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第143章 阿俏的動作很小很隱秘,旁人都未發覺,大多以為是拎著箱子的人自己摔跌的。 看著箱子里傾瀉而出的“東西”,在場的人不免都發了呆。 這錢箱,早先打開的時候,眾人看得清楚,里面鋪著滿滿的一箱,都是銀元;這時箱子里的東西全部傾倒出來,人們才發覺,原來這箱子里只有最上面是一層銀元,下面看似沉甸甸的,全部都是灰色的碎石。省城附近有云母礦,這些灰色扁平的石塊,該是云母礦床挖出來的石頭。 “這” 白老板和薛修齊見了這情形,兩下里都愣了。 所幸白老板反應快,突然高聲打了個哈哈,走上前拍拍薛修齊的肩,說:“薛老弟真是想得周到啊!” 旁人都是一臉懵圈:這銀元下頭墊石頭,怎么就還是想得周到了呢? “老哥哥我要坐船北上,薛老弟在銀元下頭還給我送了壓艙石啊!”白老板呵呵地邊笑邊說。 薛修齊也趕緊強擠出笑容,雖說這解釋尬得不行,他也得將這事兒給趕緊圓過去。 “是呀是呀,白老板的需求在那兒擺著,我們自然得想著!”他一瞥旁邊站著的出納和會計,趕緊說:“還傻站著干啥,還不快幫著白老板的人將錢箱收拾好了?” 他手下的人一擁而上,圍住錢箱,不讓旁人靠近,同時七手八腳地將瀉出來的銀元和石子兒全部放回錢箱里。 薛修齊擦著額上的汗,說:“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白老板,您看,要不要將三箱錢都開箱清點一下?”他想著,再用明晃晃的銀元刺激一下周圍人的眼球? 白老板沒領會薛修齊的意思,爽快地搖搖頭,說:“不必了,你薛老弟的信用,我難道還信不過么?” 他說著指指剛才被撞開的那只錢箱,說:“我粗粗看了一下,那箱子里不就是一萬塊,底下又再墊點兒石頭塊么?薛老弟,你我信得過!” 圍觀的人群頓時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不外乎在商量一萬銀元該有多少,能裝多大的箱子。雖說人們都沒當真見過一萬銀元長啥樣兒,可白老板這樣遮掩,未免有點兒太生硬了。 白老板也顧不上這么多了,直接命人抬起錢箱,撥開人群,離開薛修齊的辦公室。 阿俏冷著臉,縮在人群后面看著,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她背后議論:“這……會不會是托兒啊!” 阿俏在心里答:這就是的,太明顯了! 尋常人做生意,要從薛修齊這里提大額款項出來,一般要事先打招呼,沒有說提就提的道理。薛修齊正巧手里有三萬塊,可能也能算是巧合,但是這白老板提了錢就走,既不清點,連個收條也沒打,薛修齊就這么放他走……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因此阿俏只能推斷這白老板是個托兒。 市面上這種人其實不少,只要穿個貂,帶幾個小弟,就能冒充關外來的老板。只可惜,一做起生意上的事兒,就露了馬腳。 “這位,別走啊,您剛才不才應承了要投一百現洋的么?”薛修齊眼看著已經在會計那里簽了字的“主顧”轉身要走,連忙去攔。 “大老板這里都是上萬的生意,我就這點兒小錢,老板您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主顧答道。 “別介,”薛修齊已經急了,“甭管大錢小錢,只有要投入,您肯定就能有回報。再加上省府市府的信用,您想提錢,那是隨時的事兒,錢是絕對安全的,您還怕什么?” 那人搖搖手,只說要再“考慮考慮”,隨即走了,該是已經嗅到了什么不對勁。 