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五年以后,若是一切安好,我姐對你也再沒什么不滿意的,自然把執照還給你。” 郭律師郁悶至極,他不過是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律師,沒想到只為一樁秘密結婚的小案子,竟將自己的律師執照給押了出去。 郭律師明白阿俏這樣安排的用意。整件事的知情人,除了薛阮兩家的這幾個人之外,就只有他一個外人。阮家不愿將這件事兒張揚出去,因此也想讓他三緘其口,這才扣下了他的律師執照。 等到五年之后,當事人這位阮家二小姐大約也已經順利另嫁他人,結婚生子,這樁五年前的舊事也輕易奈何她不得了,到時候阮家才會將律師執照還給他。 想到這里,郭律師忍不住暗自搖頭咋舌。后座上兩個年輕姑娘,一個只曉得一味蠻橫,另一個卻如綿里藏針,早將一切都計劃周全了。 少時周牧云將車開回省城,直接停在周公館門口,將鑰匙拋回給郭律師,淡淡地開口:“我是周牧云,這次的事兒,尊駕若是覺得有所得罪,請盡管尋我周家說話!” 郭律師趕緊說:“不敢!不敢!” 他一個小小的律師,而周家是何等樣人家,橫跨商政兩界不說,更聽說與本省督軍沈厚乃是多年故交,這樣的人家,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得罪呢! 阿俏將阮清瑤從車后座上扶下來。 阮清瑤低著頭,生怕自己這副狼狽模樣教周家人見到。卻見周公館里安安靜靜,沒什么人,大約是都和周逸云一道,去上海了。 阿俏在阮清瑤耳邊小聲說:“老周今天本來打算開他的車,但是他那車是敞篷的,載你不合適,所以才干脆去律師行,把律師給截了下來。” 阮清瑤帶著感激的目光,抬頭去看周牧云,卻見周牧云遠遠地在前面引路,偶爾回顧,目光卻硬梆梆地,始終努力避開她們兩姐妹,尤其是,避開阿俏。 阮清瑤的心口登時像是被細針扎了一下,不覺得多疼,只是令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趕緊將頭深深埋下,再也不敢看周牧云,卻不敢推開阿俏,任由她扶著自己,往周逸云的臥室過去。 阿俏扶著阮清瑤到周逸云的臥室里坐下,又自己出去給她打了熱水來,讓她梳洗。 阮清瑤一面用熱毛巾敷著面孔,一面聽阿俏將別來的經過娓娓道來,這才知道,原來周牧云會關心她的事兒,全是因為她百無聊賴之際,寫的那一封大罵周牧云的信件,被對方收到了,周牧云覺得她字里行間顯得不大對勁,便找了個機會來尋阿俏,問阮清瑤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阮清瑤的一舉一動,一直都有這兩個人在暗地里留心著。 那天郭律師去過薛家別院之后,就被周阮二人盯上了,兩三句威逼喝問,就問出了“秘密結婚”的事兒。 當時周牧云聽說是初七才正式簽結婚的各式文書,曾打算初七再來薛家別院盯著。阿俏卻覺得不大對,覺得夜長夢多,薛家沒道理非要隔一天再簽結婚協議。于是阿俏便拜托周牧云初六那天起,也在薛家別院外頭隱蔽的地方守著,若是見到薛修齊過來,就無論如何把他弄走。 于是才有了后頭有人來找薛修齊談生意的事兒。 初七這天的事兒,阮清瑤就都知道了。 阮清瑤聽了,淚水再度涌出,拉著阿俏說:“阿俏,你怎么……怎么不早點兒來救我?” 她現在回頭想想,覺得周牧云和阿俏有好些機會能早一步進薛家別院搭救她的。 “可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形,”阿俏安安靜靜地回復,“萬一回頭惹惱了你,你更氣得再也聽不進我說的話,那之后還能挽救么?” 關于阮清瑤的事兒,阿俏因為重生一回的緣故,知道個大概,大約猜到阮清瑤是被薛修齊欺負,騙財騙色。