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他今天從玻璃廠帶了幾個玻璃罐頭過來:“這幾個樣品,是我從玻璃廠買下,送給阮小姐把玩的。阮小姐若是覺得好,可以直接向廠子下單,若是覺得不成,那也沒什么。” 阿俏聽他談起這事兒,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這件事,我恐怕還要麻煩趙會長幫忙說項。參加‘萬國博覽會’的展品,我們這邊可能準備不出來了。” 她為難地轉頭看了看巷子里排起的長隊,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子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是個頭兒,可是為了大局,只能傾盡我所有,能撐一天是一天罷了。” 豈料趙立人卻一拍桌子,大聲說:“阮小姐!” 余叔他們幾個聞言都嚇了一跳,以為這位也會像昨兒那個胖胖的曾會長一樣發作起來。 趙立人卻認真地說:“阮小姐,女子之中,能有這般擔當的,我平生所見,也不過區區幾人。說實話,趙某人十分佩服。” “我想,就算是錯過了這次博覽會,憑阮小姐做生意的這份頭腦與胸襟,以后也一定不會久居人下。”趙立人一面說一面考慮,最后將他的想法緩緩說了出來,“若是阮小姐有朝一日想要擴大這間醬園的規模,我趙某人,愿意入股。” 阿俏聽見這話,心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客套兩句,說:“趙會長這是抬愛,以后我若有這打算,一定會來尋趙會長商議。” 她又看了看那幾只玻璃罐頭的瓶子,見確實剔透可愛,搖一搖,瓶子也很結實。趙立人給她解說,說是有專門的機器,能將瓶蓋扣得嚴絲合縫,不漏氣,既能保證運輸無虞,又能一定程度上保鮮。阿俏聽了很感興趣,心底便越發感到可惜,若是沒有這次斷鹽的危機,參展的事情一定會很順利的。 只不過,可惜歸可惜,阿俏想,事情總有輕重緩急。錯過一次博覽會,以后畢竟還有機會,可是眼前她分內該做的事兒,必須一一做好。 于是,這醬園的醬油就繼續流水一樣地賣出去,余叔不得不去將原本留著送展的醬缸也一一打開。即便如此,省城里也一直沒有傳來食鹽恢復供應的消息,只有阿俏和余家一家三口每天盤點完存貨之后都會發愁:所有貨品告罄,眼看著也就是幾天的功夫了。 省城里別家似乎也一直等待著“五福醬園”斷供的消息。一家小小的醬園,竟然能支撐這么久,已經很令人驚異,可再撐,又能撐到哪兒去……只要一等到這家醬園的貨賣完,這城里的食鹽,還不是他們手中有貨的人說是什么價就訂什么價?省里的官員一向不大干預他們商戶經營的,這回想必也只能放任。 等再撐過七八天,阿俏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在破罐子破摔了,她打算等到將所有的存貨賣完,醬園就關門歇業,讓余家夫婦兩個,還有她自己,好好歇一陣子以后再要怎么辦,她也已經黔驢技窮,沒有辦法,只能看旁人的了。 阿俏晚間獨自臥在榻上,想到將來,也會“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再一想,旁人是為了相思而失眠,而她是為了生意而失眠,兩相比較,她實在是個俗不可耐的俗人。可是一旦這么想,她的面孔就會熱辣辣的,眼眶則開始發酸,心里泛起一陣陣酸楚,睜大眼,望著小樓窗外的明月,過了良久,還是一點兒困意也無。 這輪明月,既然照著自己,就該也正照著他吧。 翌日阮家到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前來邀請阿俏到府上去作客。 “徐三爺,”阿俏見到這人,一怔之下,眼里有些厲色,“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內子近來有些微恙,病中卻一直很記掛阮小姐,我這也是沒法子了,才想請阮小姐前往去看看內子。”