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咳,別提了!”二廚一臉郁悶,“聽說是有外地客商送了一批平價鹽進省城的,還沒見著影子就被搶光了。您猜怎么著,這下子省城里那些jian商,手里屯了多少鹽的那些,全敞開來供應了,可是價格貴得嚇死人,曉得的,知道那是鹽,不曉得的,還以為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元呢!” 阿俏心內難免吃驚,算算日子,十日已至。她本以為省城里斷鹽的問題應該能得到解決了,沒想到竟然還是這么個結果。 難道,難道那人在上海想方設法,最后卻只弄到了區區一點兒鹽送至省城,根本沒法兒徹底解決問題? 想到這里,阿俏見到二廚將肩上的袋子放下來,就往寧淑的賬房過去,一面走一面說:“二太太給的錢,原以為至少能買個五六斤的,誰知道現在只能買一斤。我得再向二太太討點兒錢,趕緊去。” “等一等!”阿俏趕緊攔著二廚,“先別著急!” 二廚確實很著急,擦著額頭上的汗,說:“三小姐,他們說了,晚點兒再去,這鹽價還不止翻幾倍上去。” “那幾家商戶既然已經開始賣了,證明他們手里有鹽,只是惜售而已。”阿俏拍了板,說:“如果等兩天,市面上的鹽還是高價,家里的鹽,就交給我來想辦法。” 市面上的情形果然如二廚所言,鹽價嗖嗖地漲了上去。市面上罵聲一片,可沒辦法,該用鹽的時候還得用,大家伙兒不得不買。 對于好多平民百姓來說,這市面上有鹽和沒鹽簡直一個樣兒,“五福醬園”的門口依舊排著長龍。阿俏給余氏夫婦打過招呼,若是街坊鄰里過來,就還是和以前一樣,二兩醬油,送一小包子鹽人家是要日常過日子的。但是酒樓飯鋪那頭,醬園就只能說聲抱歉,畢竟他們自己的存貨也馬上就要賣完了。 城里鹽價高企的情形只維持了一兩天,第二天下午,情勢急轉直下。 省觀象臺發布了一條消息,說是往后十幾天會連續陰雨,不排除有大到暴雨的可能。城里的老人們也紛紛現身說法,說那得過風濕的、身上有舊傷在的,這幾天大多很不舒服眼見著要下雨,要下大雨了! 這下子那幾家屯了鹽的商戶著了急。鹽這東西最怕潮,平時儲存得當能放很久,一旦天氣陰濕,鹽放在那里會自己吸潮,板結,質量下降不說,結成塊兒基本就沒法兒用了。 最沉不住氣的一家最先開了口,將鹽價調回正常,希望能快速出清庫存。這家一動,別家就也都屏不住了,紛紛攀比著降價。這幾家屯的鹽又多,又惦記著大雨將至,拼了命低價拋售,結果市面上的鹽價比以往平價的時候還跌了不止三成。 城里的百姓這下子心里有底,也不著急,也不多買,只買該用的一點兒,盡讓那些無良鹽商承受著零碎折磨,每天盯著后倉堆積如山的存貨,望著陰沉沉灰蒙蒙的天,耳邊還罵聲不斷,無數工商界人士站出來指責這幾家商戶根本就沒有資格享有這食鹽經銷的執照。 市府的人也很快找上門來:以前他們上門勸這幾家開倉放“鹽”的時候,幾家商戶矢口否認,說是鄰省斷了供應,他們手中也沒有存貨。這次突然低價敞開拋售,立即教市府的人抓住了把柄,責令這幾戶將手中的特許經營權統統交出來,并且處以大額罰金。這幾戶無良商戶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卻也只能大嘆倒霉。 醬園這邊火爆的生意終于稍稍清閑下來。阿俏能夠抱著一杯熱乎乎的清茶,坐在醬園外頭的桌旁,望著逐漸放晴的天,慢慢地享用。 這雨,終究是沒下下來。 省觀象臺對外說是預報有誤,有風濕的老人家則大多表示,胳膊腿愛什么時候疼,就什么時候疼。 那些坑人反被坑的商戶卻是有苦無處訴,只能自己認栽了。 第139章 阿俏坐在醬園外,手里捧著一盞清茶。天氣已經漸漸冷了下來,這點兒熱茶能給她帶來一點暖意。 