她剛開始的時候多是言語引導,想讓阮清瑤自己發現薛家的用心。 可她沒想到的是,阮清瑤早已看穿薛家想貪她的錢,卻照樣和薛家一起聯手,試圖去占阮家的便宜,可謂是旁人給她挖坑,她竟也毫不猶豫地跳了。阿俏這才不得不主動去聯絡了周牧云,兩人一起想辦法把阮清瑤救出來。 阿俏只管告訴周牧云,但凡薛修齊到了薛家別院,就想辦法把那人弄出來,周牧云一一照做,穩住薛修齊,才不致讓阮清瑤受到傷害。 “你好好回想一下,我若是早幾天到了薛家別院,提出來要接你走,那時你肯跟我走么?” 她深知阮清瑤的脾性,除非阮清瑤自己看清楚了薛家的陰謀,否則這位二姐就只會一意孤行地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現在好了,阮清瑤自己撞了南墻了,終于曉得要回頭了。 阿俏問得阮清瑤啞口無言,駁之不得。阿俏倒也怕太傷二姐的自尊心,以后一蹶不振,真生出什么自暴自棄的念頭,趕緊岔開話題,問:“今天早上又是什么一個情形,我看薛修齊和你那三表嫂狼狽成那樣。” 阮清瑤聞言,“哇”的一聲大哭出聲,抱著阿俏說:“我……我以后,什么都沒有了……” 阿俏嚇了一大跳,連忙伸臂抱住阮清瑤,輕輕地拍她的后背,連聲安慰,又細細問阮清瑤到底丟了什么。 “所有的錢……” 阮清瑤一下子又哭得一塌糊涂,此前洗臉的功夫全成了白費。 她絕大部分積蓄都用來買銀行發的無記名債券了,那些債券的憑證,被她在油燈上點了三分之一,又撕了三分之二,就算還留下點兒完好的,她從薛家別院跑出來的時候,什么都沒帶,估計也全便宜了薛修齊和龐碧春那一對叔嫂。 “我在銀行的戶頭里只剩下幾百塊……” 阮清瑤嗚嗚咽咽地向阿俏哭訴,“出來時還帶了半年的衣服、首飾、鞋子……都是新的,都沒了,嗚嗚……” 阿俏聽見阮清瑤在這個竟然還惦記著衣服和鞋子,也著實無語,半天方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還好……” 阮清瑤哭個不住,一張櫻桃小口扁了又扁,心想阿俏這個meimei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她都難過成這樣了,也不知好好安慰自己一下。 殊不知此刻阿俏正記起上輩子阮清瑤臨死時候的情形,心里只一陣僥幸:阮清瑤這回只損失了一點兒財產,實在是比上輩子幸運得多了。 “我攢了十多年,總共得了這些錢,現在……全沒了!”阮清瑤痛心疾首,“這下子,我這輩子該怎么過?”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又不是阿俏,沒法兒自力更生,下半輩子恐怕少不了要仰人鼻息,夾起尾巴做人,戰戰兢兢地過一輩子了。原本為自己盤算好的將來,已經都打了水漂。 阿俏問了一遍阮清瑤失去這些錢財的經過,聽見她當時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曉得將債券點著、撕碎,薛修齊他們一定會先顧著錢,而不會想著攔她。阿俏聽到這里,終于沒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阮清瑤更委屈了,眼淚漣漣地望著阿俏:“你還笑我……” 阿俏努力屏住笑容,半開玩笑地對阮清瑤說:“姐,說實在的,你做的這些,我很佩服你,錢對你來說這么重要,你卻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將這些身外之物都舍了去,這該是有大智慧大勇氣的人才能做到的……” 阮清瑤:這難道也是在夸我呢? “依我說,”阿俏終于徹底斂了笑意,很認真地說,“姐,古人有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你失去了這些小錢,焉知不是老天爺給你指點了另一條路,讓你有機會嘗試一種新的人生,能沿著新的路走下去?” 