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這個,你又打算怎么調味?” 阿俏睜大了眼,盯著這一把蘆蒿看了半晌,竟沒想出,到底該怎么調味。 蘆蒿口感清新微苦,有一種特殊的香氣,若是用任何一種調料,哪怕稍許加點兒香油,都可能令這蘆蒿的滋味嫌膩了。 到最后,阿俏只伸手,拿了一味鹽,擱在蘆蒿旁邊。 沒想到,狄九竟然點了點頭,說:“阿俏,你確實有些靈性。” 他很嚴肅地說:“旁人都道我們‘江湖菜’味道濃重,卻往往忽略主次。即便是‘江湖菜’,那味道,也永遠是跟著材料走,由材料定味道,而不是反過來。” 阿俏聽了,知道狄九在傳她味道的關竅,趕緊收攝心神,一字一句地記在心里。 “所有輔料,或是為了除腥去膻,或是為了增香增色,或是為了造就特殊的風味,都是圍繞主料的本味,力求將主料的本味激發到極致。就比如簡單一個麻辣味,好的廚子,也必須做到麻而不木、辣而不燥,麻辣有盡而滋味無窮,調味,不是做一個虛假的味道出來,而是力求突顯‘本味’。” 狄九嚴肅地說:“既然你已經自行悟出了好些基本的道理,我這里想再提點你一二。” “‘江湖菜’的廚子,拿到一件材料,便大概知道調什么樣的味道,能做出什么樣的成菜。這一點,我相信阿俏你通過訓練也能做到,只是旁人這樣做,已經做了十來年,你和他相比所缺的,也就是十來年的經驗而已……” 阿俏在一旁吐舌頭,伸出雙手比了比,說:“而我只有十天。” 狄九點點頭,沒說話,心里忽然涌起極為復雜的情緒。 眼前阿俏極為認真地琢磨調味的原理,悟性之高,若是能跟著他好好學,而狄九再傾囊以授,勢必能將狄九自己的平生所學盡數繼承。 可是狄九卻礙于約束,這輩子都沒法兒得個傳人。 這真是,可惜得緊…… 想到這里,他突然伸出右手,重重一拍桌面,大聲說:“去吧,阿俏!既然只有十天,就干脆別再讓我腦子里那些既有的東西影響你,你已經懂了這些最基本的,就干脆拋開所有的成見,隨意去嘗,勇敢去試吧!” 他這人,一輩子墨守成規,為規矩、感情所束縛,一輩子都沒敢豁出膽子去做心里頭真正想做的事兒,也因此而痛悔一輩子…… 到了這時,他惟愿阿俏能代替自己,帶著對味道的領悟,掙破世俗的網,沿著一條新的,前人沒走過的路,能一路恣意奔行,無所顧忌。 阿俏回到阮家,趕緊奔到大廚房里,將所有的調料和輔料都取出來,像早先那樣,一樣樣地都擺在桌面上,然后立在一旁,也不做什么,只管盯著看,慢慢地想。 高升榮等人都不知自家小姐在做什么,卻也不敢打擾。 這時有人來到阿俏身后,沉聲招呼:“阿俏!” 阿俏一驚而醒,轉過臉,望著來人,叫了聲:“祖父!” 阮老爺子阮正源微笑著看著阿俏,手里則提著一份當天的早報。 阿俏知道,這份早報上詳詳細細地報道了前兒個衛缺與前任御廚賀師傅比試,賀師傅自行認輸的事兒。她也知道,文章最后也提到了省城之內,無人敢再應衛缺的挑戰,只有她“阮家菜”挺身而出,因而被譽為挽救省城飲食界顏面的最后一線希望。 “祖父,我確實該,給您一個解釋” 第169章 阿俏曾經答應過祖父阮正源,除非衛缺直接挑戰到她“阮家菜”頭上,絕不會應戰。 然而阿俏卻食言了。 此刻面對祖父,阿俏忍不住有些慚愧。她應該事先向祖父打個招呼的,或者該早些向祖父坦誠此事的,可是她卻拖到這時,是她不對。 可能是因為阿俏始終都覺得,她面對阮正源是總有些無形的壓力,才遲遲不愿向祖父開口坦誠的。 豈料阮正源沒有責怪她:“祖父看過報道,能想象當時的情形,并不覺得你做的有什么不妥。” “若是你不應,整個省城就輸了。” 阿俏一想,確實如此,整個省城的酒樓飯鋪、飲饌名家,栽在一個外來的年輕人手里,是挺丟人的。 “你這時應戰,若是贏了,我阮家的名譽自然更上一層樓。”阮正源說,“縱是退一萬步說,你輸了,前面有賀大師的先例,旁人也不會為此苛責阮家。” 阿俏抬起頭,望著阮正源,覺得祖父固然是為阮家考慮,可是卻好算計。不過既然祖父不怪,她便多少松一口氣。 “所以祖父不會怪你,反而會全力支持。” 他說著轉身,將高升榮和其余二廚等人叫來眼前,平靜地告訴他們:“三小姐將要代表整個省城,對陣‘江湖菜’。我阮正源,務請各位全力以赴,襄助三小姐,力求不失一陣。” 阿俏在一旁聽著微驚。 她剛托付了賀師傅去敲定比試的方法,除了狄九,省城里恐怕還沒有旁人知道至少會比試兩場的事兒,甚至衛缺答應沒答應還不知道,報上也沒寫,她的祖父已經知道了? 