阿俏坐著,只管細細回想這次省城“斷鹽”危機解決的經過,仔細想來,她意識到曾經出手的那個“外省客商”,其實所費不巨,也沒有大費什么周章。最后省內鹽價崩盤,是那幾家鹽商自己先亂了陣腳的緣故。 那個人……如果這一直是那個人在背后把握全局,那他解決這件事,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聰明得緊。 只有她,她沒那么聰明,她只知道老老實實按他信上送來的那幾個字,努力撐過十天去,沒有想到他會那樣輕而易舉地解決問題。如今問題確實是都迎刃而解,可是她,到底失去了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機會。 阿俏啜一口茶,抬頭望望天:過去了就過去了,人生總要往前看。 眼下她在等趙立人過來,趙立人之前派人遞了信,想要和她商量醬園擴大經營的事兒。阿俏想,也的確該考慮考慮擴大醬園的規模了,最近有好幾間酒樓的掌柜都找上了她,想要長期從她這里訂購質量上乘的醬油,尤其是蝦籽醬油,這是很多老饕極愛的珍品。 少時趙立人過來,沖阿俏拱了拱手,連聲說:“阮小姐果然是信人。不過,我趙某人今天可是帶了個絕好的消息過來!” “孫特派員今天特地發了電報過來通知,說是‘萬國博覽會’的舉辦日期推遲了。”趙立人興沖沖地告訴阿俏。 “真的?”阿俏眼前一亮。 “孫特派員電報上說,籌備尚未妥當,便逢新春佳節,因此決定將‘博覽會’的日期押后,延期到明年五月舉行。這樣一來可以多發掘一些有價值的商品,二來能準備周全,免有錯失。” 阿俏歡然笑了出來,“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明年五月,醬園備貨的時間綽綽有余,到時還能有些新鮮的瓜果材料,正好可以用來腌制醬菜。 “聽說這是本省有人在經濟署長文仲鳴耳邊吹了風,再加上孫特派員從旁解說,文署長才有此決定。” 阿俏想,文仲鳴調任了去上海,能在他耳邊吹風的本省人士,也不曉得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罷了,可若真的是他,這個男人,則是把所有的事都替她事先籌劃妥當,不肯讓她有半分遺憾與損失…… “阮小姐,阮小姐……”趙立人輕聲招呼,他見到阿俏歡喜中帶著幾分怔忡,不免暗暗稱奇。 阿俏猛地醒過神,抬頭向趙立人致意:“趙會長請講” “這下子,阮小姐或許便有興趣,找個機會去玻璃廠看一看了吧!” “那是自然!” 當下兩人商量起擴大經營的事兒,趙立人以他自己辦釀酒作坊的經驗,建議阿俏先再盤兩個院子,然后雇一些人手,慢慢將產量提上來。 阿俏卻對買院子的事兒不置可否,趙立人見了,心里雖然略有些失望,可這是阿俏的醬園,他也無從勸起。入股添份子的事兒,他也只能等著阿俏開口。 阿俏則開口請趙立人幫忙,她想雇一兩個可靠的人,先來醬園這邊幫忙。一來醬園已經將這邊的存貨基本出清,要趕著在年前再釀一批出來,免得在省城里人人采買年貨的時候自家斷了貨;二來余家夫婦年紀已是不小,再這樣勞累下去身體吃不消,阿俏有心讓他們當師傅,帶幾個可靠的徒弟出來。 趙立人聽了這個,當即點頭,包在他身上。轉天這位趙會長就已經介紹了兩個年輕小伙子過來醬園。 阿俏見這兩個,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周身收拾得干凈整齊,看上去也都挺老實。 可她還是長了個心眼兒,暗中囑咐余家夫婦先別教這兩個小伙兒接觸醬園的主要工藝流程,而是使喚他們做一些基本的活計,看看他們能不能耐下性子做些苦活兒累活兒,另外一個也試探一下,看看他們是不是刻意過來想偷學醬園的技術的。 