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浩宇便湊趣,大聲說:“爹,娘,說說看,這‘什錦菜’里,有什么典故。”這小子在外頭上了三年學了,已經開始懂得人情世故,很知趣。 寧淑趕緊讓他噤聲:“浩宇,別一回來就大呼小叫的。在學校里要守的規矩,在家一樣要守!” 阮茂學無所謂地一揮手,說:“沒事兒!自家人難得在一起聚著,用不著這么拘束,說說舊事也沒什么。”他一只手臂搭在浩宇肩上,笑呵呵地說:“你爹認識你娘,也就是因為這一味‘什錦菜’。” 原來,阮茂學當年在外求學的時候,有年寒假留校,沒有回去。學校里留校的學生并不多,除夕時節就在一起聚餐,約定了每個人帶一個菜,大家湊成幾桌。 阮茂學因為家里做私房菜的緣故,品鑒菜式的時候自然有他的一套,若是尋常菜式,甭管是什么大魚大rou,都入不了他的眼。偏生那年除夕席上有一份味道清新而不做作的“什錦菜”,阮茂學一下子就上了心,也就因為這件事,才認得了同時留校的寧淑。當年寧淑還只是個剛進校的小學妹,阮茂學卻因為這個,一下把她給記住了。 阮茂學飲了些酒,此刻有些微醺,他將這往事娓娓說來,寧淑在一旁微紅著面孔,不說話。該是也在那時對阮茂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實你們母親烹飪的手藝和天分都不行,”阮茂學大聲說,寧淑的臉色就僵了僵,“但是我一瞅啊,那什錦菜里的每一樣,都切得齊齊整整,一樣長短,認認真真地做出來的,想是費了老大的勁兒了。當時我就想,這個學妹,該是個細心能持家的好女子。” 阮茂學這話說完,阮家花廳里一片安靜。 阮茂學愣了,“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么?” 隔了半晌,阮浩宇率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望著寧淑的臉色說:“爹,您這可……得罪人得罪的不淺啊!” 阮茂學轉頭,這才發現妻子臉如鍋底黑。 這會兒阿俏已經捧腹笑得不行,阮清瑤更是幾乎捏著筷子滾到桌子底下去。阮老爺子正襟危坐,屏了半天,終于沒屏住,“哈哈”一聲長笑,隨即招呼:“吃菜,大家吃菜!” 他伸箸挾起一份什錦菜,望了望,點點頭說:“如今我們阮家這份‘什錦菜’也一樣做的規規矩矩、整整齊齊。阿俏,做得很好啊!” 阮茂學也點點頭,說:“是啊,阿俏女承母業,現在越來越似模似樣了!” 這時候阮清瑤終于坐正了身體,抬起頭問阮茂學:“爹,您認得媽的時候,我多大了?” 阮茂學已經很有些酒意,當下隨口就答:“咳,那會兒還沒你呢!” 阮清瑤登時捏著筷子沒作聲。 阮浩宇又問了一句什么,阮茂學隨意答了,引得花廳中人一起大笑起來。 只有阮清瑤一個人沒笑出來,原本眉梢眼角的笑意也盡數斂了,手中的筷子緩緩擱在碗沿上。 舉座之中,阮老爺子阮正源最先發現了阮清瑤的異樣,他卻沒管她,只管抬高聲音,問了阿俏一句什么。待阿俏答了老爺子的話,才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過臉,望著阮清瑤,低聲問:“二姐,你怎么了?” 阮清瑤抬頭無所謂地一咧嘴,搖頭道:“我沒事兒” 但凡口頭上說沒事兒的人,心里大多裝了點兒事兒。 阮家人團聚之后,寧淑和阿俏留在花廳里幫著張羅,阮清瑤和阮浩宇等祖父和父親離開之后,也各自回屋。 阮清瑤心頭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壓得她連氣都穿不過來,好不容易掙扎著去梳洗了,出來又覺得屋里陰冷,連忙命小禾去取了炭盆來,她對著炭盆,慢慢地將頭發一點點梳直。