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我的膽子一向很大!”阿俏炯炯的目光徑直迎向曾華池。 “在省城內銷售食鹽,需要特許經營的執照。”曾華池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家無照銷售食鹽,我作為商會會長,有權力將這店鋪封了。” 阿俏盯著曾華池,仿佛頭一次見這么厚顏無恥的人。 “曾會長,想不到,你今天,還有臉在我面前提‘執照’兩個字。”她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說來,眼光順帶在趙立人臉上打打轉。 原本跟在曾華池身后的趙立人臉色鐵青,這會兒已是漲得通紅。 上回阮家執照的事兒,已經鬧成那樣的結果,趙立人咬咬下唇,覺得這回被曾華池拖到這兒來,沒準又是讓他來背鍋的。 “我曾華池一向只認規矩,只要你這醬園沒有經營食鹽的執照,違規銷售食鹽,我就有權封你的店。” 阿俏冷笑一聲,說:“請問,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在銷售食鹽了?” 曾華池也笑,掂掂手中的紙包,說:“阮小姐,我可是不曉得,你現在這么會打馬虎眼兒了。沒有銷售食鹽,那這個又是什么?” 那主顧卻不耐煩了,伸手就將曾華池一推,劈手將紙包搶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包好,末了沖曾華池說一句:“這個是俺過來打醬油,店家送的!”說畢當曾華池的面兒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曾華池伸手去抹臉上的吐沫星子,恨恨地說:“這么沒禮貌。” 阿俏淡淡開口:“您倒是有禮貌得很,只可惜說出來的,不是什么人話。” 曾華池登時大怒:“你” 他老jian巨猾,斜斜眼,不打算自己直接出手,而是望著趙立人:“趙會長,您怎么說?” 趙立人這回很堅決:“依我看,這間醬園,沒有銷售食鹽的行為。旁人不都說了,買醬油,送那么一小包子鹽,沒有銷售行為。總之我們飲食協會,在這件事兒上,絕不插手。” 曾華池一瞥,心道這人居然學乖了。于是他緩緩開口:“說是送食鹽,可是卻把這點兒食鹽的成本加在醬油的價錢里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怎么能不算銷售呢?” 他瞅瞅跟過來的幾名巡捕房的捕快,見這幾個都坐在醬園跟前的桌椅上喝茶,其實都是在等他的號令,曾華池便放了心,轉臉又對趙立人說:“趙會長不認可也沒關系,反正這經銷食鹽的拍照也是我省商會來頒的,與你這飲食協會無關。” 說到這兒,他一轉頭,緊盯著阿俏,說:“阮小姐,你可別怨我,這規矩就是規矩。你要是還堅持這么下去,莫怪我現在就封了你的店!” 阿俏還未開口,在窄巷中一溜排開去的主顧們先不干了:“好不容易有間鋪子能解一解燃眉之急的,你這什么會長的竟然要封,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啊!” 阿俏一見時候已到,趕緊加一把火:“就是他,就是他,不想辦法去解決大家買不到鹽的問題,反倒到這兒來要封我們這間醬園。你們想一想,他這指不定是背后暗自屯了多少鹽在手里,準備抬高價格,賺你們的血汗錢。否則我們這么點兒小鋪子,他干嘛費事兒與我們過不去?” 這下子群情更加激憤:“是呀,這就是傳說中的jian商吧!” “自己捂著不賣,也不讓旁人賣,如今甚至連送點兒鹽都不讓了。