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不過,余叔你說得很對,這事情上頭我們還需要備一些錢,至少訂玻璃罐頭瓶肯定是要錢的。” 計議已定,阿俏就帶著小凡回家。回家頭一件事,阿俏就去檢查她的私房錢。 她手里還有幾百現洋,大部分是當初盤下醬園的時候,剩下來的錢,還有些是近幾年她住在惠山的時候,寧淑陸陸續續給她開銷的,她都還攢著沒有花掉。 這些錢用來玻璃罐頭,應該一時也夠了。可若是將來“五福醬園”的生意能好起來,需要再擴大醬園的規模,這點錢卻是杯水車薪。 阿俏想:好在她還有時間,還可以想辦法籌錢。 于是她回家以后,第一個去找了寧淑。 寧淑這個時候正在賬房算賬,以往她算賬時候會將算盤“噼里啪啦”撥得山響,可是今兒阿俏站在賬房外面的時候,里面卻鴉雀無聲。 阿俏叫了一聲娘,然后輕輕推門進去,見到寧淑正一只手撐著下巴,望著眼前的賬冊,正在發呆。 “是阿俏啊,”寧淑突然猛省,手臂一晃,趕緊撐住桌面,轉頭望著阿俏,說:“你怎么來了?” “娘,您還好么?”阿俏見到寧淑的眼圈有點兒發紅,趕緊來到寧淑身邊,伸手一拉母親的手,覺得寧淑的手心陰涼,情緒也十分低落。 “娘有什么煩心的事兒?”阿俏忍不住想了想近來的家事,柔聲問,“是不是常小玉……那個常姨娘又作妖了?” 寧淑趕緊搖搖頭。 “你爹將常姨娘搬出去了。” 這是頭一回從寧淑口中提及常小玉的事兒,“他說,眼不見心不煩,大家彼此兩處相安,也少些紛爭。” 聽見阮茂學的言論,阿俏心頭的火就“蹭”地往上冒:家里一個,外頭一個,什么兩處相安,這難不成,還是兩頭大了? “娘,爹是不是拿公賬上的錢去養外室去了?”阿俏越想越氣憤:常姨娘什么事都不做,好吃懶做,結果阮茂學給她租院子,叫人來侍候她;寧淑辛辛苦苦,cao持家里的生意,結果還要養旁人? 寧淑搖搖頭,說:“這倒沒有。” “不可能吧,憑爹在市府做文員的那點兒薪水?”阿俏對阮茂學了解得很清楚,阮茂學掙的錢,最多也就夠給自己添點兒煙酒,連弟弟阮浩宇上學的學費都不夠。這么多年,其實一直是寧淑打點的阮家生意,在盛著這么大一個阮家。 “也不是,你爹他,動用了他那份干股的分紅。” 阮茂學原本名下有三成干股,后來分了一成出來給阮浩宇,自己剩下兩成。阮家名下各人的干股每年都有分紅,但是阮家人都放在賬上,誰也不動,畢竟經營生意和阮家的日常開銷,都是需要錢的。 可是前些日子阮茂學一反常態,動了屬于他那兩成干股的分紅。當時寧淑就知道不對,轉臉阮茂學就將常小玉遷出去了。 “娘啊,這可不行,您這是太好欺負了!”阿俏為自己娘抱不平,“要不這樣,你記賬的時候,也給自己發工錢?” 阮家做賬,從來不計阮家自己人的付出,寧淑經年累月,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分報酬,她如今就只有自己名下那兩成干股而已。同樣情況的還有阮老爺子和阿俏,大家都是只管干活兒,一分也不拿。 只有那個一分力氣也不出的阮茂學,卻坐享其成,拿了分紅去供養外室。 阿俏牙癢癢地想起了上回阮家在“小蓬萊”接受審核的時候,連向來懶得出面的阮清瑤都出來給阮家站臺了,只有這個做爹的,從頭至尾沒有出現哼哼,阿俏心想,恐怕那時候他老人家就正在忙著給常小玉張羅搬家的事兒吧! “可是你爹說得也不無道理,”寧淑幽幽地說,“把常姨娘遷出去,眼不見、心不煩,他的家還是這里,他始終都會顧著家里,外頭的,長長久久,也許就這么冷下來,忘掉了……” 阿俏在心里呵呵了一句:她爹會忘掉常姨娘?沒可能,常家那對母女倆,一定會提醒他的。 “我想想也是,也許這人搬出去,過去的事兒就都過去了,就都翻篇兒了。”寧淑眼望遠處,小聲小聲地說,“你爹最近也確實一下班就回家,哪兒也不去。可是我這心里啊,我這心里啊……” 聽母親這么說,阿俏突然明白了:她這對父母,如今已經貌合神離,恐怕不僅僅是阮茂學,寧淑也漸漸明白過來過去的日子,他們恐怕永遠都回不去了。寧淑心里存了常姨娘這一根刺,再也無法輕易讓阮茂學走進她的心,兩人因愛結締,如今愛沒了,這婚姻便也名存實亡,沒有什么意義了。 “娘”阿俏明白過來,顫聲叫了一聲寧淑。 事實既已如此,她希望寧淑至少不要為難自己。 “阿俏,”寧淑慢慢轉過眼,伸手將垂在阿俏面頰一側的散發別在她耳后,“你放心,我想世人大多都要經歷這一段的。在這個家里,娘至少還有你,還有浩宇……” “對了,阿俏,過來尋娘,有什么事兒么?”寧淑想起阿俏的來意。 “我來看看咱家的賬冊。”阿俏見寧淑存了這么一番心事,便不大好意思開口找寧淑要錢,干脆改天再提這茬兒。 寧淑將近來的賬冊都推給了阿俏。阿俏慢慢翻著,突然問:“娘,怎么這兩天在鹽上的花銷這么大?咱們家是一下屯了好多鹽么?” 寧淑搖搖頭,說:“你不知道?就是你去徐家住的這幾天,鹽價已經翻了三五番上去了。” “這么厲害?”阿俏沒想到這事兒這么快就發生了,此刻吃驚不小。 “我們省不產鹽,鄰省卻產。你想,兩省交惡,這鹽價豈不立刻見漲?我們阮家做菜式,用鹽的量原本不多,就這樣都能給你一眼看出來,你想想,若是換了小戶人家,或是那些做酒樓大菜生意的,豈不糟糕?” 阮家菜式,用料極其講究,但是調味總體上講求一個中正平和,不是那中口味很重的下飯菜。而且阮家另有一項獨門絕技熬制火腿汁和干貝汁,這兩件材料,本就自帶咸味,所以阮家用這兩樣去煨制食材,額外用鹽的量也自然少些。 阿俏聽寧淑提醒,知道上輩子曾經經歷過的鹽價暴漲事件終于來臨。她記起余家夫婦說的,醬園已經在漲價之前進貨,儲了不少食鹽,這下子,她放心了。 哪知阿俏放心得有點兒早。寧淑告訴她的時候,鹽價還只是漲。等過了兩天,省城里鹽已經斷貨了。 聽說這個消息,阿俏頭一反應,覺得一定是那位回到自己地盤上的任帥惱羞成怒,干脆一下子掐斷對省城的食鹽供應。后來她想想,覺得這任帥應該沒有這么無聊,況且事情蹊蹺,這斷鹽的地界兒,只有省城和省城周邊一帶。大小商戶齊齊地貼出告示,說是鹽沒了,想買也買不著。 整個事情里透著些怪異,像是有人刻意讓省城斷鹽,好引起省城一帶百姓的恐慌,讓省城城內自己先亂起來。 俗話說,百姓出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都不能少,鹽更是如此。菜式里若是沒了鹽,這菜還能有什么味兒? 阿俏頭一個記起狄九,趕緊悄悄去醬園,提了一瓷瓶兒的醬油,在小手包里揣了一包鹽,帶去給狄九。 狄九見到阿俏的“饋贈”,長長舒了一口氣,說:“丫頭,你再不來,我這剛拿到執照的面館,眼看就要關張了。” “狄九叔,這事兒真這么嚴重?”阿俏不大明白。 狄九嘆了口氣,說:“省內的食鹽,和米面一樣,都是要特殊執照的。總共就那么幾家商鋪能買。那幾家異口同聲,一起說斷了貨,能叫人心里不慌么?” “可是,是真的沒有鹽,還是有些人手里有鹽,卻壓著不賣,等著大賺一筆呢?” 狄九想了想,說:“可能兩者都有吧!” 他細細給阿俏分析:“產鹽的是鄰省,原本兩下里和平相處,便也沒啥,前陣子剛出了事兒,聽說鄰省的大帥想來偷雞,結果連根雞毛都沒撈著,自然樂見本省省城出狀況鹽這東西是必需品,斷久了,傷本省督軍的人望;再斷久了,平頭百姓那里會先出亂子。” “什么時候才能恢復供應呢?”