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阮清瑤被龐碧春說煩了,淡淡地道:“多謝表嫂關心,只不過啊,我已經想過了,這輩子我恐怕都不嫁人了。” 這是她多年以來一貫的想法,阮清瑤只要一想到將來得委身哪個男人,侍奉公婆,看丈夫臉色,繼而成天圍著孩子轉,她就覺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她這個人,生來就是該享受的。 龐碧春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傻丫頭,說什么呢!你這才多大點兒年紀,就學時髦,說什么‘守獨身’的大話?” 她說著嘆了口氣,攬著阮清瑤的肩,嘆氣道:“說實話啊,你表嫂年輕的時候也這么想過,可是現在,還不是這樣了?”她一面說,一面將后腦偏向阮清瑤,讓對方看清自己腦后挽著的圓髻。 “這種事兒,到頭來,你會發現,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阮清瑤依稀覺得龐碧春話語里有幾分傷痛,惻隱之心微動,叫了一聲“三嫂”。 “其實吧,你要不想嫁,也不是一定不可以,但這要看你家里人的態度。”龐碧春見賣慘有用,當下言語里說得更加誠摯。“你覺得你家里人會樂意讓你守一輩子么?” 阮清瑤悶聲不語,她覺得這事兒并非全無希望,可她到底沒有試探過家人的意思,沒有把握。不過,族里那些人給的壓力,就已經夠重了。 “嫂子跟你說一句實話,”龐碧春說得更加挖心掏肺,“這世上吧,哪怕是至親至近的人,相處起來,也是會看利益的。” 阮清瑤肩膀一震,扭頭問:“怎么說?” 龐碧春微笑:“瑤瑤家里的情形,我多少知道點兒,你家里若真的會出一個女孩兒終身不嫁,那也會是你meimei,而不會是你,你信不信?” 阮清瑤頓覺有一塊大石壓在心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信,她怎么能不信? meimei阿俏有多能干,世人有目共睹。有阿俏在阮家,什么事兒都能鎮住,而她……她說好聽了是個閑人,說難聽點只是個廢人罷了。 按照龐碧春所說的,若是阮家當真能允一個女兒守在家里不嫁,從能給家中帶來的利益看,這人便一定是阿俏,而不會是她阮清瑤。 “瑤瑤,千萬別嫌表嫂這話說得難聽,表嫂只是在說真話而已。”龐碧春擔心地看著阮清瑤。 阮清瑤則默默地低下頭,說:“這么長時間了,我都沒聽到過什么人和我說真話……” 自從那天突然聽說了阮茂學寧淑早就相識的事兒,她對阮家人的心,就已經慢慢冷下來了,自然覺得阮家從來無人愿意和她說一句真話。 “所以你自己的終身如何,你自己要拿主意出來。”龐碧春沒有一個字勸她,卻也因為這個,令阮清瑤覺得她的話格外令人信服。 “是……表嫂,我記住了。” 阮清瑤叫了一輛黃包車,說了阮家的地址,當即向龐碧春和薛修齊告辭:“三表嫂,修齊表哥,不用再送我了。我到家給你們掛電話就是。” 薛修齊假意還要送,被龐碧春勸住了,只說:“好了,讓三meimei好好靜一靜,你別跟這兒添亂了。” 阮清瑤坐上車離去,轉身向龐薛兩個揮手致意。她轉回頭的那一瞬,似乎聽到背后薛修齊向龐碧春低低地說了聲什么,龐碧春隨即“咭”地一笑。 若是以往,阮清瑤十九會八卦地推測一下龐薛這兩人之間的叔嫂“情誼”,可如今,她滿顆心都為自己心頭那點兒深沉的迷惘,和小小的傷懷所縈繞,再也顧不上其他。 “師傅,請停一下。”