見此場景,原本聚在此處看熱鬧的人,便跟著紛紛起哄,一下子散去大半。阿俏和阮清瑤周圍,立時變得空曠。 薛修齊定了定神,故作鎮定,走向阿俏和阮清瑤,開口招呼:“瑤瑤,三meimei,正好眼下少了些閑人,一下清靜好些,讓我來好好招待你們。” 他一轉身,沖“出納”和“會計”一跺腳,說:“還不快去給兩位小姐沏茶!”說著,將阮清瑤和阿俏請至上座,滔滔不絕地將他的“大生意”又從頭描述了一遍,最后先問阿俏:“三meimei對此意下如何?” “我?”阿俏故作驚訝。 “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錢呢!”她說得天真,像是個不諳世事,剛從象牙塔里走出來的女學生。 “那個什么白老板,連四百多塊現洋的利都可以不要,就這么走了,我……我全部身家也就只有四百多現洋!” 阿俏沒說謊,她手上能夠隨時動用的錢就這么多,再想要錢,要么籌股,要么借貸。 薛修齊一聽這話,立馬對阿俏失去了興趣,轉臉看向阮清瑤,“瑤瑤?” 薛修齊事先曾向常嬸兒打聽過阮清瑤的財產。常嬸兒猜測她至少有五六千的現洋在手上。這次他的主要目標就是阮清瑤,試想,他要說破嘴皮,才能說動一個人投一百塊,而阮清瑤,一個人就能投五六千塊,聽說她手里還有阮家的干股,每年能拿分紅,以后錢還能源源不斷地到她手里。 阮清瑤伸手捋一捋垂在肩上的頭發,笑著說:“我么……我眼下可也沒什么錢能拿出來的!這要是隨意投個幾百塊,表哥你做的是‘大生意’,我又怎么拿得出手,叫表哥你寒磣我呢?” 她沒把話說死,她說的不是自己沒錢,而是不能馬上拿出來。這里留了不少余地,意思是她打算觀望一陣再說。 薛修齊勸了兩句,阮清瑤不為所動,只管顧左右而言他。薛修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曉得今天這一出戲演砸,原本已經到手的鴨子,飛了。 少時阮清瑤和阿俏從薛修齊的辦公室出來,阮清瑤瞅瞅阿俏,說:“阿俏,你……真的看我表哥這么不順眼?” 阿俏腳下使絆子,旁人沒看見,她阮清瑤卻是看得一清二楚。待那錢箱一被撞開,阮清瑤就明白了阿俏的用意:阿俏這是在讓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薛修齊現原形呢! “怎么說呢,”阿俏抬起頭,望著阮清瑤,說:“二姐,他手里到底有什么‘大生意’,經過今天的事兒,我想你也該看得清楚了。他這不過就是在利用旁人的貪欲在騙錢罷了。我料他其實沒有讓錢能生錢的法子,以后也不過拆東墻補西墻,用新斂來的錢去還舊賬的收益。這樣不是什么長久之計,待到他撐不下去的時候,倒霉的,就會是那些把錢投給他的人。” 她說到這里,阮清瑤低下頭,嘆了口氣。阮清瑤其實挺想相信薛修齊的,畢竟是關系很親近的表兄,可是阮清瑤并不蠢,沒法兒自己騙自己。 “姐,其實我沒有和他過不去,”阿俏見阮清瑤嘆氣,便知這個二姐心里還是明白的。 “今天有我們在這里,我可以伸腳絆一記,讓大家看清楚他的錢箱里都裝著什么。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姐,這出戲,他還可以叫人在這里天天演著,今天這撥人沒答應投錢,可是明天、后天,總還是會有人被他說得心動,嘗試他這項‘大生意’的。” “姐,可我最看不過眼的,其實是他在打咱們的主意。我倒也罷了,不算什么正經親戚,可你是他的姑表meimei,這么近的關系……” 阿俏最厭惡薛修齊的就是這一點,兔子都還不吃窩邊草呢,薛修齊竟然將腦筋動到阮清瑤的頭上。 阿俏相信阮清瑤是個精明的人,在錢財上尤其謹慎,所以她也想不通上輩子阮清瑤怎么就能被薛家騙財騙色去了的。