就這么著,時光飛逝,轉眼天氣冷了下來。余家夫婦兩個對兩個小伙兒都很滿意,覺得這兩人都算是踏實肯干,只是指出其中一個要機靈些,做事懂得舉一反三,凡事都想著怎么做才能輕省些,另外一個則一板一眼,按規矩辦事,錯一分都不成的。 偏巧這兩人一個姓袁,一個姓方,阿俏心想,這就簡單了,她立刻給兩人起了外號,一個叫“袁靈活”,一個叫“方規矩”。 眼看著年關將近,阿俏給“靈活”、“規矩”兩個各自包了紅包。同樣的紅包,余家夫婦卻沒得,但是阿俏卻拋了個更大的“紅包”給余家夫婦兩個。她打算邀請余家夫婦入股醬園:只要這兩位還留在醬園一天,就能得到醬園兩成的分紅,他們若是答應下來,從此就不再算是醬園的雇工,能算是半個東家了。 余叔余嬸兒聽阿俏這樣解說,都是愣了半天神。待到反應過來,這兩位一起沖阿俏搖手:“三小姐,這真不行!” 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為什么不行,只一味搖手,最后余嬸兒憋出來一句:“兩成,兩成真的太多了!” “兩位在醬園這么長時間,付出的心力比我多的多,沒道理我因為有點兒積蓄的緣故,就坐享其成,一人占著這么多的紅利。”阿俏誠懇地勸這兩位,“這兩成干股只是暫時的,以后可能還會有變動,但是我必須得這么做,才能保證以后兩位該當享有的份子。” 阿俏這時已經下決心,多邀幾人入股醬園,所以必須在邀人入股之前,先將余叔余嬸兒的份子提高些,免得旁人入股之后他們所占的干股數量被稀釋得太低。 其余邀請入股的人,在她考慮范圍之內的人選有趙立人和母親寧淑,還有一個她一直猶豫的,是二姐阮清瑤,二姐若肯出面管一管醬園的生意,憑她的能耐,一定能管起來,但是憑她的性子,卻一定不想管……阿俏想到這里,當即決定先把二姐放在一旁,先不理她這茬兒,將旁人都說通了再說。 “阿俏,眼見著要過年了,你有什么打算不成?” 這天寧淑見阿俏一個人在大廚房里,一個人趴在桌上研究年菜的菜式,關切地過來詢問。 “我?”阿俏一想,有什么打算,“我想過年那幾天的席面上,再加幾道喜慶的年節菜式。” 寧淑一聽說要加菜,心頭就發怵,連忙勸她別費這個心:“再改菜單,豈不是又惹族長和你那幾個族叔說嘴?” 阿俏搖搖頭,笑著勸母親:“他們要說嘴,您就讓他們說去唄!再說了,我只是在平時席面上再加兩道添氣氛應景兒的菜式,不能算是改菜單啊!”她睜著一對無辜的眼睛望著寧淑。 寧淑被她這么一打岔,連自己的來意都忘了,愣了愣才想起來,一拍阿俏的頭,說:“娘是在說你,你有什么打算?給自己添幾身新衣不?還有首飾……唉,娘真是粗心,首飾現打真是來不及了,要不你直接去銀樓挑幾件?” 她伸手去撩撥阿俏耳邊的散發,一眼瞥見阿俏發上別著的發夾,疑惑地問:“這只發夾怎么好像和以前那只不大一樣了?” 阿俏連忙說:“好好好,娘,我這就去上百貨公司挑幾件合身的新衣不好么?” “要不叫你姐陪你去吧,她眼光好!”寧淑總算是放過了阿俏頭上的那只發夾。 阿俏想想,那還是算了。要二姐陪她去,那最后到底是她買衣裳還是二姐買衣裳啊! “娘,我叫小凡陪我去就行了。”阿俏心里想著,也得給小凡添一身合適的衣裳才是。 寧淑聽說,竟然直接叫了小凡過來,交代小凡:“盯著你三小姐,看著她把錢都花完了才許回來。” 小凡笑嘻嘻地應下,說:“二太太,您放心,這個包在我身上。” 兩人在百貨公司逛了一陣,阿俏倒是先挑了一件長袖旗袍打算給小凡。小凡也長大了,總不能總是再穿以前小丫頭愛穿的衣裳。 小凡則手上捧著好幾件顏色鮮亮的衣裳,都是準備催著阿俏去試的。 阿俏一看:這審美! 小凡立刻嘟起嘴,說:“三小姐,你自己是喜歡那些素凈純色的衣衫,可是你防不住別人喜歡你穿鮮亮的啊!” 