梳齒之間纏上了一團大卷發,被阮清瑤扯下來,往炭盆里一扔,登時傳出一股子焦糊味兒。 阮清瑤梳過頭發,發現自己的梳妝臺跟前放著一封信,字跡熟悉,曉得是周牧云的,匆匆拆開看了,只見里面盡數是問候寒暄的話,一字未提他今年到底會不會回省城來。 阮清瑤心情煩悶,頓時奮筆疾書,刷刷刷下筆千言,卻又是將周牧云臭罵一頓,寫完了心里覺得舒坦好些,將信一折,封皮上寫了周牧云的名字,封好了,扔在妝鏡臺上,自己去睡。 臘月廿四慣例阮家族里聚會。 族里人多,一起坐下來能有十幾桌。寧淑帶著兩個女兒和同族的女眷聚在一處。阿俏對族里的這些親戚長輩都不算太熟悉,也不愿湊上去;而阮清瑤則賊精賊精的,每個人的輩分、稱呼,甚至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阿俏就干脆跟在阮清瑤后頭,“伯母”“嬸娘”地亂叫。 旁人見了阮清瑤和阿俏,大多恭維寧淑,有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一恭維完,轉眼那話題就轉到了兩人的親事上。 阿俏還好,畢竟剛滿十八歲,已將屆二十一的阮清瑤成了她的擋箭牌。這些伯母嬸娘們紛紛關心起阮清瑤的終身大事,見到寧淑一臉為難的樣子,紛紛開口:“我們明白,明白,你只是個做人繼母的,這種事兒,你張羅起來,清瑤一個不滿意,回頭你里外不是人!” 寧淑更加為難了,心想:這雖然是正理兒,可也不能大張旗鼓地當面說吧! 有人問寧淑:“怎么,她親外祖家難道也不過問一句的么?” 寧淑勉強點頭:“也有過問,也有過問。” “算啦,父母之命,就算是外祖家過問了又怎樣,最后還不是要我們阮家定奪?”也有人表示,對阮清瑤的外祖薛家并不感冒。“這樣,清瑤,你要是信得過嬸娘,就將這事兒交給嬸娘,包在嬸娘身上。” 阮清瑤干笑著,心里想:信得過才怪! 她記性很好,對族里這些人家的情形了如指仗,當即開了腔:“我說嬸娘啊,我記得上年您提過,我大堂兄該尋摸媳婦兒了,媳婦有著落了么?大堂姐嫁出去了之后,一直沒見動靜,您還張羅著給她調養身子來的,調養得怎么樣,您抱外孫了沒?喲,對了,我那個小堂弟,聽說已經從學堂畢業出來了,怎么樣,差事找著了么?” 她這完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張口連珠炮似的全說出去,那位嬸子說得面如土色,當即閉口,這輩子再也不想見這姑娘,更別提給人張羅親事的事兒了。 阮清瑤小試牛刀,就將阮家的親戚給懟了回去,不由得意洋洋,一轉頭,正見到繼母寧淑和meimei阿俏正好笑地望著自己。 meimei阿俏,倒也罷了…… 可是繼母寧淑…… 寧淑此刻正溫和地望著阮清瑤,她多少明白些這個繼女的心思,這些年她從沒有動過在繼女婚事上做文章的念頭。可她也知道,沒辦法由著自己這個繼女這樣無休無止地拖下去。否則外人說嘴,受指責的將會是她。 于是寧淑走上前,小聲對阮清瑤說:“清瑤,這事兒……咱們找個機會好好說道說道……” 阮清瑤一下子就煩了起來,別人說她沒事兒,可現下偏偏是寧淑在說。她突然提高音量,尖著嗓子對寧淑說:“我的事,憑什么要你管,你這個……” 她的嗓音又尖又高,左近的人全聽見了。 這些人都是阮家的女眷,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聽見阮清瑤這樣一聲,頓時有那輩分長的就涼涼地開了口:“我說茂學媳婦兒啊,閨女不是你親生的,可你也不能這么慣著。