此刻,她并不想點得太明顯,她只想讓阮清瑤能自己逐漸看清楚薛修齊這個人的真面目。 阮清瑤默默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臉上一副悶悶的樣子,低下頭去。在這件事情上,她不得不承認,阿俏從一開始就看得很準。 阿俏竟然這么聰明了? 阮清瑤很有些郁悶。她原本是有這個想法,想教阿俏去試探試探薛修齊的生意,最好阿俏投錢,她不投,回頭萬一損失,虧的也是阿俏,而不是她阮清瑤。可是這時候阿俏如此干凈利落地戳破薛修齊“大生意”的假象,阮清瑤卻從心底生出不悅。 這個meimei,好像已經變得太聰明了。 早年間阿俏剛從小鎮上來到省城,她還曾想著要好好控制,好好利用一下這個異母meimei的,可如今看來,這個meimei早就“失控”了,甚至阮清瑤還隱隱約約地覺得,最近她自己其實一直在被阿俏牽著鼻子走,在上次阮家執照的事兒上尤其如此。 可千萬不能一直這么下去了! 阮清瑤見到阿俏徑直往阮家大院那個方向快步走去,趕緊隨后跟上。 這阮家姐妹兩人一陣交談,然后一起離去,這情形都叫薛修齊一一看在眼里。他見阿俏說了幾句話,然后腳步堅定,徑直離開,而阮清瑤卻又是嘆氣,又是低頭思索,最后還是追隨阿俏離去。 薛修齊不禁想:看起來,阮家那個三meimei,對他表妹的影響還挺大。 他眼珠轉轉,心里已經有了計較。 幾天后,阮清瑤偶爾經過薛修齊的辦公室,遠遠見到薛修齊將一位老人家送出來,一面拍拍老人家手里的紙包,一面還大聲囑咐:“您這過年給孫兒的紅包呀,都有啦!” 阮清瑤沒上前去招呼,反而往后縮縮,去問了問路人,身邊看著熱鬧的人只說:“上回這老人家在這里買了鐵路債券的份子,買了一百元,這不才過了小半個月,要取一百一十元出來。老板二話沒說就給兌了。” 阮清瑤在一旁冷眼旁觀,覺得薛修齊這回恐怕是真的改了策略:不再動輒夸口上萬的大手筆、大進項,而是開始專攻這些手頭并沒多少閑錢的尋常百姓。眼前這位老人家的樣子,真假難辨,很難說是不是個托兒。可看看路邊旁人的臉色,大多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顯然是有些心動了。 她曾聽阿俏上回就曾預言過,薛修齊會一直在這里“演”下去,果然表哥已經換了個戲路,在這里兢兢業業地表演著。 阮清瑤和阿俏不一樣,她可沒興趣戳穿薛修齊的“表演”,她也不在意旁人會不會損失,她只想著自己,想著靠自己手頭那些錢,能夠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把余生給過了。 回到阮家,阮清瑤神秘兮兮地將阿俏請到自己的閣樓上,一副誠意請教的模樣,問阿俏:“我早先和表哥說的是假的,我手上其實有點兒能動的錢。” 她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阿俏逗她。 阮清瑤氣得咬牙,伸手就要咯吱:“你這死丫頭,怎么就知道打趣你姐?” 她阮清瑤,在阮家可是個扎扎實實的財主。 阿俏趕緊求饒,一面躲一面說:“別,別,我知道姐的厲害了!二姐是個有錢的!” 阮清瑤這才放過她一碼,帶著期待的眼神,想看阿俏能說出什么來。 “姐,你手里有這些錢,要么放在銀行里吃利息,或者去個好的地段盤個商鋪,要么就買個院子,吃租金,都是可以的。” 阿俏說的都是老成的投資法子。 阮清瑤卻不滿意了:“咳,這個我都知道,我要是覺得銀行的利夠高,我還找你來做什么?” 阿俏瞅瞅二姐:“要么……你考慮考慮實業投資?投個穩定出產、旱澇保收的行業,雖然未必能馬上得很大的利,但是做長遠了,比如說投個三五年,也就該回本,之后就能有不錯的利潤了。” 