徐三爺這時戴著眼鏡,看上去很是斯文。 阿俏心內則在冷笑:黃靜楓啊黃靜楓,出了“仙宮”那件事,她若是還能心安理得地過日子那就見鬼了。 “不過,對不起啊,”阿俏冷笑,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當日押著她去任帥的休息室的人,這位徐三爺也有份,她可還沒有那么無聊,要自投落網,再到徐公館去。“我近來很忙,沒有這個功夫!” 阿俏說完了,就要轉身離開阮家會客的小廳。 “別,請別……計大夫也在外頭等著,他今天不當班,靜楓沒有多少當醫生的朋友,所以今天特地請計大夫一起過去。” 徐三爺的話終于軟了下來,“靜楓那是心病,只想見一見三小姐,只見一面就好。況且有計大夫一起,要不要我給士釗那里也掛個電話,請他也一起去徐公館?” 徐三爺提到了沈謹的字號,倒教阿俏相信他們應該是沒有惡意的了。如今省城里,應該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她背后有沈家在撐著。徐三爺能將這事兒明白地揭出來,就應該是不想與沈家作對,間接也表達了并不想得罪她。 再加上計宜民在外面,也是徐家事先考慮到她可能會很抗拒再去徐公館,特地拉上了一個她熟悉的第三方作陪。 想到這里,阿俏對徐三爺說:“請您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她說著轉進阮家的內堂,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兩盒包好的點心。 “既然上門探視,該盡到的禮數還是要盡。”阿俏平靜地對徐三爺陳述。 徐三爺心里正虛著,哪里敢接阿俏的東西,心里只想著,等到了徐公館,得找個阿俏不注意的時候讓下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他哪里還敢受阮家的吃食啊? 阿俏卻似乎看穿了徐三爺的心思,也不說什么,來到外頭,見到計宜民正坐在徐家的車子后座上等著。阿俏就隨手丟了一盒點心給他,說:“計大夫,這是給你的。” 計宜民大喜,說:“是么,阮小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做的那壽桃兒呢!”當下打開點心盒,伸手抓了一塊就往嘴里扔。 徐三爺見了這情形心頭大悔,曉得剛才自己不敢接那點心盒子,無形中又得罪了這位阮小姐。他自去坐到駕駛座旁邊,心想:反正后悔也來不及了,待會兒等這位阮小姐見到黃靜楓那副模樣,就該知道,徐家已經悔青了腸子,已經做出姿態,要向她,和她身后的那些人賠罪了。 第138章 徐家的車子出了城,沿公路上山,七拐八拐,在徐公館外面的停車場停下。徐三爺親自過來給阿俏開了門。計宜民則自己跳下車,跟在徐三爺和阿俏兩人的身后,一起步入徐公館。 徐公館里靜悄悄的,似乎沒住著什么人。徐三爺引著阿俏她們往樓上走,剛走到一半,就聽見二樓有個輕柔的女聲,幽幽地哼著歌。 阿俏認得出那是黃靜楓的聲音。 她心里一下生出些不良的預感:黃靜楓不是說,病了么? 阿俏倏地回頭盯著徐三爺,后者則無奈地比了個手勢,意思是: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三人一起來到二樓,徐三爺在前頭引著,輕輕推開一扇掩著的門,低聲道:“她在里面,兩位請吧!” 阿俏與計宜民對望一眼,都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間屋子。 那大約是黃靜楓的畫室。墻上掛著大幅大幅的油畫,有寫實的靜物寫生,也有些是非常抽象的現代派畫作,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鴉。窗邊支著花架,地板上則橫七豎八地撒著畫筆、顏料和沾著顏料的畫布。 黃靜楓一人背對阿俏和計宜民,默默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輕輕哼著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一幅畫。 