阮清瑤忽然開口,“這是什么味道?” 她鼻端聞到了什么不大一樣的味道,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正潑潑辣辣地在鼻端縈繞,大大方方地勾|引著她。 “小姑娘,想吃夜宵不?前頭是個攤子,做‘抄手’的,好吃得很。餓了就去嘗嘗唄!”車夫極力推薦,腳下也似乎不受控制,徑直往味道傳來的那個方向轉過去。 “本來想著,送完你這一趟再去吃一碗抄手,既然你也肚餓,我也肚餓,索性先把你拉了去。”那車夫實誠得很,“絕對不再多要你錢的!” 阮清瑤很想解釋她肚子其實不餓,可是隨著那車夫漸行漸近,那股子香味也越來越濃郁。以至于阮清瑤將要說的話都吞進了肚里去。 這又是個賣抄手的路邊攤。天色已晚,路邊攤的攤主就把攤子設在在一座路燈旁,周圍隨意擺著些桌椅,點了幾盞煤油燈。攤子一側則支著口大鍋,鍋內滾著水,有將熟的抄手在滾水里上下浮動翻騰。 瞬間抄手熟了,攤主熟練地將抄手盡數撈在碗里,一個不落,隨即紅油醬汁往上一澆,便熱辣辣地往旁邊的桌上一頓。攤主一抬頭,見到黃包車夫,笑道:“老鄭,怎么為了一碗抄手,連客人都拉來了。” 車夫老鄭趕緊說:“快,快來上一碗,大冬天的,怪冷的。” 攤主笑笑,沖阮清瑤揚揚下巴:“這位大姑娘,要不要也給你來上一碗。” 阮清瑤不忿他叫她“大姑娘”,難道這世上所有的人,現今都曉得她是個大齡未嫁的“大姑娘”了么? 可是這抄手熱騰騰的香氣在那兒,阮清瑤偏偏沒法兒搖頭拒絕。 “沒說‘不要’,就是要了!”那攤主笑笑,露出一口整齊好看的白牙。 少時兩碗抄手又出了鍋,一碗遞到了車夫手里,老鄭端著碗,往馬路牙子那里一蹲,三口兩口就吃了起來。 另一碗則還在攤主手里:“大姑娘,吃個抄手,也不用這么矜持吧!” 阮清瑤保持著儀態,伸手在腦后撩了撩一頭秀發,往一張空著的板凳上一坐,瞟了一眼攤主:“我就是矜持,礙著你了?” 她瞅瞅來人,“咦”了一聲,問:“怎么不做那麻辣鍋子,改作抄手了?” 年輕的攤主聞言笑笑:“最近忙得很,做麻辣鍋子太耗辰光,沒那閑功夫,所以才該了夜里出攤,做點兒夜宵,馬無夜草不肥么……”他拖長聲音說。 接著這人將手里的一碗抄手朝阮清瑤面前一頓,笑道:“盼著你嘗了我這碗抄手,就不會再那么矜持了!” 這話說得甚是輕浮,來人眼里更是亮晶晶的都是笑意,隨即便轉身忙自己的,不再理會阮清瑤。 阮清瑤啐了一口,心里著惱,可又不得不承認,這碗抄手散發的香味她實在難以抗拒。 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不在這一碗餛飩上。 于是阮清瑤伸匙舀了一枚抄手,連帶湯汁,一起送入口中。 瞬間,阮清瑤只覺得心頭一腔熱淚直往眼內涌,那又麻又痛的味道在她口中拼命亂跳,那味蕾紛紛都似要炸裂開來。阮清瑤被辣得難受,偏她又“矜持”,再也不肯將那枚抄手吐出來的,登時眼中兩行清淚順著面頰一下子滾了下來。 或許是她味覺太靈敏的緣故,阮清瑤對麻辣味道感受的程度比旁人要強許多,車夫老鄭已經將抄手大口大口地吃完,伸出衣袖抹抹嘴,舒服地嘆口氣,依舊在路邊蹲著。 阮清瑤口中那一股子霸道的麻辣勁兒漸漸過去,抄手湯汁里的酸香漸漸顯了出來,抄手皮的柔滑,餡兒的鮮香,開始在霸道背后露出半邊面孔,給口舌予溫柔的補償。 阮清瑤眼淚汪汪的,卻顧不上掏帕子出來擦淚。適才舌尖心上的那種痛,扎得好準,痛徹肺腑,痛過之后,反倒教阮清瑤稍許感覺到了一絲釋放,她猶豫著,提著手中的瓷匙,不知是否該繼續。 “都已經哭成這樣了,不繼續吃就虧了。”