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寧淑前腳剛走,花廳里后腳又掀簾子進來個人,一面坐下一面打著呵欠,毫不客氣地問坐在桌邊的阿俏。 阮清瑤見著這人,眼里就直冒火。 “在這廳里,最沒資格使喚人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吧,常姨娘!”阮清瑤怒從心頭起,早先那點兒小哀傷一下子都拋在腦后。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常小玉。阮清瑤一看見她那張臉,就立即想起常嬸兒那副嘴臉來,心里自然沒好氣。 如今的常小玉,比除夕那天回到阮家的時候更苗條消瘦一些,那張臉不再似銀盆一般,反倒有點兒瓜子臉的樣子露了出來。此刻她抬抬眼皮,見是阮清瑤,嚇了一跳,剛坐下來的就要朝起站,可眼珠一轉,又穩如泰山地坐下來,沖阮清瑤笑笑:“二小姐,多謝你提攜我重回這里啊!畢竟還是大院兒里的廚子厲害些。” 阮清瑤一口氣險些被噎回去。 她差點兒忘了,除夕那天帶常小玉常嬸兒回來,給繼母寧淑沒臉的,不是別個,正是她自己。 阿俏坐在阮清瑤身邊,也不開口說話,只嘿嘿冷笑了兩聲,瞪了瞪阮清瑤,那意思是: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看如何解決吧! 阮清瑤氣結,這才意識到她當初意氣用事,造成了什么樣的后果。 少時寧淑吩咐過廚房,一打簾子出來,見到常小玉也坐在花廳里圓桌旁,怔了怔,登時板下臉,不理會旁人,只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拿起報紙看起來。 常小玉卻得了便宜還賣乖,湊到寧淑身邊,細聲細氣地問:“二太太,廚房里這是在做什么呢?” 她問的正是時候,廚房那邊有香味兒傳到花廳里。常小玉抽抽鼻翼,喜道:“原來是雪菜黃魚面。” 阮家做雪菜黃魚面,正是用了阿俏傳授的方法,用魚骨熬湯,魚rou切塊兒油煎,東海產的大黃魚,原本就新鮮,下鍋連魚皮一起煎,那濃郁的香味兒幾乎能直鉆到人心里去。 常小玉見寧淑不理她,一撐桌面站起來,扭著腰肢往廚房里去,一面走一面說:“廚房既然都準備下了,為什么不干脆給我也做一碗?” “你且站住!”開口喝止的是阮清瑤。她此刻恨常嬸兒恨得癢癢的,恨屋及烏,連帶看常小玉也不順眼。 常小玉愣住了,轉過頭,吃驚地望著阮清瑤。她還不知道薛家別院的事兒,所以還沒鬧明白自己怎么就“沒來由”地得罪這位二小姐了。 寧淑趕緊將手里的報紙一抖,平鋪在桌面上,皺著眉頭對阮清瑤和常小玉兩人說了句:“好了!……” 正巧這時候阮茂學踏進花廳,見到阮清瑤,愣了愣,隨口說:“瑤瑤從外祖家回來了啊!” 阮茂學的態度與寧淑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對長女的去向并不怎么上心,這會兒見到長女回來,也只當是阮清瑤就是尋常走親戚回家來了。 常小玉見到阮茂學出現,靈機一動,上前抱住阮茂學的胳膊,顫顫巍巍地說:“二老爺,二小姐剛回來,才剛和我說了兩句話,二太太就指著我……” 阮茂學剛踏進花廳的時候,曾聽見寧淑一聲低喝,訓斥的是阮清瑤和常小玉兩人。