畫中人正巧是阿俏。 那次周逸云的生日會,周牧云湊巧為阿俏畫了一幅肖像,后來阿俏隨手轉贈給了黃靜楓,黃靜楓非常喜歡,當成是寶貝一樣收藏起來。 如今她一面哼著輕快的曲調,一面微微偏著頭,只管望著畫中那個阿俏。她手中則拿了一枝畫筆,正輕輕地在空中劃動著,似乎正在模仿周牧云那時的筆觸。 “靜楓,”徐三爺在她背后輕輕喚了一聲,“阮小姐和計大夫來看你來了。” 黃靜楓像是沒聽懂,徐三爺就又說了一遍。 黃靜楓轉過頭,臉上帶著孩子般的微笑,眼光在阿俏臉上一轉。 “啊” 只聽一聲尖利的高叫,那一刻阿俏只覺得自己的耳鼓都要被刺破了。黃靜楓已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縮到了徐三爺身后,雙手拼命揮動,仿佛見到阿俏,就看見了生平最恐怖的景象。 阿俏愣在當場,黃靜楓這是瘋了? 計宜民趕緊踏上一步,想去拉黃靜楓的手臂,被她尖利的指甲劃在手背上,登時劃出五道血痕。 與此同時,兩名護士打扮的年輕女子打開門沖了進來,其中一個使出渾身力氣,按住黃靜楓,另一個則快手快腳地取出針管,給黃靜楓打了一針。 黃靜楓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陣,慢慢失了力氣,躺倒在地板上,翻著白眼,口中呼呼喘著粗氣。計宜民趕緊去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抬起頭沖那兩名護士大吼了一聲:“劑量過大,你們這不是治病,這是要人命呢!” 計宜民自己被黃靜楓抓成那樣,這會兒卻出言斥責護士,兩名護士都感尷尬,彼此看看,其中一人顫巍巍地開口,說:“這……這不是怕傷到幾位么?” 計宜民懶得跟她們計較,抬頭望著徐三爺,一疊聲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徐三爺卻只管望著阿俏:“那天,那天在‘仙宮’,正巧目睹了處決人犯,所以受了刺激,回來以后在這間屋子里坐了一宿,就變成了這樣。我們原本也以為只是一時的刺激。等了幾天,卻一點也不見好,安靜的時候就像剛才那樣,瘋起來卻兩三個人都壓不住,不得已才……” 徐三爺這么說,黃靜楓則一直半躺在地板上,氣息漸漸平緩下來,阿俏瞥見她眼角滑落一串淚水。 阿俏心知肚明,黃靜楓“瘋”的癥結,并非在什么目睹了處決人犯,而是在于她自己,否則黃靜楓也不會盯著阿俏的畫像出神,也不會因為見到阿俏本人而突然發作大叫了。 黃靜楓的心結,就在于那一夜她出賣了阿俏。 她是個良知尚在的人,否則就不會在最后那一刻提醒阿俏不要去喝水。她違背自己的意愿做出出賣阿俏的事兒,始終受到良心的譴責,再加上“仙宮”那夜的變亂,黃靜楓就徹底瘋了。 阿俏倏地扭過頭,緊緊地盯著徐三爺。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徐家的用意: 徐家這是在用這種方式,在向阿俏謝罪,向阿俏身后的人賠情,做出姿態表示那夜得罪阿俏的罪魁禍首已經付出了她應當付出的代價。 不僅如此,他們明知道黃靜楓眼下的精神狀態十分脆弱,依舊任由她見到阿俏,再次受到刺激。在徐三爺眼里,恐怕黃靜楓并不是他的妻子,甚至不是個人,只是該用是便用的工具,該踢出去頂缸的時候就被踢出去的……東西。 看起來,徐家希望能通過這個法子,讓阿俏對黃靜楓心生憐憫,從而讓她身后的人能就此放徐家一馬。 一想到這里,阿俏忍不住在心內冷笑一聲。 她不同情黃靜楓,黃靜楓是自己做錯了事,背叛了阿俏對她的信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阿俏推向火坑。 可相形之下,阿俏覺得這在黃靜楓背后,將她當做傀儡,推著她使出那些鬼蜮伎倆,末了又不顧她的健康和性命,推她出來當出氣筒、擋箭牌的徐家,更要可惡十倍。 “人在做,天在看吶!”阿俏語聲幽幽,輕輕地在徐三爺耳邊說了一聲。 