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趙立人面如死灰。 可是他是個生意人,知道生意場上最重要的一個字莫過于“信”,丟了信義二字,旁的就都沒了。 于是趙立人開口,打算認輸。雖然他知道這飲食協會會長的任免,還需要上頭商會會長的同意,可是曾華池那等人,無利不起早的,恐怕也指望不上。這樣一來,他在省城里一力想要維護的那些秩序,恐怕就此被人打破了。 趙立人長嘆一聲,剛要開口認輸,忽然聽席面上有個清亮的聲音說:“衛師傅,我‘阮家菜’愿意試一試,不知尊駕可愿應戰。” 衛缺眼看著到手的肥鴨子飛了,當即轉過臉,望著出聲應戰的那位女子。 就如現在這樣,衛缺和阿俏兩個,站在狄九這一件小小的面館里,劍拔弩張,彼此對視,誰也不讓誰。 “阮小姐,我倒是很欣賞你,那樣的情形之下,還能應下我的挑戰。尋常人都未必有這個擔子。” “衛師傅,我對你倒也有幾分贊賞,”阿俏說著,左手握成拳,右手將左拳的指節挨個兒捏了一遍,“我是個女子,又年輕,若是換了其他時候其他人,恐怕對我的挑戰會不屑一顧。而你衛師傅,卻挺把我當回事兒的啊!” 可憐的狄九,在旁邊已經聽懵了。 他可不知道,阿俏說衛缺將她“當回事兒”,是因為阿俏提出來,雙方比試的規矩由她定,可沒曾想,衛缺竟不肯答應。 要知道當初衛缺之前挑戰的幾家酒樓,可曾滿口應下了一切比試的方法由對方做主的。 衛缺,該是把阿俏當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對手。 “得了,和賀大師比試這樣一場,我想你今天也是大傷元氣了。我可以讓你歇上十天,十天之后,我們手底下見真章。”阿俏不客氣地說。 衛缺想想也好,讓他多等個十天,也不算是什么壞事。 “就這么說定了。比試的方法和地點,我只會派人去和趙立人談,”衛缺長眉一豎,轉身便要走,走出兩步,回頭來望著阿俏,“對了,阮小姐,我可是按你說的,去查過所有幫中兄弟們做的麻辣小鍋,并沒有人用‘增味粉’!” 阿俏不屑地一笑:“你說沒有,就真的沒有人用么?” 衛缺的兩道俊眉,登時又斜斜地豎了起來,冷笑道:“阮小姐,我原本以為你是個頭腦清醒,不拘小節,肯將世人一視同仁的人。沒想到,你也不過是個沽名釣譽,顛倒是非黑白的俗人。你這樣處處針對,是我們這些人礙著你了?路邊的攤子影響你阮家‘私房菜’的生意了?還是說,你看我衛缺不順眼,就干脆把這筆賬算在我們整個‘江湖菜’的頭上?” 阿俏知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可是這人的反應如此之大,也出乎她的意料。 該是個心內其實很驕傲,又很敏感的人。 一時衛缺離開,阿俏緊緊抿著嘴,往狄九門檻上一坐,看起來非常郁悶的樣子,眉頭蹙緊了,看上去有點兒想哭。 狄九膽戰心驚地湊過來:“阿俏!” “我去一一親自試過衛缺說的那些麻辣小鍋,我想衛缺恐怕是被他自己的兄弟給蒙騙了。” 阿俏的聲音里帶著點兒委屈。 “這人要永遠這樣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下去,該怎么辦啊?他手藝雖好,可未必就能管得好這么一幫子人。”阿俏一邊抱怨一邊說,“咱們真得想個辦法,讓他清醒清醒才行!” 狄九一想也是。 “你要是這回真能贏了阿缺,這小子恐怕有機會能清醒清醒!” 狄九這么說,阿俏一個勁兒地點頭。 “這回你有把握,能贏阿缺么?” 阿俏一雙明凈的大眼睛盯著狄九,干凈利落地搖了搖頭。 狄九便徹底沉默了。 第168章 阿俏應下了與衛缺的比試之后,先去拜訪了剛剛敗在衛缺手下的賀老師傅賀元亮。 賀師傅自承,他是因為衛缺的調味精妙才認輸的。 “我嘗了那小子做出來的每一道菜,嘗出了十幾種不同的味道,每一種各不相同,又都與材料本身極為契合,到最后,我嘗到一道不知是什么名兒的鴨丁,只覺得甜、酸、咸、鮮、香、麻、辣,什么味道都有,再細品下去,又覺諸味紛至,有先有后,甚至兩兩結合,組成新味,我當時就想,這樣下去,味道的變化豈不是無窮無盡……” 賀師傅提起這個,眼神在遠處匯聚,不知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神色,甚是敬畏。 阿俏點點頭,她記得這道菜,當時衛缺報上的菜名,正是“怪味鴨丁”。 這種令掌過御宴的老師傅都甘拜下風的調味,連衛缺自己都給不出個準確的名號,只能叫做“怪味兒”。 “除此之外,我見那少年手底下功夫不差,刀功、火候、顛勺,樣樣齊全,說實話,比我并不差。年紀輕輕就練到這般境界,應該是曾經狠狠下過一番苦工。當時見了,曾經起過一陣子憐才之意,心想,這孩子唯一所欠缺的,可能就是三十年的經驗而已。我若是處在他這樣的年紀,早已一敗涂地了,所以這才……” 賀師傅是一時沖動認輸的,這會兒想起趙立人所托付的重擔,難免有些悔意。 “阮小姐,你愿意代表省城出面,我很是欣慰。” 如今省城里無人再敢應對衛缺的挑戰,阿俏現在是代表了整個省城業界的顏面。 “你們年輕人能夠不拘于成法,敢于嘗試新鮮的東西,我是雙手贊成的。”賀師傅言語諄諄,最后說,“不過啊,阮小姐,比試之時,切忌以己之短,對彼之長。你阮家菜講究中正平和,原汁原味,若是硬要與江湖菜那潑辣沖動的調味抗衡,阮小姐吃虧不小。這一點,阮小姐可要事先考慮到啊!” “是!”阿俏對老師傅的真誠提點十分感激,“所以我今天來,正是想賀師傅出面做中人,替我和衛缺商議一下這比試的方法。” 賀師傅竟能自承不足,當場向后輩認輸,可見心胸寬廣,誠實公正。賀師傅提出的方法,衛缺想必能夠接受。 “什么?你的意思是,比兩場?” 賀師傅很吃驚年輕人的心思,他越來越弄不懂了。 “是!” 阿俏的意思,一場專門比阮家所屬的官府菜,突出食材本味,另一場則專比衛缺所代表的江湖菜,考校廚師的調味功底。 “這樣一來,便是兩名廚師之間互較廚藝,而并非兩種烹飪風格、或是兩種飲饌風格的一較高下。”阿俏向賀師傅解釋。 賀元亮點點頭,覺得也算是可行。 “可是比試分為兩場,你們兩人若是各自勝了一場,之后又該如何?” 阿俏胸有成竹:“那就再加賽一場,不再有任何限制,各自只管做拿手菜,逐一比試,直到覺出勝負為之。” 賀元亮想想,點點頭,說:“阮小姐,我向你保證,衛缺能答應這個比試的法子。但是你自己……也要考慮好后果。” 他這么說,是因為阿俏提出的這個法子,其實對衛缺更有利一些。阿俏與衛缺,一個是菜式上得廟堂,另一個則滋味遠在江湖,兩人各有擅長。若是在各自擅長的領域里兩人分別戰勝對手,到最后一場對決的時候,衛缺憑著菜式新穎、滋味濃烈,贏面比阿俏更大一些。 阿俏點點頭,沖老爺子一笑:“您放心。不過區區一場比試而已,我若是能在廚藝上更有進境,就算是輸了,也輸得值得。” 這話正說在賀師傅的心坎兒上,否則這位賀師傅也不會這么大年紀還應邀下場,更不會當場自己認輸了。 “好!我這就去傳話,阮小姐,您請放心吧!” 阿俏與賀元亮談妥,隨即將這個比試的法子轉告狄九。 “啥?你要和阿缺分別比試,比賽兩場?”狄九睜圓了眼。 “如果分不出勝負,就還可能會有第三場。”阿俏平靜地說。 “丫頭,你托大了!”狄九已經站了起來,激動地在他的小店里來回踱步,說:“有件事,我沒向你提過。阿缺那家伙,曾經在我們那兒的公館里學過‘公館菜’,依我說,該是與你們阮家所做的‘翰林菜’是差不多的吧!” 阿俏好奇:“公館菜?” 狄九撓撓后腦,說:“就是那些富人家,什么徐公館李公館之類的,一向烹制傳統菜式,菜品味道溫和,特別講究滋補養生……” 阿俏點點頭:“所以衛缺若是想要居于廟堂之高,他也是做得到的,對不對?” 狄九點點頭。 可他沒想到阿俏對此早有準備。 “我已經知道了,”阿俏說,她曾經在醉仙居里見到衛缺在讀《醒園錄》,就猜得到衛缺對那些精致的傳統菜式并不陌生,“要是衛缺對宮廷菜、官府菜一無所知,我也就不會提出分別比試的要求了。” 狄九見阿俏如此拿大,忍不住替她捏一把冷汗。 “阿俏,千萬別小看了衛缺。他可能會是你這輩子遇到最強勁的對手。”狄九憂心忡忡地說。 “我也覺得是,”阿俏鄭重一點頭,“所以我也很高興,他能答應下和我比試。” 這兩人,一個是體力不如男人的小廚娘,另一個是出身社會底層的尋常少年,卻都在各自的領域里力求突破。阿俏總覺得他們兩人遲早要對上,不如干脆撿現成的機會,痛快比試一場,成敗無論,先讓彼此的廚藝撞出些靈感的火花來。 “阿俏,你家的‘翰林菜’我不擔心,畢竟你是做慣了的。可是那‘江湖菜’,你想要怎么辦?” 阿俏抿著嘴想了想,說:“我還沒想到。” 狄九登時有種想要捶胸口的沖動:“沒想到?你咋能沒想到?” 阿俏干笑一聲:“這不是有狄九叔你么?” 狄九一指自己的鼻子,說:“我?我能做什么?我能手把手地教你,還是代替你下廚?我的好姑娘,你狄九叔是個窩囊廢,一旦飲了青州酒,再無顏面見江湖。我是絕對再不能下廚做江湖菜的啊!” 以狄九之能,卻只開著一爿小小的面館,整日以一道火爆腰肝面糊口,再也不敢逾雷池一步,烹制任何一道江湖菜。 除了此人確實有點兒慫有點兒窩囊之外,大約也是因為他終究對衛蓮、對幫里的兄弟們存了愧意的緣故。 阿俏卻點頭:“我記得啊!你那瓶青州酒,還是我替你飲的。” 狄九一下子啞了,陡然想起這份人情他還沒還過阿俏。 “可是啊,阿俏,我真的不能,真的不能……”狄九又唉聲嘆氣地坐下,心內糾結萬分。他不想違背自己的諾言,卻又很想幫阿俏。 “狄九叔,我可從來沒說過,要你教我做江湖菜!” 阿俏見狄九這副樣子,忍俊不禁,自己先笑了出來。 “天下飲食同出一源,我時常想,若是我,拋開我阮家既有菜式的種種束縛,是不是也能夠將調味的精妙發揮到淋漓盡致,是不是真正能做到‘知味’兩個字?” 她邁步去灶下,說:“我當了幾回評審,已經明白一點點江湖菜的訣竅了,只不過有些關鍵,還不是特別明白!”說著,阿俏取了幾個空碗出來,分別倒上了少許鹽、糖、醋、辣子、花椒和香油,分別代表咸、甜、酸、辣、麻、鮮……還有一味“苦”,她想不出來用什么代表,見灶下還擱著一小把蘆蒿,順手扯了過來。 狄九看著她將所有的“味道”都放在桌面上,驚訝地聽她開口:“所有的味道,若論根本,都可以歸納為這幾類。” 酸甜苦辣咸,再加上麻,和鮮,五味擴軍成為“七味”。 “衛缺所做的每一道菜,味道都是在此基礎上相互調和,創出來的。”阿俏一面回想,一面伸手去擺面前的碗,“那天他做了的一道很簡單卻很好吃的‘酸辣魚皮’,就是主打這兩味。” 她伸手去將醋和辣子取了過來,看一眼,想了想,說:“當然了,鹽是底味,也不能缺的。”她又隨手拿過鹽瓶兒,“至于酸味兒和辣味兒么……”阿俏又回想了一下,舉手將醋碗拿得更近一些,“應該以酸為主,以辣為輔,更能輔助魚皮的風味。” 狄九在一旁看著,默然不語,這時候突然又到灶下去,取了一塊老姜出來,放在阿俏那碗辣子的旁邊。 阿俏立即明白了:“是了,姜也有辣味,姜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也不一樣。不同來源的佐料味道也需要調和,再分出個君臣主次出來。” 狄九點點頭,伸出手,調了調姜和辣子的位置。 “狄九叔,你的意思是……姜的辣味并不激烈,但是味道綿長;而辣椒的辣味來得猛烈,去得也快,所以這不同種的調味來源,就造成了不同的頭味、中味和余味?”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既將這一點兒想通,她便已經將衛缺調味的方式全然想通。以她的天資,除了眼下缺少幾味重要的調料以外,但凡衛缺所做過的菜式,她幾乎已經全部能復刻。 到此為止,阿俏根本就沒動手烹飪,狄九更是連一個字都沒說過。 阿俏喜盈盈地盯著狄九,這一個關竅打通,她已經從全無把握,變成了稍稍有那么一點兒把握。 接下來狄九就給她出了難題,將那把蘆蒿擱在阿俏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