你瞅瞅,這大過年的,要么就牙尖嘴利,要么就高聲大氣,半點兒規矩都沒有,這還是我們阮家的女兒么……” 寧淑被阮清瑤突如其來地這么吼了一嗓子,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這么些年,她當真從來沒有干涉過阮清瑤的事兒,繼母女兩個面兒上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她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扔在娘家寄養著的時候,也在無微不至地照顧這個繼女的起居,對繼女的各種要求幾乎百依百順。 可到了今天,寧淑只提了半句阮清瑤的婚事,還什么都沒有說,就激起了阮清瑤的激烈反應。這,這…… 她怔住了竟沒做聲,這么多年,她從來沒當眾說過阮清瑤一句重話,可是什么竟能令阮清瑤卻這么激動地反嗆回來。真的是,她連提一句繼女婚事的資格,都沒有么? 正在這當兒,阿俏斜刺里走出來,冷靜地挽著阮清瑤的胳膊,伸手去摸摸她的額頭,說:“二姐,你好像發燒了,跟我走,我送你回家去歇一歇。” 阮清瑤一聲吼出來,望著寧淑錯愕的表情,她自己也略有一點兒后悔。自她有記憶起,寧淑就沒有做過虧待她的事兒,如今她平白這么一吼,自己也知道寧淑只是被遷怒了,是她自己滿心的怨氣想要發作出來而已。 于是阿俏這樣一帶,阮清瑤便順著臺階下,扶著阿俏說:“阿俏,我的頭很疼……” 她隱隱約約地聽見背后有人對寧淑說:“你這個親生的看起來挺知禮,比她jiejie要強……” 阮清瑤聽了心里一怒,扶著阿俏的手臂就往外一推。 “你聽她們這么沒憑沒據地嚼舌根,豈不是跟她們一樣?”阿俏冷冷地說。 阮清瑤一想,也是,當下由著阿俏扶著自己,從阮氏祠堂旁邊的大廳出來,回她們自己家的院子去。 “姐,你沒事吧!”阿俏一直將阮清瑤扶至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小禾去燒水沏茶,這才轉頭望著阮清瑤。 “我沒事!”阮清瑤坐在自己床上,雙手抱著頭,十指深深地扎在頭發里,輕輕地絞著發根。 “阿俏你去吧!”阮清瑤沙啞著嗓子說,“你去替我聽著點兒,她們都在說我什么?” 阿俏緊緊地盯著阮清瑤,半晌才輕輕地道:“別告訴我你在乎這些” 說畢她就走了,留阮清瑤一個人在樓上。 阮清瑤始終埋著頭,心頭翻翻滾滾的。 這么些年,她可還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自昨天飯桌上知道了這件事,阮清瑤心頭一直郁悶得緊,若不是因為這件事兒,她今天也不會在人前失態。 她昨天才頭一回聽說,原來,父親阮茂學,和繼母寧淑,是一早就認識的,在她出生之前,甚至根本就是在她的生母與阮茂學成親之前。 既然那一對是自由戀愛才結合的,她那位早逝的親娘,還有她,她們算是什么? 阮清瑤強撐著抬起頭,手指間纏著一縷發沒松開,順勢扯了下來,疼得她口中“嘶”的一聲。 對面妝鏡臺鏡中,映出了她的形貌。鏡中人紅顏綠鬢,原該嬌艷明媚,可此刻眼眶中已經含了滿滿的淚,將落未落。 她可不就是個笑話?在這個阮家,她從小就沒有得到過一丁點兒真正的關愛,父親對她不聞不問,繼母對她敬而遠之。她從小就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這是因為父親始終在懷念自己母親的緣故,可是老天爺偏偏那么殘忍,偏要把真相揭穿了給她看。 阮清瑤的臉色一點一點冷下來,眼眶里的淚水漸漸都收了回去。 這么多年,她一直頑強地長大,不去依靠任何人、依附任何感情,試圖給自己修煉出一張高高在上的臉、一顆游戲人間的心。如今她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假的,而她還是太軟弱太仁慈……太虛了。 關于阮茂學與寧淑相識的過程,事后阿俏也悄悄向自己娘打聽過。 寧淑很是郁悶地答復:“當時只當他是個尋常的學長,哪有想過后來的事兒?那個寒假之后,就再沒見過你爹。