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有些人去過寇家,嘗過“寇家菜”,此時比較起來,都說是各有千秋、難分伯仲,而眼前這阮家菜在菜式的新穎之意上顯然要更勝一籌。 也有人曾經去省城阮家大院里品嘗過阮家菜的,這時候回憶起來進入“與歸堂”楠木廳時那種莊重與寧逸并存的舒適感,以及阮家美食美器帶來的視覺與味覺雙重享受。這話說得好多人心生神往,恨不得插翅就飛到省城去。 “別這么著急,去省城之前先打電話訂位子,不提前訂,是根本訂不上的。阮家一天最多只做三席!” 有人傳授經驗。 “一天只做三席?”聞者莫不驚訝,這不是擺著錢不賺么? “人家阮家是要求精益求精,你以為是大鍋菜流水席,一盆一盆地往桌上走嗎?”說話的人覺得這是大驚小怪。 待所有熱菜走完,奉上點心之前,阿俏親自到席面上來看了一次。這下舉座的來賓誰也不敢怠慢,紛紛起身,或是向阿俏點頭示意,表示贊許。但凡見到這情形的人便都心里明白,“阮家菜”的名氣,這已經是傳到上海來了。只要阿俏想,她現在就能在上海再開一家私房菜館,而且預訂能立即訂到明年去。 然而阿俏卻不卑不亢,謝過眾人的來臨與賞光,往身后那一對有點兒尷尬的新人那里一偏身,說:“今天是我jiejie阮清珊小姐訂婚的大喜日子,這一出席面,是我特地為她和姐夫專門烹制,能得諸位盛贊,實在是感激不盡。也請諸位略勞動一二,一起祝愿我的jiejie姐夫,愿他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一時席間來賓紛紛站起,掌聲也響了起來,阮清珊有些受寵若驚,但還是表現得鎮定自若,一挽夫婿的胳膊,夫婦兩個一起面對眾人露出微笑,點頭致意。 婚禮的司儀一見氣氛正好,連忙將一只巨大的訂婚蛋糕推了上來。等到點心上完,就該新人一起切蛋糕,分送各位來賓品嘗了。 正在這時,席間末位女眷那里有個尖細的女聲“啊”的一聲驚呼,這聲輕呼隨即淹沒在觥籌交錯的嘈雜之間。 可是阿俏還是聽出不對,這聲驚呼,該是她二姐阮清瑤發出的。 阿俏不動神色,向席間來賓點頭致意之后,悄悄挪到末席,一拉阮清瑤的手臂,問她:“怎么了?” 阮清瑤渾身都在顫抖,一副要哭又哭不出的樣子,她手中執著一封書信,聽見阿俏問起,她像是終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開口說:“是老周,老周他……” 阿俏一皺眉,趕緊搶過阮清瑤手里的書信看過,一折信紙,當即做了決斷。 “姐,你先去房里,將我們身上帶著的所有現洋都拿上,然后換一身衣裳,馬上到樓下來。” 她說得簡短,不容置疑,阮清瑤則漸漸冷靜下來,渾身不再顫抖。 阿俏估了一下時間,說:“我這就去給士安打電話,他應該能派人馬上來這里接你,你先去醫院。我料理完這里最后一點事情馬上就趕過來和你一起!” 說這話的時候,阿俏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想:周牧云,你這家伙,千萬別真出什么事兒啊! 第201章 阮清瑤收到的,是周牧云出事的消息。 自從上次周牧云搭救阮清瑤之后,兩人之間一直斷斷續續地保持著聯系。阮清瑤到上海之后,曾經給周牧云去過信,告訴他自己和meimei都來了上海,留下的則是伯父阮茂才家的地址。 因此周牧云出事之后,他所在編隊的戰友按著周牧云抽屜里最上面一封信的名址,將消息送了過來。消息只有寥寥幾個字,周牧云墜機受傷,現在某某醫院,親友速來。 阮清瑤聽了meimei的話,總算表現得鎮定一些,按阿俏所說,去將能動用的現洋都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然后她偷空去找曲盛雪打了個招呼,為提前離席道了聲歉,然后迅速離開,在阮公館外面叫了黃包車,趕往醫院。 在醫院里,阮清瑤直接查問周牧云的情形,立即有人將她引至手術室門口。阮清瑤見手術仍在進行,便只能在外面戰戰兢兢地等著,不多時,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從手術室內出來,四周打量一番,問:“哪一位是家屬?” 