阿俏并不怕,她心里有底,但是省城亂起來,不是她樂見的狀況。 狄九搖著頭:“這個難說。只不過啊,甭管什么時候恢復供應,反正我的鹽罐是見底了。尋常人家都沒有儲鹽的習慣,家里最多備那么一小罐,你瞅著,現在還好,再過兩天,家家戶戶都沒鹽用了。到那時,要么有人開始高價拋售,要么這省城就要漸漸亂起來。” 果然,兩三天之后,省城里開始流傳起一個傳言:說是鄰省斷了對本省的食言供應,本省的幾家有執照的商戶,都將手上的鹽盡著供應省府、市府,和本省督軍麾下的大兵們了。 第136章 隨著謠言四起,省城里的情勢一下子變得很緊張,一度緊張到連米面都開始緊俏起來。所幸本省是產糧大省,再加上收成未久,米面的供應充足,人們漸漸放心,糧價飚上去沒多久,又慢慢回落了。 可是鹽這東西,離了還真不行。市府還曾專門開會商議,看如何能解決這個問題,尋了幾個可能屯了食鹽的富商巨賈來問話,那幾家商戶卻矢口否認,堅決不承認他們有囤積居奇的行為,市府便也拿他們沒什么辦法。 情勢一天一變,又過了兩天,不少市民買不著食鹽的,開始聚在市府外面,想要懇求市府想想辦法。 這時候另一個傳言慢慢在城里傳開。 “做菜不用鹽,用醬油也是可以的。” 廢話,用醬油加在菜里,可以代鹽,同時也能增鮮提味,這人人都知道。可是醬油的問題在于上色,若是做炒菜、紅燒,到也罷了,你若是熬了一碗鮮亮的雞湯,想給這雞湯調味,難道還往里倒醬油不成? “現在買醬油,還送鹽喏!” 什么? 買醬油竟然還能送鹽? 這可是聞所未聞,人們都將信將疑。有敢于嘗試的,先行離開了市府,去了一陣,果然打了醬油回來,同時袖子里還攏著個小小的紙包:打醬油送的,省著點兒用,撐個三五天,沒問題。 人們看到了真東西,一下子都心動了,全涌向鬧市巷子深處的一間小鋪面,排起了長龍,一直排到巷外還有老長的一截兒。 “限量供應,每人每天二兩醬油。”醬園鋪子門口掛著告示,一字未寫關于鹽的內容。 一名年過四旬的中年漢子板著臉,站在門口負責給人“打醬油”。一手交錢一手貨訖,另外塞個小紙包過去,里面包著二錢上好的雪花鹽。 另一位好說話的嬸子則在鋪子里招呼生意:“大姐,既然來了,就看一看,看看這些醬菜、小菜,酸咸爽脆,下稀飯,再好不過了。” 人們買了三五天的醬油和鹽,便也順便進來看看醬園里的醬菜。 “味道不錯么!” “他爹,最近反正也吃不起什么雞鴨魚rou,不如買點兒小菜回去,配飯吃,也能稍微省點兒。”平頭百姓自然曉得這醬菜的好處。只這醬油一樣,將整個醬園的生意都帶動起來了。 第一天下來,余氏夫婦就險些累趴下。于是第二天阿俏和小凡一起趕來幫忙。 這“五福醬園”的定價和限量銷售的主意,都是阿俏拍板的。這次她調整了醬油的價格,將醬油的錢往上漲了一點兒,剛好能涵蓋“附贈”的鹽的成本。她是做生意的,不賺昧良心的錢,可也不能虧本。 在醬油和鹽上她賺的并不多,但是醬菜的生意一下子起來了。兩天下來,醬園的流水就抵得上以前一個月的。 余氏夫婦又是歡喜又是惶恐,“三小姐、三小姐……你說我們這生意太好了,一下子將存貨全賣光了怎么辦呀!” 阿俏一哂,說:“所以才限量賣啊!一次賣二兩,送二錢精鹽,若是尋常人家,應該夠用上個三五天的。余叔余嬸兒,若是有人想一次性多買,我們就說貨不富裕,現下都是拿了東家自己要用的存貨出來給大家救急用的。等過兩天那些鹽商重新開門賣鹽,咱們就不賣了。” 余叔點了頭,卻說了一個字:“難!” “今兒我還看到幾個‘太白樓’的伙計過來,輪番排隊想在我們這兒蹭點兒醬油和鹽,想必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才將主意打到咱們頭上的。” 