這是什么人啊!” 曾華池裝模作樣,轉過身,雙手一按,像是平時他在商會準備發言的樣子一開口,才發現根本沒人聽他的。 曾華池一轉臉,瞅瞅跟著一起來的巡捕房捕頭。 那名捕頭從腰間掏出一根警棍,“啪”的一聲甩在桌上。 現場一下子安靜了,原本吵吵嚷嚷、發泄著對曾華池不滿的街坊們,瞬間都閉了嘴。 “說實在的啊,”捕頭轉過身,望著曾華池,“曾會長,你這事兒,確實是做得不厚道。” 曾華池:啊? 不是事先說好了的嗎? “我昨兒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婆娘一直在耳邊叨叨,說什么買不著鹽,買不著鹽。唯獨巷子里頭那家醬園做事地道,賣醬油,能再搭上這么一小包兩小包的,人這是在做好事兒啊!” 街坊們一聽,連捕頭都這么說,一時鼓噪起來,“是呀,是好事兒啊,區區一個商會,憑什么封人家?” 曾華池愣了: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只見那捕頭向曾華池伸出一只手,食指拇指的指尖碾一碾,比個手勢。曾華池立即就懂了,心里氣得不成那捕頭的意思是,還得再加點兒錢! 都到這節骨眼兒上,曾華池也不想讓自己屯的那么多鹽血本無歸,當下只能梗了梗脖子,沖那捕頭點點頭,使個眼色:他同意加錢! 于是那捕頭便悠悠地站起來,慢慢地說:“可是這曾會長說了,規矩就是規矩,咱們也沒辦法不是?弟兄們,既然人家曾會長發了話,我們也沒什么辦法,來,把這店給我封上” 曾華池在一旁氣了個不行:他叫人背鍋背慣了,沒想到這回使喚巡捕房,竟然叫這捕頭把鍋給硬生生甩了回來,扣在他自己頭上。 一下子巷內全是罵曾華池的,什么jian商王八蛋之類,全罵出來了。 阿俏連忙給余叔余嬸兒使個眼色:巡捕房的人要封店,那就封吧,反正他們還有旁邊一處小院子可以暫時棲身,至于生意,慢慢再想辦法唄。如今至少趙立人對她們還是表示了善意的,也許往后可以請趙立人通融通融。 眼看著巡捕房的人準備開始給醬園上門板,外頭排了半天卻打不著醬油的街坊則準備開始罵街,忽聽外頭有個沉穩的聲音開了口:“曾會長,周巡捕,且慢!” 說話間巷外的人七拐八拐走進巷內,腳步整齊,卻是沈謹帶了一小隊身強體健的大兵進來。 沈謹沖曾華池皮笑rou不笑地一咧嘴,打聲招呼:“曾會長!” 曾華池這會兒最怕見姓“沈”的人。他也知道,經過“仙宮”那晚,阿俏迄今為止,依舊平安無事,十九是由姓沈的保下來了。 他之所以敢來這里動這間醬園,一來事先不曉得阿俏與這處產業有關,二來確實利益相關,不得不為。可沒想到,他這才剛上門找茬兒,就有姓沈的尋了過來,簡直像有耳報神一樣厲害。 于是曾華池聲音里打著哆嗦,開口問沈謹:“大公子到這里,請問有何貴干啊?” 沈謹生就一副冷面孔,這會兒從懷里取出一個包裹,一伸胳膊,就遞到阿俏面前:“受人之托,給阮小姐傳遞一件東西。” 阿俏一接,沈謹的手臂就伸了回去,依舊冷著一張臉盯著曾華池:“曾老板、周巡捕……我剛才好像聽見有人在說什么,要封店……” 曾華池與周捕頭馬上對視一眼,兩人同時伸出手,指向對方:“是他” 第137章 曾華池見了沈謹,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巡捕房那名姓周的捕頭更是如此。沈謹在出現之后五分鐘之內就擺平了這兩人,轉身向在巷子里排著的長隊解說:“這只是一場誤會!” 眾人釋然。 沈謹又說:“諸位再堅持兩天,食鹽的事兒,省府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這話卻應者寥寥,有人大聲說:“這話都聽了好多遍了,可到現在還不是這樣?