阮清瑤心里舒坦了一點兒,總算抹去了淚,可一想到將來,阮清瑤兩道秀眉又蹙了起來:“我已經二十一歲了,除了玩樂享受,什么都不會,我……我這還能做什么?還有什么人生的路能讓我走?” 她想想,還不是得像世間那些平凡的女孩子一樣,老老實實地聽家里安排,嫁人生子,循規蹈矩地過一輩子? 不是世上的人,都和你阿俏一樣啊! 阿俏聞言卻忽然掛下臉來,不客氣地伸拳捶了阮清瑤一記,怒道:“你這才剛過二十,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 阮清瑤捂著肩膀微愣,沒想到阿俏因為她隨口這樣一說,竟那么生氣。 “依我說,你就是被你攢下來的那些錢給害了,小小年紀,就以為可以躺在這些錢上過一輩子。若不是因為你生了這個念頭,你又怎么會像這回這樣,被薛家那兩個人騙?” 阿俏真是動了怒,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搭救回來的二姐,依舊是個那個天生好逸惡勞,妄圖不勞而獲的廢物。 “二姐,你醒醒吧!這世上沒有能不勞而獲的人生,你若當真不勞而獲了,也永遠都得成天防賊似的防著別人,防別人惦記你口袋里那點錢……” 阮清瑤低下頭,咬著下唇不語。 “二姐,你不是個蠢人,你和世人相比,有這許多的長處,你見機快,又敢決斷,在這世上你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既能養活你自己,又對旁人有意義的事。只要你肯,你就能過上比眼下更充實千百倍的人生……” 阮清瑤被阿俏一番話教訓得反駁不得,一頭長長的波浪秀發垂下來,遮住了她半個面孔。此刻她的心內又是糾結又是懷疑:這世界,真的愿意……再給她一個機會么? “阿俏,你為什么肯這么幫我?” 半晌,阮清瑤抬起臉,緩緩問出一句。 “因為我這人比較傻氣!” 阿俏別過臉去,眼里也不免有些淚光。她總是能記起阮清瑤上輩子臨死時候的情形,聽見阮清瑤在彌留之際呼喚自己的名字。她們兩人,仔細想來,這輩子又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呢?阮清瑤雖然是自己作死,可要她眼睜睜看著她自蹈死地而見死不救,阿俏確實也做不到。 阿俏別過臉,深深吸一口氣,想努力平息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 終于,阮清瑤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阿俏的手背:“……三meimei,阿俏……” 阮清瑤低著頭,不敢看阿俏的面目,小聲小聲地說:“我……我這個人脾氣不太好,你別見怪。以后,以后……請你一切多教教我!” 阿俏抬起頭,正巧阮清瑤那一對哭得又紅又腫的雙眼也正抬起來望著她。 阿俏突然將手一抽。 阮清瑤一嚇,慌忙求饒:“阿俏,我不會說話,要是哪里真得罪了你,你也千萬別放在心上,我真是,我真是對你不住……” 她以前動過的那些壞念頭,見不得別人好的那些小心思,全都無從說起,只能在這一刻對meimei說聲,“對不住”。 阿俏心里漸漸消了氣,卻始終板著一張臉,說:“說給你梳洗,洗了三遍,還是這樣一副鬼樣子,回頭你怎么好意思出去見老周?” 阮清瑤一聽見周牧云的名字,當即低下頭,再不敢說什么,乖乖地聽阿俏擺布,任由阿俏幫她洗臉換衣,臉上抹勻了脂粉,遮掩那一對紅腫的雙目。 她們兩人收拾妥當,從周逸云房里出來的時候,只見周牧云正抱著雙臂,倚在走廊上等候二人。 “我家里人都去上海了,仆人也大多放假回去休息了。沒人下廚,”周牧云的眼光避開阿俏,繼續說:“我這個做主人的實在不好意思,要不,勞動你們和我一起,下館子去吃點兒東西?” 阿俏低頭想了想,又抬頭看了看阮清瑤的情形,抱歉地說了一句:“對不住,老周。我想,我還是先陪我姐回去,讓她能先好好休息一下,緩一緩。老周,你若是不急著回惠山,下回來我家吃飯可好……” 阮清瑤抬頭看看周牧云,見他也正抬起頭,臉上多出十分期待。 只聽阿俏接下去說,“無論是你邀請親朋好友,還是家人從上海回來,只消告訴我一聲,我都給你留阮家最好的一席席面。” 阮清瑤依舊望著周牧云,只見他眼中那十分的期待瞬間消失,一剎那的失神之后,周牧云強打精神打了個哈哈,說:“阿俏你這也太客氣了……行,我如果要請客定會聯系你,借你阮家的地方宴客鐵定倍兒有面子……” 周牧云自己不察,可是眼中那片刻的心灰卻教阮清瑤看得清清楚楚。 阮清瑤的心口又似被輕輕扎了一下,令她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時至今日,她若還不明白她到底失去了什么,那她就真的是傻得沒藥救了。 第155章 阿俏陪著阮清瑤回到阮家大院的門口。她向二姐比個手勢,小聲說:“我先去看看。” 阮清瑤很聽話地待在門口靜候著,她還清楚地記得幾天之前她是怎么趾高氣揚地走出這個院子的,如今灰溜溜地回來,能別遇見旁人,就千萬別遇見。 少時阿俏又轉出來,向阮清瑤招招手,陪她一起轉回西進阮清瑤住的小樓上。說來也挺巧,阮清瑤一路回去,家里人一個也沒見著。 阮清瑤回到自己住的小樓上,望著熟悉的房間,看著被自己搗騰空了的衣柜和箱籠,忍不住又悲從中來。阿俏見了趕緊勸:“二姐,你但凡想要防著家里的閑人說你閑話,就從現在起千萬別再哭了。” 阮清瑤一想也是。阿俏又安慰她幾句:“你放寬心吧,家里吃穿用度鐵定少不了你的,你其它的損失,咱們一起再想辦法!” 到這時,阮清瑤無法可想,只能聽阿俏的勸。姐妹兩人又坐在一起絮絮地說了一陣閑話。阿俏問起阮清瑤當初是發的什么瘋,在家里鬧上這樣一出。阮清瑤后悔不已,便將這一路行來的心路歷程又細細地向阿俏說了一遍。 “原來竟是這樣!”阿俏鎖緊了眉頭,“聽起來,像是你弄錯了我出生的年份……” 阮清瑤似是將阿俏這個meimei的出生年份弄錯了,因此才對繼母寧淑生出了不小的誤會。 到了傍晚,阮清瑤原本不想下樓去吃飯的,卻被阿俏死活拉到樓下花廳里。 花廳里只有寧淑一人坐著在看報紙,見到阿俏陪著阮清瑤一起過來,寧淑也沒露出什么吃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了聲:“回來了啊!”接著便接著低頭,繼續去看她的報紙。 阮清瑤猜寧淑已經從阿俏那里聽到了自己回家的消息。但見寧淑沒說半句責怪的話,阮清瑤心中稍感安慰,但終究是心內羞愧,只得訕訕地坐在圓桌旁,一句話不敢說,尷尬至極。 這時寧淑一抖報紙,望著兩個女兒,溫和地說:“瑤瑤、阿俏,想吃點兒什么?早先二廚他們準備了雪菜黃魚面,你們要不要各自來一碗先墊墊?” 阮清瑤急忙搖手:“媽別光顧著替我們張羅……” 阿俏則很干脆地說了聲:“好,謝謝娘!” 寧淑聞言立即起身,笑著說:“我也就是去跟廚房說一聲,不費事兒的。” 她說著已經走到了花廳與廚房相連的過道跟前,一打簾子,回頭向阮清瑤說:“瑤瑤,都是自家人,回來就好!” 寧淑話不多,可是阮清瑤聽得窩心,坐在花廳中的圓桌旁邊,耷拉著個臉,幾乎又要哭出來。阿俏趕緊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暗示她千萬別再露餡兒了。 “餓了,三小姐,廚房里有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