他這人向來耳根子軟,又護短,此刻聽了常小玉說的,自然以為寧淑不待見繼女與姨娘,當即腰肝一挺,沖寧淑大聲說:“你這個做當家主母的,照顧子女,安撫家人,原本都是你分內之事。就你這點兒氣度,難怪瑤瑤和小玉都不待見你。” 常小玉聽見阮茂學這么說,擔心地往阮清瑤那里望去。她不擔心寧淑與阮茂學爭辯,但凡這對夫妻爭吵起來,一定越吵越僵,而且阮茂學最近越來越有偏向她的趨勢。常小玉怕的是阮清瑤,怕阮清瑤一向尖酸刻薄,會說出什么不待見自己的話。 可出人意料的是,寧淑聽見阮茂學這么說,竟一聲沒吭,一字未駁,直接將手中的報紙一折折起,拿在手中,徑直往花廳外走。 “你” 阮茂學就更氣了,跟在妻子身后,似乎想要追出去,卻被常小玉抱住了胳膊,聲音嗲嗲糯糯地在耳邊說:“多謝二老爺替我做主呢!” 一聽見這句,阮茂學似乎就被人拿住了麻軟xue,腳步已經邁不出去了,視線也從寧淑的背影那里轉回來,轉至常小玉臉上。從這個妾室的眼神里,他似乎能得到夫綱大振帶來的滿足。 只是寧淑卻悶聲不響地就此離開,似乎根本不想多說一個字。 阿俏在旁看得無語,轉臉看了阮清瑤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跟著寧淑一起,出了花廳。阮清瑤則趕緊起身,一張口:“阿俏,阿俏……這是我捅的簍子不假,可這事兒你也全不能怪我啊!……” 這下子阮清瑤總算是看清了,自己當初隨便一鬧,后果嚴重。看著阮茂學與寧淑兩人之間裂痕已深,阮清瑤心頭竟也升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阮家,大約也撐不太久,快要散了吧! 她顧不上父親和常小玉,轉身跟著阿俏出了花廳。 少時高升榮端著兩碗雪菜黃魚面進屋來,只見到阮茂學和常小玉兩人在花廳里。常小玉一臉感激與崇敬,在給阮茂學捶背。 “這……” 高升榮端著兩碗黃魚面,不知該如何是好。 常小玉卻趕緊叫高師傅把兩碗面都放下,一碗遞了給阮茂學,一碗她自己拈了筷子,飛快地吃起來。 阮茂學在一旁看著直搖頭,心想這個常小玉,雖然已經不再發胖了,可是這饞嘴好吃的毛病卻還沒改。 他還沒怎么動筷子,常小玉已經將一碗雪菜黃魚面吃得干干凈凈,臉上一片饜足。 “二老爺,對不住,我這……去去就來!”常小玉剛剛才享用了美味的黃魚面,臉色突然大變,伸手捂住喉嚨口,匆匆忙忙向阮茂學打個招呼,也顧不上阮茂學在后挽留,片刻之間,這位常姨娘已經跑了個沒影兒。 省城原本的規矩,正月十五之后,銀行才會開門營業。可耐不住近來“新派”的人士要求,再加上年節之時,有用得著銀行的機會也不少,因此寇家的銀行第一個破例,初十就開門營業,此后業內跟風,漸漸成了慣例。 十一那天,銀行迎來兩位神秘的主顧,要求兌換此前發行的“無記名債”。 這兩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卻戴著一頂中式的禮帽,將帽檐壓得低低的,女人干脆用圍巾遮去了大半面孔。 兩人往銀行柜臺前一坐,將來意講明,銀行柜面后頭坐著的柜員也沒覺得什么,伸手將兩人帶著的一大包“債券”收了過來,打開一看,嚇了一大跳。只見這包里的“債券”全是一張一張,撕得七零八落的碎紙,然后又花了水磨功夫重新一點點拼其起來,再用漿糊粘起來的。 “這,這……” 柜員驚訝不已。 圍著圍巾的女人低低地嘆了口氣,說:“家里的孩子太鬧騰,太不省心了。” 