烈,等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開口:“生意使然,寇老板要和洋人做生意,輸一場擂臺,換來真金白銀的利潤,他豈有不愿的。反正折損的,也只是我們中華烹飪的名頭,與他那位大銀行家自然無涉。” 阿俏分析得入情入理,旁人聽了大多冷靜下來,有人開始強烈要求:“這樣的話,我們便不許寇家打頭陣。” “可若是這樣,寇家再把消息送給洋人,讓洋人再有了別的準備可如何是好?” 阿俏想到了什么,見大家七嘴八舌的,沒能商議出來什么結果,便試探著說:“我想,寇老板逼我朋友認輸,對方洋人那里也一定有了準備,沒準對方就會干脆派出比較弱的對手。我在想,我若是能勸我朋友臨陣脫逃,不來參加這擂臺的第一場,其余各位,遞補上去的哪位師傅,是否贏面就會大一點呢?” “這樣也好!”立即有人回應,“不過到時候洋人肯定會因為咱們這里原定的人員臨陣脫逃,要算咱們第一場輸,到時候咱們就不干,據理力爭,要另派一位高手出戰,對方鐵定沒料到,猝不及防,就然咱們拔了頭籌……” 有人依著阿俏的思路這樣想下去,便順理成章,很是在理。 “對,咱們到時候就逼寇老板承認他家的廚子只是臨時出了一點狀況,不是臨陣脫逃,這就行了。” “對了,阮小姐,你能說動寇家你那位朋友,臨走之前不向寇老板漏口風么?” 阿俏點點頭:“我能!” 她有十足的把握,不僅寇珍不會向她的義父寇宏軒露口風,她也不會向寇珍露任何口風。 一轉眼,就到了中華烹飪與洋人西餐打擂臺的時日。阿俏一大早就趕去找寇珍。 “阿俏,你替我向旁的師傅們打過招呼了么?” 寇珍含羞帶愧,她聽寇宏軒的話聽慣了,總是屈服于寇宏軒的權威,從來不敢說一個“不”字。 阿俏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而是將她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你還記得上回我問你的事兒么?” 寇珍疑惑,她記得清楚,上回阿俏問的是,“如果你真的有個機會,能離開寇家,你肯嗎?” 這與打擂臺比拼廚藝的事兒完全不搭界,毫無關系。寇珍睜著一對眼直勾勾地盯著阿俏,阿俏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對她說這個,難道是,難道是…… 阿俏沖她微微地點了點頭。 寇珍一下子覺得滿腔的熱血一股腦兒全涌了上來,她雙眼滾熱,淚水似要沸騰,半晌,才顫聲問了一句:“真的?” 旁邊寇家的人正巧過來,奇怪地看了寇珍一眼,接著裝腔作勢地稟報:“小姐,您要用的廚具都收拾好了,您看是您自己帶到錦江飯店去,還是我們先給您送過去。” 寇珍見了阿俏的眼色,立即不耐煩地說:“這點兒小事兒還要來問我,你們先給我送過去,我招呼一下客人,馬上就動身。” 寇家仆人表面上恭敬應了,心里卻鄙夷地“哼”了一聲,心想,還真當自己是盤兒菜了? 寇珍本就是寇家養女,養來就是要她一輩子為寇家效力,永無止境地烹制出一道又一道的精品佳肴。若不是為此,寇家也不會逼寇珍“梳起”——她若是嫁人,自然便沒道理繼續留在寇家cao持廚事了。 也就因為這個原因,寇家上下都只當寇珍是個廚娘,到此刻,寇珍面臨去還是留的選擇,寇珍自然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離開這個她感受不到半點親情的地方。 一時阿俏先告辭出去,寇珍則向寇家人打了聲招呼,表示她這就出發去錦江飯店了。寇宏軒還將她叫去耳提面命了一陣,這才放她出門。 寇珍出了寇家,與阿俏在約定好的地方會合,兩人一起上了一輛黃包車,在錦江飯店附近下來,已經有車在這里候著她們。車子直接將她們送到十六鋪碼頭,阿俏看看碼頭上掛著的時鐘,笑著說:“總算是趕上了!” 她說著,將手里的船票塞給寇珍,然后輕推她:“去看看是誰在那里等著你。” 寇珍直到此刻,還不大相信阿俏所說的都是真的。她手持船票,猶猶豫豫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眼前一亮,見到個男人正從輪船上探出半個身子,沖她遠遠地拼命揮手。 “阿——珍——” 呼聲傳來,寇珍再也顧不上其他了,當下捏緊了手里的船票,三步并作兩步,快步向碼頭上奔去。待她沖上棧橋,躍上跳板,來到那男人的面前,這才想起,她除了自己本人之外,一無所有,什么都沒帶。 “阿珍!” 男人見到了她,已經按捺不住喜色,似乎一顆心都歡喜得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寇珍苦笑一聲,小聲說:“我好像……什么都沒帶出來。” 男人親昵地按了一下她的鼻尖,說:“管它呢,你來了就行!” 說著,他看了看寇珍腦后挽起的那個圓髻,長嘆了一口氣,說:“阿珍,你吃苦了。” 寇珍癡癡地望著他,搖搖頭,說:“也沒有!只是我,你走后我哭了許久許久,我實實沒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的。” 那男人卻一咧嘴笑道:“我沒哭,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攢錢,我始終都在想,萬一有哪天,老天爺覺著我努力,覺著我熬了這么久從未放棄,也會真的給我一個機會呢?” 他說著張開雙臂,攬住寇珍,欣喜地說:“阿珍,媳……媳婦兒,老天爺開眼了,教我撿回了我媳婦兒……” 正在這時,汽輪一聲長長的鳴笛聲,接著緩緩從岸邊駛離。 寇珍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后腦:“糟了,阿俏!” 她光顧著和愛人重聚,將與阿俏告別都給忘了。 當下兩人齊齊奔至汽輪最頂層的甲板,在岸上尋找阿俏的身影。正見到阿俏也站在岸上,沖他們揮手。阿俏身邊還有一名年輕男子,長身玉立,此刻正摘了頭上的禮帽向兩人致意。 “就是沈先生幫的我!” 男人倚在寇珍身邊,小聲將這一陣子發生的種種一點點說來。 寇珍越聽越是感激,可是想想又覺得不對:“這個壞阿俏,竟然瞞得這樣緊,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透給我。早知道我……” 早知道她該準備點兒出門旅行時用得著的東西,最好還能將她用慣了的那一柄廚刀帶上。 “人家早就給你備下啦!” 男人嘲笑寇珍,挽著她的手,帶她一起到兩人的艙房去,指給她看阿俏為她事先置辦下的各種物事,南方常穿的衣料和成衣,坐船旅行時用得到的各種藥品,除此之外,阿俏還真的在箱底放了一把厚背廚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