阮清瑤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說:“我……我是親友……” 大夫大步流星地走上來,摘下眼鏡,對阮清瑤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阮清瑤聞言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身體軟軟地就往后倒。有護士見勢不妙,趕緊沖上來將她扶住,沖她耳邊說:“這位小姐,您聽清了,病人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他的眼睛……” 阮清瑤在旁人的幫助之下勉強站直,卻更難接受這個事實,顫聲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了……” 原來周牧云身上多處受傷,除了腿上有兩處骨折之外,都是皮rou之傷,這些都罷了。他最嚴重的一處傷傷在頭部,除了受到嚴重撞擊之外,他更是雙目受損。剛才大夫們給他做了第一次手術,沒有見效,這就意味著周牧云很可能會雙目失明。 “這位小姐,你既是親友,可否煩請你在這里稍許留一留?病人可能會很快醒來,但是病人因為頭部受到過撞擊,又突然之間雙眼看不見東西,可能會顯得非常狂躁,需要親朋的關心與安撫。” 阮清瑤聽說周牧云有可能就此失明,一時難過得垂下淚來。只聽那大夫在她耳邊說:“周先生的所作所為,我們聽說了也很欽佩。只是他醒來之后,請您務必開導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第一次手術雖然沒有成功,但并不是全無希望。” 阮清瑤點點頭,記下了大夫的話,眼見著護士們將周牧云從手術室里推出來。她此刻六神無主,只能跟在一群人的身后,趕到周牧云的病房,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緩緩坐下。 到此刻,阮清瑤兀自覺得自己全身在輕輕發顫,停不下來。再一想到周牧云的余生有可能需要在一片黑暗中就此度過,又難過得不能自已,只覺得雙目淚水漣漣,根本止都止不住。 一名由此經過的護士見她這樣難過,趕緊開口相勸:“探望病人一定得自己先振作起來,否則病人已經夠難過的了,聽見你哭豈不是更難過。” 阮清瑤點點頭,取了帕子,去盥洗室接了一點水,稍稍洗了一把臉,再抬起頭望著鏡中那個雙眼紅腫的人,她不由得想:若是阿俏在這里,一定會比她頑強十倍。此刻阮清瑤私心里,竟然希望meimei阿俏能趕緊趕到醫院里:一來她覺得自己腸斷心碎,根本無法承受周牧云受傷的現實;二來她私心里恐怕覺得,比起自己,周牧云此刻其實更加需要阿俏。 阮清瑤收拾停當,拎著小挎包,蹬著高跟鞋,拖拖拉拉地從盥洗室出來,慢慢往周牧云的病房那里過去。這時候,病房傳出一陣喧嘩,阮清瑤清清楚楚地聽見周牧云的聲音在大聲嘶吼。 她快步趕到病房門口,只見周牧云正從病榻上撐起身,伸出雙手,要到腦后去解他眼上的紗布。旁邊的護工與護士拼命攔住,早先那名勸過阮清瑤的護士大聲說:“周先生,周先生您不能這樣啊!明明還有希望的,可要是您現在去動傷口,那就真……” 周牧云的確如醫生所預料的那樣,非常狂躁,明明腿上還打著石膏,卻兩三個人都壓不住,只聽他憤怒地大聲喊:“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阮清瑤在病房門口見到這副情形,幾乎嚇傻了,顫聲開口,喚了一聲“老周”。 然而這一聲仿佛有魔力,周牧云聽見了,突然安靜下來,面孔微微轉向阮清瑤的方向,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輕聲問:“阿俏?” 阮清瑤轉身就走,高跟鞋敲擊在地面上發出“蹬蹬蹬”的聲響。 周牧云的聲音在阮清瑤背后響起:“阿俏,真的是你,是你來看我嗎?” 阮清瑤腳下卻沒停,她徑直跑到值班的護士那里,借了一把剪子,然后轉身跑到盥洗室,對著墻面上的鏡子,左手抓住腦后那一大把長長的秀發,右手一剪子下去。 烏黑蓬松的大波浪,頓時落在地面上,成了一團毫無生命的斷發。 阮清瑤卻根本顧不上,伸手又去剪了幾刀,總算將腦后原本飄逸瀟灑的一頭長發剪成阿俏那般齊耳的俏麗短發,發腳雖然有點兒粗,但也能將就。剪完之后,阮清瑤望著鏡中自己那個陌生的樣子,眼中又有淚要落下來,卻咬緊下唇拼命忍住。 “老周,當初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阮清瑤望著鏡子默默地想,“你若再不能重見光明,我便一輩子陪你,將欠你的,都賠還你。” 