到后來真的在一次校友聯誼會上遇見了,才開始有些接觸,那時候他已經是個帶孩子的鰥夫了,見他挺可憐,才想著要幫幫他,這才算正式認識了的。” 第145章 “瑤瑤,你不會是怪我了吧!” 薛修齊這回單獨叫了阮清瑤出去喝咖啡,去了省城最好的咖啡館,給兩人點了最昂貴的咖啡,又給阮清瑤點上一份甜點,這才殷殷相詢,猜測的眼神在阮清瑤臉上直打轉。 “表哥,別這么一直盯著我,我……我沒事兒怪你做什么?”阮清瑤無精打采地說。 “上次在我的辦公室怠慢了你,你就這么跟著三meimei走了,連個讓我好生向你解釋的機會都不給。”薛修齊言語里俱是嗔怪的口吻。 “哦,表哥說的是那項投資的事兒啊,”阮清瑤想想薛修齊的“大生意”,險些失笑,“這有什么?表哥不用專程向我賠不是。” 薛修齊騙誰都行,只要別騙到她身上,阮清瑤都一概不管誰叫他們是親戚呢? “還有三meimei那邊,還要請瑤瑤替我說項,”薛修齊誠懇地請求,“三meimei定然是眼界太高,對我這點兒‘小生意’,看不上!” 阮清瑤記起上回阿俏伸腳一絆,讓薛修齊“萬元”錢箱現原形的事兒,忍不住失笑:“她呀,她能有什么眼界?表哥別跟她一般見識。” 薛修齊卻很堅持:“不不不,三meimei一定是覺得我這生意有什么不妥,或者她自己有什么別的能生錢的渠道……瑤瑤,你可千萬別小瞧了你那位三meimei。” 阮清瑤聽薛修齊這樣一說,倒有點兒想起來了:她曾經數次詢問,阿俏只是不肯開口。甚至有一回阮清瑤覺得阿俏已經話到口邊了,最后還是吞了回去。 難道,阿俏真的有什么一直在瞞著她? 薛修齊見阮清瑤沉思,知道自己已經問到了點子上,便涼涼地在一旁開口:“想必是三meimei另有更好賺錢的營生,所以看不上你表哥這點小買賣。瑤瑤,若是你meimei的營生比表哥的更穩妥,你就還是聽你那meimei的勸吧!” 他話里暗指阿俏另有營生,也同時盯上了阮清瑤口袋里的錢,所以才從中作梗,拖著阮清瑤,不想讓阮清瑤沾手他的“大生意”。 阮清瑤心里卻知道阿俏根本就沒向自己開過口,提過那一個“錢”字。 可是有的時候,這精明的人猜疑起來,比常人更要猜疑十分。阿俏雖然只字未提,可是薛修齊這樣隨口一說,阮清瑤卻已經想到“欲擒故縱”四個字,當下一抬眼,盯著薛修齊,冷冷地道:“可能是吧!不過,是又如何?” 剩下的事都是阮家的事,阮清瑤可不想讓這個外姓的表哥隨便插手外人指點的都未必真,她阮清瑤只相信她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薛修齊登時放軟了身段,低聲道:“瑤瑤,什么事兒讓你這么煩悶,看著臉都氣黃了,氣色都沒以往好看了。究竟怎么了,說來與表哥聽聽?” 若是尋常時候,薛修齊這樣“軟語”安慰,阮清瑤定然嫌棄他沒有男子氣概,可是這當兒表哥說得這樣小意溫存,卻令阮清瑤心口那一點兒酸楚,那一點兒委屈,瞬時間全涌了上來。 她也是個人,雖然打定主意,想要永遠做個人生的看客,可是她終究還是渴望有人能關心,有人愛的。 “表哥,你難道就沒這種煩惱?”阮清瑤呼出一口氣,低聲說,“年紀漸長,便發現自己再也不像小孩子那樣能隨心所欲。家中偏有喜歡自作主張的長輩,想要為你張羅你的終身……” 原來竟是為了這個?薛修齊內心驚訝不已,表面上便露出一副同情。 “誰不是呢?”他也學著長嘆了一聲,“這種事情,想要自己能做主,簡直難上加難。” “表哥,沒想到,你也有這種煩惱。”阮清瑤瞅瞅薛修齊,忽然微笑出來,“我表哥一表人才,年輕輕輕就做著這等‘大生意’,你還愁什么,上回不是聽舅母說嘴,說上門來打聽你的媒人都排隊排到巷口去了么?” 薛修齊故意沒說話,過了片刻,抬起頭來望著阮清瑤:“就是在為這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