阿俏心底一動,旁人喜歡看她穿鮮亮的……那晚,倒的確是,她有一身胭脂色的旗袍,穿在身上美極了,所以那人才…… 想到這里她趕緊搖搖頭,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可她偏偏不;若是旁人只因為她穿了一件光鮮的衣裳而心悅于她,那她還是趕緊把這段感情掐死了才好。 “別介,”小凡不樂意了,“您穿著真的好看么!” 百貨公司的店員也走出來勸說,“這位小姐的膚色和身材,我們店里的成衣幾乎就是為您訂制的。” 有外人在,阿俏也不好與小凡理論,到底是挑了一兩件顏色鮮亮、帶些花紋的,另外又要了兩件純色的,到試衣間里去試。 隔壁試衣間里正有人,阿俏也不在意,將隨身的東西都交給小凡,自己取了一件顏色鮮亮的旗袍進去換下,周身整理過,見各處都妥當了,這才走出來。 小凡在外頭見到,發出“呀”的一聲贊嘆,似乎看傻了。店員也喜得連連點頭,贊道:“這位小姐,這身衣服真是配您,您看,這氣色襯得多好!” 阿俏望著鏡中人不語。這一件,是一件明艷的緞面海棠紅底繡花的滾邊旗袍,雖然色彩鮮亮,可勝在花色并不繁復,屬于她還能接受的那一種。 這時隔壁試衣間里一個女人開口大聲斥責:“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你看,前兩個月還合身的尺碼,如今加大兩碼都穿不下了。” 阿俏與小凡兩人頓時面面相覷,這個聲音她們太熟悉了,所以這試衣間里的人是…… 常小玉滿臉慍色,板著臉一揭試衣間的簾子,從里面出來,一見到阿俏主仆,臉色更加糟糕。 她身上穿著一件旗袍,此刻正緊緊地繃在身上,勒出一圈一圈,“緊”不忍睹。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這件旗袍的顏色花式,與阿俏身上那件完全一致,該是一個款的,但是常小玉穿著像是一個被緊緊捆起來的圓桶,阿俏則是一朵靚麗的嬌花。 常嬸兒兀自嘮嘮叨叨從試衣間里出來,兩下里撞個正著。 “三……三小姐……” 常嬸兒緊繃著臉,向阿俏打了個招呼。 “常姨娘!”阿俏不理會常嬸兒,出于禮數,她只是該和常小玉打一聲招呼而已。 常小玉一瞥眼,越看越覺得阿俏身上這件一模一樣的衣衫看著太過辣眼睛,冷哼一聲,一轉身,就回試衣間要將衣服換下來。 常嬸兒也跟她進去,在后面說:“你慢點兒,慢點兒……” 只聽“嗤”的一聲,在外頭候著的店員臉色大變,曉得常小玉在換衣裳的時候將這身衣服撐破了。 新的旗袍,先是被撐成那副鼓囊囊的模樣,現下又被撐破,以后恐怕再難賣出去了。損失這件衣裳,店員要擔責任,瞬間人家那臉色就刷地變灰了。 “早就提醒過了,穿不下就不要硬穿么!”店員在外頭抱怨。 說話間常小玉已經將自己原來的衣裳換過,拎著腰線被撐破的衣服出來,兜頭就甩給那店員,昂著頭對人罵道:“就你有本事說嘴,有本事抱怨,現在呢,這還不是好好的?”吐沫星子噴了人一臉。 小凡在旁邊一扯阿俏的衣角。 阿俏知道這人在指桑罵槐,明著在罵那店員,暗地里卻指著自己。上回常小玉因為一點小事大動干戈,將阿俏推倒在一只紅木花架上,傷了右臂。阿俏曾一度夸大自己的傷情,而常小玉則因此被阮家人關在大院里,出不得門,直到最近阮茂學大發慈悲,將常小玉挪了出去。 “小凡那!”阿俏雙眼望天。 小凡知道自家小姐也有樣學樣,當即脆生生地應了一句。 “我聽說有些人近來過得得意!”阿俏斜睨一眼常小玉。這個常姨娘,如今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可是得意的人也該有自知之明,一時得意不算是什么,一直得意下去才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