當初因為一念之差,阮清瑤慫恿周牧云追求阿俏,豈料周牧云真的動了心,義無反顧地愛了。哪怕阿俏自始至終都沒有對周牧云生過半點超過朋友的情誼,可是阮清瑤還是知道,周牧云心里只有阿俏一個。 想到這里,阮清瑤又是一陣心痛,但是她只要一想到阿俏的性子剛毅,從不輕易掉淚,阮清瑤就勉強壓抑住心中的痛楚,拎著手包,從盥洗室走出來,來到周牧云的病房外,再次輕輕喚一聲:“老周!” 周牧云這時候早已安靜下來,一直支著耳朵在聽病房外的動靜,這時聽見阮清瑤再度開口,周牧云登時大喜,朝她那個方向伸出手,顫聲喚道:“阿俏!” 阮清瑤上前,將手放在周牧云手心里,努力去學阿俏的口吻:“瞧你,剛才鬧得那么狠,有本事繼續鬧啊!” “——是你啊!” 周牧云登時“嘿嘿”地笑了,似乎完全神智清醒,又成了原先那個冷靜剛肅的周牧云,然而笑聲中卻帶著一點兒癡氣,像是個心愿得償的孩子。 病房里幾名護工和護士多少放下心來,給阮清瑤遞個眼色,大家一起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將這病房都留給周阮兩個。 阮清瑤拉過一張椅子,在周牧云病榻旁邊坐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依舊被周牧云握在手心里。到了這一刻,哪怕她極力忍住胸中的痛楚,也總有些什么正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而此刻周牧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身邊的這個人。 他悄沒聲息地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亂試探,忽然指尖觸及阮清瑤一絲秀發,他怔了片刻,終于鼓足勇氣,伸手去撫了撫阮清瑤的頭發。當他觸及阮清瑤短短的、凌亂的發腳,周牧云的手稍稍一頓,接著他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帶著喜悅與釋然,在阮清瑤耳邊輕輕地說:“真的是你啊!” 阮清瑤到此刻,哪里還忍得住,兩道淚水從眼中涔涔滾落。周牧云聽見她呼吸有異,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摸了一手的熱淚,周牧云登時慌了神,伸手去擁阮清瑤,口中連聲安慰:“別擔心,阿俏別擔心。我……我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這下子阮清瑤哭得更兇了,偏偏還強迫著自己去忍,使勁兒壓抑著哭聲,也伸手去擁抱周牧云,在心里反復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阿俏與周牧云,她哪個都對不起。 阿俏此刻則正與沈謙在一起,立在病房外面,望著病房里的情形。 阿俏面色黯然,沈謙便扶著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放心,會好的。” 阮家的訂婚宴還未結束,阿俏便回到席面上匆匆拜謝光臨眾人,隨即離席。沈謙已經來接她。與宴的都是聰明人,一見到這情形便知是小爺叔那邊有些緣故,便也不曾苛責阮家失了禮數。 在車上沈謙向阿俏說了周牧云出事的緣故。 原來周牧云離開飛行學校之后,一直在為本省的飛行大隊效力,開著偵察機在海上幾條航路上做空中巡航。此前他發現了一座偽裝成商船的東洋艦只,運送的貨品是違禁軍|火與特殊武|器,識破了對方的偽裝,將消息送給上海負責海上防衛的官員。 這是違背國際公約的行為,上海方面便直接出動了艦船,將武器扣留,東洋艦只則立即驅離中國海。 豈料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岔子,周牧云發現這條東洋艦只的消息竟然泄露出去。此前一直有傳言,說是東洋方面正在陰謀報復。周牧云卻從來沒在乎過這些,照樣出勤,在海上執行偵察任務,直到今天白天他在海上遇襲,機艙被打穿,發動機壞了一邊,周牧云本人身受重傷,依舊憑借他那高超的飛行技術,駕駛著被打殘的飛機安全降落在海邊的軍用機場。 據沈謙說,飛行大隊已經在聯系全國的眼科專家,要加急給周牧云進行一次會診,要盡一切努力恢復周牧云的視力。