攤主過來,老實不客氣地又說了一句。 阮清瑤心頭一陣著惱,憋著一口氣,當即又是一口抄手送到口中。 這次她有了準備,麻辣味兒沒有那么猛,卻顯得悠長,在舌尖聚而不散。阮清瑤眼淚汪汪地,慢慢將這一口抄手咽下肚去。 淚眼朦朧之間,阮清瑤仿佛見到街邊幽暗的街燈下,并肩走過兩個人。從背影上看,那是非常登對的一對:女子背影清瘦俏麗,梳著一頭整齊的短發;男子則高大英武,肩寬背闊,倒有幾分像是周牧云的樣子。 阮清瑤一下子記起她當初試圖“撮合”的那一對:不對,她壓根兒沒有試圖撮合,只是嘗試著讓原本全然無心的周牧云,去逢場作戲一番。沒曾想,本該動心的依舊鐵石心腸,不該動的心,卻都,動了…… 這一瞬間,阮清瑤就忍不住想要痛哭流涕。小小一碗紅油抄手,似乎成了要命的催淚劑,讓阮清瑤全無形象,紅著眼睛鼻子,慢慢將這一碗吃完,末了還要受那攤主奚落: “好吃吧?” 第147章 待吃完一碗紅油抄手,阮清瑤抽出手絹,將眼睛鼻子嘴唇全擦過了,重新冷下一張面孔,昂起頭,終于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她徐徐起身,從隨身的小皮包里摸出零錢,朝那攤主遞過去。年輕人接了,眼一瞇,就沖阮清瑤笑道:“看著是個聰明面孔,卻沒想到,也是個傻的!” 阮清瑤幾時受過這種奚落,已經提高了聲音要開口,那攤主卻截住了她的話:“得,下回再有這樣悶的時候,就記得出來吃一碗宵夜,保準你立刻就好了,就跟今天似的。” 阮清瑤微怔,她不得不承認,一碗熱騰騰、火辣辣的抄手下肚,該發泄的都發xiele,胃袋里有貨,人心里就不再那么虛了。 她也曾想要反駁,可這年輕的攤主根本就沒給她反駁的機會,一轉身,口中輕輕地哼著:“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他唱歌的腔調自帶韻味,非常動聽。阮清瑤就在這悠揚的歌聲里,上了老鄭的黃包車,往阮家大院回去。 阮家花廳里,只有寧淑一個坐著在看報紙,見到阮清瑤回來,趕緊起身招呼:“瑤瑤,你這可回來了。晚飯吃過沒有,要不要叫人去給你做一碗宵夜?” 阮清瑤沒有想到竟然是寧淑在這里候著她,心里陡然升起一陣暖意,可一旦記起舊事,阮清瑤心里的暖意立即轉成了惱意,當下硬梆梆地說:“我去給外祖家掛個電話。” 說著轉身就走了,將寧淑晾在當地。 寧淑吃驚不已,不知道自己那一句話,哪里就得罪了阮清瑤。 阮清瑤給薛家掛過電話,從賬房那邊出來,回到花廳里,正見到阿俏剛剛自外歸來,一身的寒氣,正在解外面裹著的大衣裳。寧淑則還是那句話:“你這可回來了,要不要去做碗宵夜自己吃些?” 阮清瑤心里登時涌上一股子氣,心想:好么,原來繼母在這里候著的,只是她自己的親生女兒,而她不過是個順帶的,然而就這樣也竟被她誤認作了好意,阮清瑤覺得自己簡直是太傻,被人當猴戲耍呢。 寧淑見到阮清瑤出來,溫言道:“夜了,你們姐倆好生去歇著吧,最近過年事情多,白天會辛苦些,以后晚間就別出去了。” 阮清瑤當即冷哼了一聲出來:“我記得媽以前一向是不管我幾點回家的,怎么,現在有阿俏在,您倒記起有我這個女兒了?” 她這話火|藥味甚重,說出來之后,寧淑錯愕的神情明明地寫在臉上,全然不知阮清瑤這點氣是從何而來。要知道阮清瑤以前,是個諸事不管的大小姐,為人精明而圓滑,這樣尖銳而怨憤的樣子,則完全是變了個人。 阿俏連忙上來,將阮清瑤的胳膊一拉,低聲說:“跟我走!” 