阿俏想了想,說:“他們要是裝成尋常百姓的模樣,咱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混過去算了。但若是有酒樓老板什么的過來,想要買咱家的鹽,那余叔您就叫他們直接來跟我談。” 幾個人商量好了方略,便各司其職,每天聞訊過來打醬油的人絡繹不絕,醬園門口是從早排隊排到晚。阿俏和小凡在醬園幫過忙,晚上要回去忙阮家的事兒,甚是辛苦,可也只能咬咬牙強撐著,等頂過這一陣子再說。 “幾位老板,你們也得想想我們的難處!”阿俏伶牙俐齒,所以專門來對付上門來“買鹽”的客商。“我們不是做這個買賣的,只不過以前為了自己用,恰巧儲了一點在醬園里。如今是看到城里實在缺這個,才勉強拿一點出來,給街坊鄰里救救急。如今要我們再勻出來,釀下一季的醬油和醬菜沒有鹽,眼看我這鋪子就要斷貨。” 幾個求上門的,都是開酒樓飯鋪的老板,大多聽說過阮家三小姐的鼎鼎大名,知道這個姑娘性子硬,強求之下鐵定翻臉,當下都只軟語相求,說到最后阿俏被他們實在纏不過了,才說:“那好,大家都是一起在城里做生意的,說白了也是為了混口飯吃。這么著,只要我家醬園還有能力,就每天供應各位一斤醬油,附送二兩精鹽。每天就只能這么多了。” 這幾位飯店老板想了想,大多覺得阿俏的提議可行。一斤醬油,二兩精鹽,一天……省著點兒用,勉強夠用,誰還拿鹽當飯吃呢? 這些店家原本都看不上“五福醬園”這樣的小作坊,但是為了鹽,不得不在阿俏這里打醬油。結果這醬油打回去,廚子或紅燒,或炒菜、或腌漬,做出來的菜色味俱美,更是自帶一種以前沒有過的鮮甜。一下子便令城里的店家動了“五福醬園”的心思,都想讓醬園為自家長期供貨,此乃后話。 兩三天過去,饒是“五福醬園”備足了存貨,也漸漸開始捉襟見肘起來。阿俏心里納悶,難道市府那邊這么窩囊,到現在都還沒法子解決城里缺鹽的問題么? 她依舊每天要迎接長長的“打醬油”隊伍,一小包一小包上等精致雪花鹽也隨著醬油飛快地送出去。阿俏心里也沒底,不知道這樣還能撐多久,只不過她清楚一點,城里人既要吃飯,就不能沒有鹽。 這天余叔余嬸兒在前頭做生意,阿俏瞅了個空,快手快腳地到后面給沏了一壺茶,連茶壺茶碗一起提了出來,打算讓那兩位能在稍許喘口氣的時候,喝上幾口清茶。 她一出醬園的門,就又與熟人打了個照面。 “曾會長、趙會長,是什么風,把您二位給吹過來了?” 前面穿著長衫、大腹便便的胖子,不是別個,正是她的老對頭,曾華池。趙立人一臉鐵青,跟在曾華池身后。 阿俏沖兩人身后瞅瞅:“哎喲,怎么還有巡捕房的幾位大哥?來來來,這邊是剛沏的熱茶,幾位大哥在街上巡邏也辛苦了,過來喝幾杯熱茶!” 她故意不招呼曾趙兩個,只管和那幾個巡捕房的捕快打招呼。那幾個都是日常在這一片巡邏的,與余叔余嬸兒夫妻倆也認識,偶爾會過來蹭點兒東西什么的。 余叔見到曾華池過來,不曉得對方是什么來頭,只管拿眼望著阿俏,不曉得該不該照常給排著隊的主顧打醬油。阿俏只管點點頭。余叔便接了對方遞過來的醬油瓶,將帶柄竹筒伸到醬缸里,一舀,就正好是二兩醬油,一滴不漏地全折在瓶里,給人遞過去,同時順手從旁邊摸了一個棉紙包,遞給來人。 “且慢!”曾華池在此刻發話了,同時伸手攔住了余叔,從他手中將那個棉紙包抽了出來,緩緩打開,望著紙包里包著的雪花鹽,伸手指沾了一點兒,送到口邊嘗了嘗:“這是……鹽!” 阿俏坦然點點頭,“是呀,上等的雪花精鹽。” “阮三小姐,你好大的膽子。”曾華池施施然將手背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