高升榮等人聽說有這等重要的大事,一起將雙手鼓得“啪啪”響,紛紛開口:“三小姐,有什么我們可以做的,請大家盡管吩咐!” 阿俏強笑:“各位,這次的比試,總共有兩場,頭一場都是咱們家平時所做的菜式,大家平時怎么做,到時就怎么做;第二場么……第二場也很簡單,回頭我請大家幫我切配準備,回頭聽我號令就行。” 阮正源在一旁點頭示意,末了交代眾人:“若是能贏了這次比試,各位不僅僅是給我阮家臉上貼金,更是給省城爭光,回頭各位走出去的時候,臉面也都是你們自己的。” 阮老爺子一句話,輕而易舉地調動了幫廚們的情緒。阿俏在祖父身邊,趕緊低聲說:“多謝祖父!” 阮老爺子立在阿俏身邊,背著手并不看她,卻開口低聲說:“要知道,有些事值得嘗試,而有些事嘗試了,卻容易得不償失。” 阿俏聽了,更覺得心里悶悶的,好似總有什么在那里,堵得慌。 自此,阿俏開始將自家生意交給手下打理,自己則全力以赴,去準備十天以后的比試。 她答應了狄九,在比試那天之前,再也不見狄九,也不去嘗試衛缺的人在路邊攤上做出來的那些“江湖菜”菜式和點心。她只管沉浸在自己想要做的食材和味道里,一點點琢磨,一點點調試。 在忙碌間隙,阿俏突然想到一件事兒盛器。 她將要參加兩場比試,每場要做的菜式風格迥異,南轅北轍,那么所用的盛器是不是也該有所不同? 阮家自己所用的盛器,大多是上等古瓷,用以搭配阮家所做的精致菜品。頭一陣比試官府菜的時候,固然可以用,但若用來盛“江湖菜”,那樣潑辣鮮艷而有活力的菜式,古瓷這樣穩重自持的盛器,恐怕并不太搭。 阿俏想了想,覺得還是得去弄一整套盛器來盛她的江湖菜。 主意拿定,她頭一個就想到的是“知古齋”。當初她與寇珍聯手做“燒尾席”的時候,曾經需要二十只方形的大型瓷盤,就是沈謙的“知古齋”替她尋了來的。那次宴席的效果極好, 阿俏想到就做,看看天光尚早,當即出門,往省城鬧市過去。沒過多久,“知古齋”的店面,已在眼前。 這時“知古齋”的玻璃櫥窗已經修復。阿俏立在當初她親手打碎的那一面櫥窗跟前,望著里面的整套日用青花瓷器,忍不住有點兒好笑。 她一低頭,想要進店,可不知為何的,忽然猶豫起來。 這算不算是……又出面請他幫忙了呢?上回“臥足碗”的事情還歷歷在目,他只消一出手,就能解她的重大危機。若是這回又請求他幫忙訂制器皿,他會不會誤以為是自己在向他求援? 阿俏自尊心強,與衛缺這樣的人對陣,是個難得的機會。她寧愿輸,也不愿旁人出手相助,幫她贏得這場比試。 阿俏本想進店的,這樣一猶豫,登時又轉身。 是她想得不夠周到,她該換個人上門來預訂器皿的,那樣或許不至令沈謙誤解?又或者結果也一樣?或許她該在省城別家多看一看,也許在別家也能選到合適的器皿呢? 阿俏這么想著,剛要邁步,只聽背后有人招呼:“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本店樂意為你效勞。” 是店里伙計的聲音。 “或者您只想隨便進店看一看也行,不礙的。” 阿俏回過頭,看見伙計畢恭畢敬地站在店門口,沖她直點頭。 人家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阿俏便不得不進店了,邁進“知古齋”的店鋪,望著架上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字畫文玩,古董瓷器。她登時有點兒覺得自己到知古齋來,未免令對方大材小用,殺雞用起了牛刀她只是要一套適合盛那些粗豪的“江湖菜”的盛器而已。 也不知這店的老板在不在?阿俏一想到那人可能就在樓上的辦公室里坐著,隨時可能下來,心里就有點兒發虛。 “這位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有什么需要,請盡管與我說。”伙計非常殷勤地招呼阿俏,“我們老板說他不在……” 阿俏眉心一跳:這是什么話? “……他不在的時候,”那伙計臉上的神色在表明,是他斷句斷得不大對,“務必要我們將主顧的需求一一記下來。若是我們一時半會兒滿足不了的,等他回來,務必會尋個妥帖的解決之道。” 阿俏這才明白,點了點頭,小聲說:“費心了!” 而那伙計的后心幾乎也教汗浸濕了,心想,險些一句話說錯,得罪了未來的老板娘。