徐三爺聽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聽不出阿俏這話,說的是黃靜楓,還是在說別的什么人。 計宜民在一旁,也不禁抬起頭,不知道阿俏與黃靜楓之間,到底有什么過節。 只有黃靜楓本人沒聽見這句,半靠在一個護士身上,眼光癡癡傻傻地,不知焦點在哪里。 計宜民管不了這么多,當下指揮著護士先把黃靜楓扶起來,然后反復在徐三爺耳邊反復叨叨,一會兒說黃靜楓再也不能受刺激,一會兒說再也不能叫人這么草率地打鎮靜劑了。 徐三爺一時煩了起來,沖那兩個護士吼道:“還不快滾!” 兩名護士嚇得連忙放開黃靜楓,轉身出去,任由她躺倒在地板上。 計宜民也被徐家這種簡單粗暴的cao作驚呆了,“她若真是受了刺激,給她個安靜的環境慢慢將養,讓她將郁積在心里的那些情緒慢慢都發泄出來,她會有好起來的那么一天的,可是……” 當著徐三爺的面,計宜民的話,沒好意思說下去。 這邊阿俏卻先過去,將黃靜楓原先坐著的那把椅子提起,往畫架跟前一放。然后自己過去,將黃靜楓扶起來,半拖半抱地扶到椅子上。可能是鎮靜劑的緣故,這期間黃靜楓安靜得像個孩子。 阿俏將她扶至椅上,把畫架推近些,讓她能靠近畫布,接著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枝畫筆給她,說:“你是個畫畫的” 黃靜楓對“畫畫”這兩個字稍稍有點兒反應,木楞扭過臉看了一眼阿俏。 “這是你的筆,也是你的武器。”阿俏湊在黃靜楓耳邊小聲說,“把你所憤怒的、傷心的、后悔的、愧疚的……全畫出來。” 黃靜楓的手指握不牢畫筆,一顫,那枝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阿俏彎腰去撿起那枝畫筆,塞到黃靜楓手中,幫她一握拳,讓她握緊了,然后低聲說:“等你什么時候能原諒自己了,我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她說著轉身離開,沖徐三爺那邊踱過去,自然沒見到黃靜楓面頰上慢慢爬下淚水,隨即流成河,一發不可收拾。 “徐三太太的病情,看起來真的很嚴重。”阿俏來到徐三爺面前,說得很平靜。徐三爺閱歷頗深,此刻卻也看不出阿俏心中是喜是怒。 “依我看,徐三太太需要好生休養,這間畫室,是她喜歡的地方,不如就讓她住在這間畫室里,好好地……將養復原?” 阿俏口中強調了“好好地”三個字。徐三爺便以為阿俏的意思是要將黃靜楓關在這里,好生關上一陣,這樣她心內才能消消氣。他登時一疊聲地答應,心想,小丫頭,這不也是看在背后護著你的人面兒上么,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能在這兒發號施令? 計宜民撓撓后腦,覺得阿俏這一句說得也不無道理。黃靜楓是個天賦出眾的女畫家,這他也知道,心想若是能讓黃靜楓不受打擾地休養,作畫排遣心中的郁結,的確能夠慢慢地從根兒上將她的病給治好。 于是計宜民沒說話。 只聽阿俏又補了一句:“徐三太太對我‘照顧’匪淺,我可是……會常常打聽三太太的情形的哦!” 徐三爺一嚇,趕緊點頭,心內暗自盤算,要隔三差五地將黃靜楓繼續“瘋著”的消息透出去。 不久徐家的司機送阿俏與計宜民兩人回去。計宜民這回坐在駕駛座旁邊,回過頭望著阿俏,開口想說什么,阿俏趕緊沖他使個眼色,瞥瞥旁邊的司機。計宜民一下子把口邊的話縮了回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得低聲嘆了一口氣。 徐家的車子將阿俏送到了阮家巷口,阿俏自行下車,揮手向計宜民作別,慢慢踱回去,回到家門口的時候,正見到阮家的二廚背了一只布袋子進門。阿俏招呼一聲,問:“買了什么回來?” “三小姐啊!”二廚眉飛色舞地說,“市面上終于有鹽賣了!” 有鹽賣了? 阿俏聽見大喜,心頭悄悄地舒出一口氣,連忙問:“是嗎?價格怎么樣?” 她料想這該是平價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