還不如你們找幾個人,好好守著這醬園,別再跟剛才似的了。” 沈謹一想,這倒是個好主意,當即派了兩名大兵留守,說是有什么事兒可以直接打電話到省府去,通知他來處理。 阿俏瞅瞅沈謹,問:“士釗大哥,過來有事么?” 余叔余嬸兒聽見東家小姐喚此人作“大哥”,一起擠出來看熱鬧,反倒鬧得沈謹尷尬了,撓撓后腦說:“還不是我那個弟弟……” 阿俏的一張臉立即掛了下來。上回她可是當著沈謹的面兒說清楚了,沈謙不辭而別,要他這個做哥哥的代為致意,她可不接受。 如今,她這口氣還沒消呢! “沈老板還有什么生意上的指示?”她一轉身,取了一塊抹布,就去將剛才那幾名巡捕房的捕快坐過的座位仔仔細細地擦過一遍。余叔余嬸兒一聽,說是生意上的事兒,便不再煩神,各自去忙。 “這個……”沈謹也很郁悶,他是代人致意了,可也代人受過了啊。說著他將早先那個小包裹在手上掂了掂,交給阿俏:“喏,人從上海捎回來的,給你!” 阿俏一時忙著,雖然接了那包裹,可也沒拆,直到忙完醬園的事兒,回家稍歇,才有機會將那只包裹拆開。 里面是一只精巧的絨面盒子,將盒子打開,阿俏見到里面盛著的物事,忍不住輕輕“噫”了一聲。 正巧小凡到她房里來,一眼瞥見,登時驚訝地說:“這不是三小姐那只玳瑁發夾么?” 她湊近仔細看看,惋惜地說:“可惜怎么碎了!” 那只玳瑁發夾上回被阿俏遺失在“仙宮”,阿俏總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卻沒想到被那個男人從上海寄了回來。 小凡說得沒錯,這只玳瑁發夾表面那一整塊玳瑁碎成了七八片,但是裂縫中用赤金鑲嵌,竟然又打制成為一塊完整的玳瑁發夾。金色沿著玳瑁碎裂開的自然紋路延伸開去,金光璀璨,手工精致,讓這枚拼補起來的發夾,擁有比原先那枚更加炫麗的色澤,顯得更為雍容典雅。 小凡走近了,才看清這發夾已經被鑲了起來,小姑娘一驚訝,就叫了一聲:“呀,遠看不覺得,近看比以前還要好看。” 她笑嘻嘻地打趣阿俏,說:“這是那位姓沈的軍爺送給小姐的吧!” 阿俏搖搖頭,“不是今天那位,他就是個傳遞東西的。” 小凡憑空想象了一下,高級軍官,竟然只是個跑腿兒送東西的,那正主得多威風啊。小凡登時傻樂起來,阿俏問她在樂什么,小凡只說,有人給小姐送東西,她想想就覺得開心。 阿俏卻始終冷著一張臉,心想:這就算賠情了?哼,還好些賬沒跟他算呢! 小凡卻張羅著要阿俏將這發夾戴在頭上試試,從絨面盒子里將發夾取了出來,將發夾重新別在阿俏的發上。 阿俏則一伸手,從那只絨面盒子里,取出了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用工整的鋼筆小楷寫了一行字。 務請支援十日,士安字。 阿俏氣結,這個男人,送東西過來,就一定是有事。他不辭而別,去了上海,一點兒音訊也無,好不容易請人送個東西回來,卻是開口委婉請求,請她的醬園,務必再支持十日。 阿俏伸出雙手,使勁揉了揉眉心與面頰,心里想:還能是什么旁的事?一定是醬園的事兒被他曉得了。那人想必也在上海努力,想要盡快解決省城這里斷鹽的危機。 可是,可是難道不該稍許問候她一聲么,或者透露一點他的消息也好。阿俏焦灼地走到窗口,煩悶地望著樓下院子里的桂花樹。桂花時令已過,如今天氣已經冷下來,非但沒有香氣,連葉都落了。 小凡拍著手說:“三小姐,您頭上這只發夾,好像比沒碎之前更漂亮了。對了,您上回不還說過這發夾怕蛀的么,眼下用金子這么一鑲,是不是就不怕了?” 一言提醒了阿俏,阿俏趕緊回到自己的妝鏡臺跟前,將那字條反過來,果然見到背后有細細的小字,卻是《詩》里的話,“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八個字。 