西裝男趕緊點點頭,附和道:“對,對……誰家還沒兩個皮猴兒呢?” 他滿懷希冀地問:“這還能兌么?” 柜員點點頭,說:“應該能……咦?” 柜員驚訝是因為發現這一包債券里竟然還有些是被火燎過的,或燎得缺了角,或燒穿了個洞。柜員憑空想象哪家孩子將這么重要的憑證折騰成這樣……那情形一定非常慘烈。 “這幾張我可有點兒說不準,我去請我們經理來看一下,二位在此稍候啊!”柜員說著,一溜煙跑了。 “我就說該早一天來的,昨兒開業第一天,人多,柜員指定不像今天這樣磨嘰!” 西裝男沒好氣地說。 圍巾女則板著臉,沖他丟了個鄙夷的眼神:“那你來試試看!我帶著人,可是沒日沒夜地在拼碎紙,這裱糊匠的本事你一點兒都沒有,還有臉來埋汰我?” 西裝男背過臉,“哼”了一聲:“都是你,背后算計我和瑤瑤,若不是你算計,沒準兒我和瑤瑤現在都順理成章地結婚了。她的錢也就都是我的錢,你只有在一旁干看著的份兒。” 圍巾女簡直七竅生煙:“若沒有我,你能騙得了那位大小姐跟你結婚?” 西裝男則有點兒無奈,連忙“噓”了一聲,小聲說:“行了,行了,咱們也沒全輸不是,好歹能兌回來幾千塊錢。對了,怎么銀行的人這么慢,去了這么半天?” 他話音剛剛落,銀行柜員帶著個經理模樣的人過來。經理一揚手里的票據:“這些,都是你們的?是你們倆的?” 西裝男和圍巾女一起點頭。 銀行經理便不再猶豫,朝這一男一女身后一揮手,“就是這兩人!” 一隊巡捕房的捕快兇神惡煞地涌入銀行大堂,一左一右,將這一男一女同時扭住。 第156章 薛修齊這輩子還是頭回進巡捕房。小黑屋門一關,頭頂上一個拳頭大的電燈泡滋滋響著點亮了,薛修齊頭上的汗就直往下滴。 “你們倆,一起去的銀行,是兩口子?” 巡捕房帶隊的捕頭點著一枝煙,往薛修齊跟前一坐,看似隨意地開口詢問。旁邊的書記員則取了紙筆,等著記錄。 這個謊,薛修齊和龐碧春兩人剛去銀行的時候就撒下了,這會兒薛修齊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扯謊。 “說老實話,幾天前就有人報案,說是被人偷去了省城銀行發行的無記名債券,從昨天開始起老子們就蹲在銀行候著了,你們怎么今兒才來?” 巡捕房的捕頭將煙抽得差不多,扔到一旁掐熄了,手中取過那厚厚一疊債券,一面嘻嘻笑著,一面沖薛修齊臉上揚一揚。 薛修齊心知一定是阮清瑤報了案,暗中痛罵她幾句,臉上趕緊堆了笑說:“這位差爺,我們是正經人家,這點兒東西也是用自家的錢在銀行買來的,我看那……別是哪里誤會了吧!” 捕頭拿起一張被火燎去一個大洞的債券,沖光看了看,“自家的錢,也這么狠,直接往火上撂啊!” 薛修齊賠笑著說:“這不是一大家子里,總有那么幾個不懂事兒的孩子么?” “身份憑證交出來,平日里做什么營生,怎么掙錢的,什么時候買的這些債券……一一交代清楚。等我們一一查實了能對得上,就放你回去。” 薛修齊額上的汗涔涔地滾下來他那營生表面看上去堂皇,可是卻經不起查,若是真叫巡捕房的人去查了,他可就慘了。 薛修齊支支吾吾兩句,還沒想起來該怎么應對,只聽門上畢啄兩聲,有人推門進來,向捕頭說了幾句。那捕頭點點頭,說:“原來隔壁都已經招了啊!” 薛修齊結結巴巴地說:“……隔壁,隔壁招了什么?” “那女的說都是你指使的。”進來的捕快無所謂地說。 “什么?”薛修齊一個激靈就朝起跳,他身后的看守以為他要跑,連忙把他按住。 “誰說是我?”薛修齊大聲喊了一句。 “你媳婦兒!”旁邊便答。 “什么我媳婦兒?實話告訴你們吧,那女的是我三嫂,我是她小叔……” 薛修齊怒起來,當時便口沫橫飛,三言兩語將兩人之間不足為外人道的關系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言語之間又添醬加醋說了不少香艷秘聞,教屋里的捕頭捕快們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個臉上露著“你懂我懂”的微笑。 薛修齊老實不客氣,將事情的一切謀劃與主使都推到了龐碧春頭上,為了讓人相信這一點,他又刻意將龐碧春丈夫出門在外,耐不住寂寞,勾三搭四,出軌小叔等諸般閑話全部說了一通。 待薛修齊一口氣說完,停下來想討口水喝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旁邊屋子有個女人高聲怒罵:“薛修齊,你這個蠢貨……老娘跟你沒完!” 薛修齊一呆閉嘴,登時臉如土色。 原來龐碧春就被關在旁邊的屋子里,高聲說話兩邊可以相互聽見。此前他并未聽見隔壁龐碧春說他什么,顯而易見是巡捕房的人騙他,而他從來不信任龐碧春,自然而然地將對方給賣了出去。 薛修齊一下子大悔。 然而隔壁的龐碧春卻似雌老虎發了威,只聽她在隔壁大聲開口,“各位長官,請你們聽我慢慢地說……” 幾天后,阮清瑤和阿俏一起去了省城的銀行,巡捕房的人將從薛修齊和龐碧春手上扣下來的無記名債券給她們過目,并與銀行的人一起商量怎么處理這件事兒。 阮清瑤當初買的這些債券里,大約有一半被燒燎出大洞,或是徹底撕碎再也拼不起來的,那些只能當是損失掉了。剩下的一半被龐薛兩人花了水磨功夫已經慢慢都拼接起來,阮清瑤又能準確地說出這些債券購買的時間地點,銀行的人核對無誤,大致能判斷,這些債券應當歸屬阮清瑤。 可是這些債券因為損毀的緣故,再加上并未到期,因此銀行只愿兌換百分之八十。阮清瑤雖然無奈,也別無他法,只好點了頭。 銀行經理帶著柜員去清點現洋去了,巡捕房的幾個人卻一直還留在阮清瑤身邊,書記裝模作樣地在紙上涂涂寫寫,領頭的姚捕頭則一直在阮清瑤身旁,用手指敲擊著桌面。 阿俏不動聲色,伸胳膊肘悄悄地推推阮清瑤。 阮清瑤知道巡捕房的人是在要辛苦費。她已經損失了這么多,此刻心里跟滴血似的。但是她事先已經和阿俏商量過這事兒,知道這“辛苦費”非給不可:這件事涉及阮家和她本人的名聲,為了將她本人“干干凈凈”地從這樁案子里摘出去,這點花費,是必須的。 待到銀行拿了兌給阮清瑤的兩千現洋第出來,阮清瑤先是直接抽了兩張。 旁邊巡捕房的人齊齊地都直了眼兩張現洋,這是打發誰呢? 豈料阮清瑤是先將現洋推給了銀行的柜員和經理,“煩勞兩位專門抽出這么多時間幫我處理這點兒小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銀行的人見了,雖然礙著規矩,并不敢收,可也暗中點頭,曉得阮清瑤做事挺上規矩,不是個一味摳門的小氣人兒。 接下來阮清瑤隨意抽了一疊兒現洋,往巡捕房的人面前一推。 她連數都沒數,直接給了巡捕房帶頭的姚捕頭,笑著說:“這一點兒,請各位拿去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