只是阿俏聽沈謙言下之意,這件事,當真不容樂觀。 眼下她在病房外,見到周牧云將阮清瑤錯認做了自己,而阮清瑤心甘情愿,剪去一頭長發,明知周牧云是認錯了人,依舊守在他身邊陪著他。阿俏心里不知是感動還是難過,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堵在那里。 大家都經過這么多風雨,此時此刻,阿俏是真的希望,希望她身邊的人也能幸福。 ——只是幸福的路為什么都這么曲折呢? 于是她抬起頭,沖沈謙使了一個眼色,沈謙會意,兩人悄沒聲息地從病房門口離開,一起去院方那里,見了見周牧云的主治大夫,并且幫周牧云在這醫院里手術和長期休養的費用都一起預付了。 他們從醫院的賬房出來,并肩往外走,心情都頗為沉重。 沒走幾步,沈謙的腳步忽然慢下來,阿俏詫異,抬起頭,循著沈謙的眼光向前看過去,只見周逸云身穿一件灰色旗袍,外面披著一件黑色外套,正定定地立在兩人對面,走廊盡頭。 關于周逸云的事,沈謙也對阿俏說過。 周逸云來上海之后,周家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男方是大學里年輕有為的工科教員,對周逸云印象非常好,幾乎是一見鐘情。周逸云與他已經訂婚,然而卻遲遲拖著不肯結婚。 阿俏當然明白那是為了什么。 她還打趣過沈謙,笑他一個大男人,對這些事兒如此八卦。當時沈謙卻只笑著說:“好些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沈家與周家亦是通家之好,沈謙與周逸云可以算是一起玩鬧著長大的,說起來只是“黎明沙龍”里的損友,論情分卻更像是兄妹。真要狠狠地傷一傷周逸云的心,讓她徹底絕了心頭那一點指望,這在沈謙而言,也有些強人所難。 只是在這個當兒這個時候,卻狹路相逢了。 周牧云出事之后送來了上海的醫院,而周逸云就在上海,作為周家人,她最先得到消息趕來了。 阿俏抬眼看看沈謙。沈謙則偏頭,沖她溫和一笑,小聲說:“阿俏,你去等我,我與逸云meimei談兩句。” 阿俏見到男人的眼神,就心中有數,當即一低頭,從沈謙身邊離開,獨自到醫院的休息室里等著。她轉身的時候,聽見周逸云喚了一聲:“士安哥哥!” 阿俏無所謂,她知道沈謙一定會妥善處理這件事。如今對她來說,最棘手的反而是阮清瑤和周牧云。周牧云重傷之下遇到了扮成阿俏的阮清瑤,宛若求到了一枚救命稻草。 可是以后他們兩人又待如何?若是周牧云重見光明,阮清瑤便無法再這樣“騙”下去,兩人實難如此繼續;若是周牧云無法再見光明,會如此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又有誰會忍心,看著周牧云這樣前途大好的年輕飛行員,就這樣一直雙目失明呢? 她思來想去,實在不知此事該如何了結。對于阮清瑤裝扮成自己的樣子,阿俏倒并不十分介意,畢竟事出突然,周牧云又是眼下這個狀態,阮清瑤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她都不會因此去責怪二姐,只不過覺得這事兒終歸得找個妥當的辦法解決…… 正在這時,阿俏突然聽見旁邊的休息室爆發出一陣哭聲。她透過窗戶,能見到周逸云正坐在長椅上,掩面痛哭;沈謙則立在她身邊,遞了一塊帕子給她,周逸云接了。 旁人并不在意——畢竟這是醫院,新生與死別,痛苦與歡笑,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阿俏也不在意,她相信沈謙能將周逸云的事處理好。 果然,少時沈謙出來找她,對她說:“放心!我向逸云說了二姐的事。她去見老周的時候會注意分寸的。以后周家人到此,逸云也會幫著遮掩。”總之不要輕易刺激到周牧云便是。 阿俏點點頭,說:“這樣最好!” 沈謙又說了一句:“你放心!” 阿俏轉臉看向他,沈謙淡淡地笑著,解釋了一句:“我當時只是說,我相信,老周的meimei,我們一直看著長大的meimei,不可能會讓自己不幸福。” 阿俏登時明白了,周逸云當時哭成那樣,就是因為沈謙這樣一句勸。 愛一個人不是錯事,愛錯一個人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畫地為牢,執著地陷在自己虛幻的“愛”里,始終無法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