這是《詩三百》的開頭一篇,阿俏自小就聽外祖父念過。這時想起詩中的懷人之意,不覺怔怔出神,終是有一股纏綿之意涌上心頭。 小凡在后面瞥見,一時傻眼,八個字里頭,她只認得一個,“反、反……” “三小姐,人家這么神神秘秘地送來,不會是想拉上你跟著一起造反吧!”小凡湊在阿俏耳邊,緊張地說。 這話破壞了所有的氣氛和情緒,阿俏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一轉臉看見小凡一臉嚴肅,認認真真地說:“本省的長官聽上去人不壞,咱們家自從安在省城,已經安安穩穩地生活了十多年了。三小姐你可不能聽什么人攛掇,去反……反什么。” 小凡說得義正詞嚴,阿俏卻已經笑倒在自己榻上,好不容易支撐起來,給小凡講了那八個字的意思,小凡拖長了聲音“哦”的一聲,說:“輾轉反側,原來就是睡不著么!這我明白,人家心里頭有小姐你,偏生又見不著,所以就睡不著啦……” 阿俏啐了一口這不省心的丫頭,嚴令她保守秘密,這才自己坐在榻上慢慢地開始盤算:沈謙來信,要她的醬園再想辦法支持十日。按照每天走的這些流水算下來,存貨夠是夠的,可是一個月之后要交給孫特派員去送展的那些東西,就真的不夠了。僅憑余叔余嬸兒,哪怕再加上自己和小凡,幾個人一起加班加點,也來不及趕那一批貨出來,而且鹽都被當成“贈品”給贈出去了,回頭醬園里只剩黃豆,就算是想釀醬油,腌醬菜,也做不出來啊! 可是,難道眼看著城里的人心因為缺了這么一點點鹽,因此開始亂起來? 小凡說得不假,本省在沈厚治下,十余年間未曾經歷動蕩,因此人人安居樂業,她阮家的席面,醬園的生意也是因此才好起來的。 但是要她放棄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機會…… 放棄便放棄吧,阿俏這么想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本省的局面能保持穩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想到這里,她心里立時坦然了。待到白天忙完,阿俏累得癱倒在榻上,她一點兒也不“輾轉反側”,一沾枕頭就睡著,連阮清瑤回來的時候巷口有汽車喇叭聲,她也沒聽見。 第二天,阮清瑤中午才起來,正巧遇見阿俏回來取東西,拉著meimei連聲抱怨,說他們“沙龍”現在越來越不好玩了。周逸云是絕足不來了,計宜民要在醫院值夜班,上官文棟經常連夜趕稿子,沈家那哥兒倆別提了,如今連黃靜楓都不出現了,“黎明沙龍”就那么幾個人,大家意興闌珊,真的玩兒不到“黎明”了。 阿俏聽見黃靜楓的名字,冷淡地抬抬嘴角:黃靜楓如果還有臉在人前出現,那她也真是服了她。 “二姐啊,我還忙著,你先自己去廚房找點兒東西吃啊!”阿俏看見阮清瑤一副宿醉未消的樣子,揚揚手,叫了小禾過來,囑咐幾句,自己匆匆出門。 她今天約了趙立人談玻璃罐頭的事兒。 趕到醬園的時候,趙立人已經坐在外頭那張桌子旁邊等著她,見到她,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阮小姐!” 阿俏含笑還禮:“趙會長昨天肯幫著我們說話,足見高義。千萬別客氣。” 趙立人滿臉愧色,說:“我……咳,我這昨兒一點忙都沒幫上的,應該說阮小姐是吉星高照,有貴人相助才是。” 他想想也挺后怕的,誰能想得到沈督軍的公子能出面給她這一間小小的醬園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