要命的是他轉臉往店鋪內一角的一個小裝置撇了一眼,店鋪內所有說話的聲音,都能傳到樓上辦公室去。老板一言一句都聽得仔細著呢! 樓上沈謙的確是舉著個聽筒聽著。 他人在店里,卻決定不出面。 早先他在樓上看到阿俏在店面外猶猶豫豫地,不好意思進店,就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 “傻姑娘,不是一早就答應了你,只站在你身邊,你想做什么都不干涉的么?”沈謙這么想著,趕緊吩咐樓下的伙計出去招呼,順便還囑咐了一二三。 待在聽筒里聽見那伙計大喘氣,說什么他說他不在的話,沈謙險些笑出聲。心想,這個伙計,總算有些急智,要是真的一句話把阿俏給氣跑了,回頭十個月的工資都不夠他扣的。 沈謙之所以不出面,而是命伙計去招呼,是覺得沒有自己在場,阿俏或許會輕松些,愿意把需求說出來。 果然,他通過聽筒,聽見阿俏那樓下店鋪里說:“我想要一整套宴會用的瓷器,是用來盛一些特殊的菜式用的。” 那伙計連忙問:“是什么瓷?青花、白瓷、繪彩、彩釉、雨過天青釉……只要您說得出來,小店就總有辦法幫您找到。” 阿俏搖了搖下唇,猶豫著說:“我自己也還沒想好,到底要用什么樣的瓷。” 伙計當即傻了:哪有主顧上門,連要什么,都還沒想好的? 只聽阿俏想了想說:“我只知道要用來盛什么樣的菜色。” 伙計伸手撓撓頭,更加為難了他這伙計當的也真不容易,人家懂得菜色,卻問他來搭配什么樣的盛器好看。 阿俏說:“就是盛那種家常土菜、粗菜,一做就是一大缽一大盆的那種。做出來的成菜,顏色格外艷麗,論理素色的盛器就可以,可是我覺得,用精致骨瓷、薄胎白瓷,或是文人氣重的器皿,盛起來,都不大合適。” 這伙計著實犯了難,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只聽見里間的電話鈴聲“玲玲”地響起來。 伙計跑去接,過了一會兒又跑將出來,點頭哈腰地對阿俏說:“這位小姐,您看這樣,你的要求小店已經知道了。小店這就去按照您的要求,尋找一套合適的盛器。您要不留個名姓地址,等到日子我們給您送上門去好不好?” 阿俏趕緊搖手:“不了,怎好意思店家上門,還是幾天以后我自己上門來看吧!” 要留名址,豈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曾上門來求援來了? 少時阿俏離開,伙計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見到沈謙從樓上下來,趕緊迎上去,小聲問:“您都聽見了吧?” 沈謙點點頭,心里暗笑這丫頭,做事太小心了,到了他這里,竟然連個名址都不肯留。 “可是,您明白阮小姐要用什么瓷了么?”伙計撓著頭問,“什么樣的土菜、粗菜,是顏色艷麗的,還得用大碗盛最好?” 沈謙卻一聽就明白,“她要和人斗宴,要做‘江湖菜’,不愿在器皿上輸于旁人,所以才到咱們這兒來挑選的。你說的那些,青花白瓷、繪彩彩釉……她全都用不上。” 沈謙曾經在“四川酒家”見識過衛缺和他做的江湖菜,近日報紙上也總是關于衛缺的報道。沈謙就算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只聽阿俏形容了一句,心里已經有了主意“去將那套煙灰色的仿石紋粗瓷器皿取來。另外,上回下鄉去收來的兩個石鍋,也一起取出來。” “你記著我說的,下次她來,就這么對她說……” 既然她不想讓他知道這事兒,他就裝作不知道好了。 阿俏再次上門的時候,見到伙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套煙灰色的仿石紋粗瓷器,捧在手心,足足震了半晌,沒能說出話。 這套盛器,太合她的心意了。 整套瓷器的造型都是大開大合,大盆、大碗、大碟……煙灰色的粗瓷,表面的紋路宛若天成,瓷色深沉潤澤。阿俏伸手摸著粗瓷表面燒制形成的深淺紋路,憑空想象了一下這樣的器皿搭配那些色澤明麗的菜式,大堆大堆的干紅椒隨意鋪灑在深色的淺底大碟上,露出一截煙灰色的石紋盤邊,看著就像是將菜式盛在一片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