阮清瑤卻還未完,扭頭對寧淑冷笑一聲:“媽,我叫你這一聲‘媽’的時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覺?會不會時時記著這是原配生的孽種,待在這家里總是礙你的眼,妨礙你們一家歡聚團圓……” “瑤瑤……”寧淑震驚于她耳中所聽見的,撐著圓桌的桌面站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你今天有點兒不大對!”阿俏在阮清瑤耳邊冷冷地開了口,“你跟我來!” “你……”阮清瑤本想說“你管我”的,可是當她用力去甩阿俏的手,阿俏的手指卻像是個鐵環,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哪里能摔得脫,當下被阿俏連拖帶拽,往西進阮清瑤住的小樓過去。 阮清瑤被阿俏拖著,回到自己的房間,阿俏手一松,一甩,冷冷地開口:“二姐,你今兒是哪根弦搭錯了?怎么當著娘說這等話?你考慮過娘的感受么?” 阮清瑤往自己榻上一倒,雙眼望著天花板,半晌忽然嘻嘻地笑了起來,回應阿俏:“阿俏啊,我可算是想通了,她,她只是你的娘啊……” “而我的親娘早就在天上了,她在天上看著你爹和你娘過得這樣和和美美,你說她是什么感受?” 阿俏則拖過一張椅子,往阮清瑤面前一坐:“說吧,你今天回你外祖家了是不是,你聽到了什么傳言?” 阮清瑤的笑容登時轉冷:“我能聽到什么傳言?我只是在這個家里,什么傳言都沒有聽到過罷了!” “姐,上一輩人的事,你我原本沒有資格去判斷是非對錯,我想你也最好不要聽風就是雨,別回頭誤信了人言,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兒。” 阿俏的言語始終淡淡的,可落在阮清瑤耳中,她卻能聽出莫大的諷刺。 阮清瑤陡然從榻上撐起來,圓睜著雙眼瞪著阿俏:“你少拿這種大道理來糊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阿俏見阮清瑤言語間又扯到自己身上來,忍不住皺了眉頭,道:“我又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了?” 阮清瑤“哼”了一聲,尖酸地學著阿俏的語氣,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阿俏銳利的眼光一閃而過:“你知道了什么。” “‘五福醬園’的事兒,你認是不認?”阮清瑤寒聲問。 “‘五福醬園’怎么了?”阿俏聽到這里,反而整個人輕松下來。 阮清瑤在她對面,見到這情形,冷冷地問:“我原本就等著你什么時候開口,邀我去投你那一筆有前途的‘實業投資’。我等啊等啊,總不見你向我開口,我這才明白,合著你有臉向我開口么?” “二姐不是一向口口聲聲,說對‘實業’不感興趣么?”阿俏隨意答道。 “是呀,我是不感興趣,可是我也萬萬沒想到,你們母女兩人,竟然能沆瀣一氣,將家里的產業賣掉,變成你們母女的私產!”阮清瑤聲音越提越高。 “這不是我們母女的私產,”阿俏抬起頭,平靜地應對阮清瑤的指責,“這是我的私產!” 阮清瑤一口氣被噎在胸口,半晌她轉了轉眼珠,轉念道:“不可能……” 阿俏冷靜地說:“有什么不可能。二姐不過比我年長三歲,這些年攢的錢,總有五六千現洋了吧,足可以盤下城里任何一間像醬園這么大規模的鋪子。” 阮清瑤想想:也是,可是阿俏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