阮清瑤看上去更加意動,湊上來問:“阿俏啊,總聽你提起投實業,你可是有什么打算沒有?” 阿俏見阮清瑤熱切,差一點兒就將“醬園”打算擴大經營的事兒說了出來。可是她仔細看了看阮清瑤的眼神,突然發覺這位二姐的眼神有點兒不對,帶著一副既探究,又略帶一點琢磨的神情,仿佛是特意想要挖她的什么秘密似的。 這樣的一對異母姐妹,要能彼此交心,彼此信任,終究是太難了。 阿俏一下子存了戒心,沒敢對這位二姐敞開心扉,聞言只是淡淡地說:“沒有啊,二姐!我手上總共這點兒小錢,能有什么打算?” 阮清瑤微微瞇了眼,略帶狐疑的眼神在阿俏臉上一轉,片刻后已經又換了一副神情,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甜美笑容:“阿俏啊,聽說過年的時候咱家的席面上會加幾道新菜?” 聽見阮清瑤問起“菜式”,阿俏也開始兩眼放光,“姐,您就瞧好了吧!這過年的節菜,準保會是你喜歡的,大家都會喜歡!” 過年時阮家的席面照常營業。從臘月頭上一直到正月十五的晚間席面早就被預訂一空,所以阿俏要和阮家廚房里的師傅們一起過一個忙碌的大年。 席面菜單自從上回審核之后改了一回,就再沒變過。到了年節時候,阿俏特地在這席面菜單的基礎上加了幾道菜,分別是長魚羹、一品鍋和什錦菜。 第144章 阮家過年席面上添的三樣賀年大菜:長魚羹、一品鍋、什錦菜。這三道菜,都是味道精致,寓意吉祥的菜色。 長魚羹不用說了,取“常余”二字的諧音,魚rou細嫩,羹湯鮮美。 一品鍋,頗有些像是阮府佛跳墻的翻版。熱氣騰騰,香味四溢,滿鍋食材盡皆顯露出真面目。一鍋菜,諸菜諸味,共冶一爐,便諸味相和;而一廳人,人聲鼎沸、互相道賀,則喜慶團聚。 三道賀年大菜里,看著最平平無奇,但卻總是最受歡迎的,卻是那一道純素的“什錦菜”。 這什錦菜,至少用十種不同樣的素菜分別炒制而成,講究的人家做起來,種類往往達到十六種或是十九種,取其“和順長久”之意。每種蔬菜各有講究與寓意,如那黃豆芽形似“如意”,預示著“萬事如意”;薺菜音似“聚財”,乃是預祝來年“招財進寶”;黃花菜寓意“繁花似錦”,豆干千張則意味著“千秋興旺”,如此種種,不可盡述。 什錦菜全由素菜做成,看似簡單,但是極耗費耐心,每一樣都要細心處理徹底洗凈,再切成一樣粗細長短,分別炒制、調味,去除多余水分,最后再一起在大鍋內炒勻,淋上香油。 這道菜除了寓意極佳之外,口感清淡爽口。年節時候人們吃慣了大魚大rou、葷腥油膩,偶爾來一份純素的什錦素菜,是極好的調劑。阿俏他們時常見到席面上各色大菜多少都會剩下點兒,但是這“什錦菜”卻是最早光盤見底的。 阮家除了要做生意之外,自家也要賀年。阮家長房今年早早送來了信件和年禮,只說大伯阮茂才年前要在上海招待他留洋時認識的同學,沒法兒趕回省城看望老爺子,所以請弟弟這一房好生照顧阮老爺子,承歡膝下。 而阿俏的弟弟浩宇這時也已經返校歸來。臘月廿三,阮家人終于找了個機會一起坐下來,算是提前吃一頓團圓飯。 阿俏就也將她給席面添上的這三道菜擺在了自家團圓飯的席面上。 阮老爺子望著那“一品鍋”贊不絕口,說是頗像南面的“盆菜”。他老人家年輕時曾經四處游歷,各地美食,嘗試過不少。 阮清瑤看著“一品鍋”,卻覺得像那天在路邊攤上吃到的“火鍋”,擱在席面上始終小火“嘟嚕”著,吃到嘴里永遠是熱騰騰的,再也不怕放涼了。 而阮茂學卻對席上那道“什錦菜”情有獨鐘,轉頭望望太太寧淑,說:“夫人,這道菜一上,年味兒就有了啊!” 寧淑想起舊事,面上透著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