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救救……三小姐的右臂啊! 阿俏見高升榮瘋了似的奔出去叫人,旁邊常小玉已經嚇傻了坐倒在地,便先抱著手臂自己坐了起來。 她望著高升榮的背影暗暗點頭,心想這人到底良心未泯,不愿再見到他曾自己經歷過的慘事再度發生。 第111章 醫院的骨科大夫計宜民恰好就是阮清瑤的熟人,曾經在“黎明沙龍”里見過阿俏兩回。這次他卻作為大夫的身份,坐在阿俏對面,皺著眉頭,問:“你確定要這樣么?” 阿俏點點頭:“是的,我確定,務請計大夫幫幫忙!” 事情發生的時候,寧淑出門看南北貨去了,沒在阮家。她剛剛回來,踏進阮家的大院的院門,就聽到了消息。 這時候的阮家,上下早已亂作一團,見證此事的高升榮等人已經將阿俏送去醫院,甚至無人顧得上阮家晚間的生意。如今花廳里就只有常小玉一個,慘白著一張臉,怔怔地坐在那里發著呆,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她怎么也回想不起當時的情形,只記得自己當時滿腔怨憤不平,只想著好好教訓一下阿俏,于是一伸手,就將阿俏重重推了出去。 可阿俏怎么就能撞在花架子上,傷了手臂,竟還傷得這么嚴重呢? 寧淑出現在花廳門口的時候,常小玉更是嚇得篩糠也似地抖起來。寧淑卻無暇顧及她,直接去賬房取了家里的現洋和支票本子,回頭吩咐一句,命人看住常小玉,不許她隨意走動,隨即趕去醫院。 她進了醫院一打聽,很快在診室外面找到了高升榮等人。 “阿俏怎樣了?”寧淑低聲問。 高升榮等人都是低著頭,臉色慘淡,見主母問起這話,竟都不敢回答。 “三小姐在……診室里面。”高升榮指了指大門緊閉的診室。診室跟前則站著阿俏的貼身丫頭余小凡。小凡一人擋在門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見到有人走近,也不管是什么人,就張開雙臂大聲說:“誰也不許進。大夫在里頭給三小姐接骨,你們要是擾了他,有個什么不妥當,責任誰也擔不起!” 這么說來,阿俏的右臂,真的是折了? 寧淑一聽見“接骨”二字,就眼前一黑,膝頭一軟,險些要暈過去。旁邊人趕緊將她扶住,讓她坐在診室外頭的長椅上。 阮家的仆人趕緊對小凡說:“傻丫頭,你也不看看,是二太太過來了,誰還想要害三小姐不成么?” 小凡遲疑片刻,卻又鼓足勇氣,大聲說:“要是沒人想害三小姐,三小姐眼下會這樣?會躺在醫院里讓人接骨?” 站在寧淑一旁的高升榮不免汗流浹背。此刻寧淑卻終于冷靜下來,沉聲道:“好了,小凡,醫院里應當肅靜,你在這里大聲嚷嚷,反而容易打擾里面的大夫。” 她想了想,轉身對高升榮說:“事已至此,大家全都聚在這里著急也沒有用。高師傅,我今晚會留在這里陪著阿俏,家里的生意,要偏勞你了。”說著她扶著椅背起身,柔和地沖高升榮躬了躬身,“我在這里事先謝過,恐怕以后,也要偏勞高師傅好一陣。” 眼下阿俏受傷,阮家的生意,就還得靠高升榮撐著。 高升榮滿臉愧色,哪里敢受寧淑這一禮,趕緊偏過身子讓開。“二太太,這……這實在是不敢當。有什么我們可以做的,您請盡管吩咐。” 得了阮家的當家主母允諾,他高升榮大約可以順理成章地留在阮家,高升榮此前的心愿可算達成。然而這位高師傅此刻,心內如排山倒海一般,始終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深處狠狠地絞著,讓他一點兒也不舒服。 正在這時,診室的門開了,主治大夫出來,招呼一聲:“誰是患者親屬?” 寧淑便顧不上高升榮了,趕緊轉身應了,隨著大夫來到診室門口,稍許吸了口氣,穩定一下情緒,盡量讓自己面上少些戚色,這才帶著小凡,隨大夫一起走進診室,去探視阿俏。 寧淑從聽到消息至此,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可是一進診室,見到阿俏那只打上了石膏的右臂,便再也忍不住,珠淚紛紛,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 晚間寧淑打電話叫了阮家的車子,將阿俏從醫院里接回家。 此時的阿俏,右小臂上打著厚厚的石膏,用布條系著掛在頸間。她臉色肅穆,倒也不見多少痛苦之色。寧淑與小凡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邁進阮家大院的院門。 阿俏的父親阮茂學見狀趕了出來,訕訕地招呼一聲,問:“阿俏怎么樣了?” 寧淑與阿俏都沒有答話,小凡見狀,斟酌著說:“回二老爺的話,從醫院里出來的時候醫生開了止痛藥,要趕緊服侍三小姐服藥之后臥床靜養。” 阮茂學看著阿俏這副樣子,心里也頗為沉重,趕緊揮揮手,讓她們母女主仆三人一起去了。 寧淑在阿俏那里,直到照看著阿俏安穩睡著,才囑咐了小凡好生照顧,自己緩緩從小樓上下來,往花廳那里過去。 這時候夜已深沉,阮家“與歸堂”的生意早已結束,家里的仆傭們也已收拾停當,可是沒有寧淑這個當家的二太太說話,他們誰也不敢走。 阮茂學與常小玉也都留在花廳里。常小玉坐著無聊至極,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掩在口上。阮茂學卻在花廳里來回踱步,透著幾分焦躁。 花廳里當初被砸的狼藉的花盆與花架子早已撤了去,如今立在阿俏受傷的地方的,依舊是一架完好的花梨木花架,上面金邊吊蘭開得旺盛。這座花廳里,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寧淑拎著盛著現洋與支票簿的手包踏進花廳的時候,眼前就是這樣一副情形。 “寧淑,”阮茂學一見妻子,趕緊迎上去開口,“阿俏怎么樣了?她的手……以后這還能下廚么?” 寧淑冷冷地瞥她一眼,淡淡地道:“咱們親生的閨女,縱使比不得清瑤那樣金尊玉貴的,你這個當爹的,卻也不至于只想著讓她下廚吧!” 阮茂學一張口就出了岔子,只能訕訕地住了口,卻不知寧淑心里也正悔得難受,悔她其實從未給過阿俏足夠的關愛:曾幾何時,她寧淑也說過差不多類似的話。可現在細想來,難道阿俏存在的意義,就只是個幫家里打理生意,日夜cao勞,忙碌廚師的廚娘閨女么? 寧淑一想到這里,就覺心口似有細小的針眼,這么兩三年來其實并未痊愈,反反復復一扎一扎地痛著。 “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寧淑提高聲音,盯著坐在花廳里的常小玉。 常小玉見到寧淑進來,早已嚇得困意全無。她在寧淑這個正房的逼視之下,忙不迭地站了起來,縮在一旁,伸手拈著衣角,小聲小聲地開口:“好教二太太得知,三小姐當時是在花廳里,與……與我,有幾句口角……” 阮茂學事先問過常小玉,大致知道事情的經過,聽見寧淑逼問常小玉,當即開口:“寧淑,這只是一場意外……” 寧淑倏地轉過頭,那眼刀子就嗖嗖嗖地沖阮茂學扎過去,嚇得阮茂學立即住口,伸手捂住胸口,仿佛真被眼刀扎中了似的。 “……后來,后來三小姐嫌我不該吃那么一點兒子做席面的材料,上來推我,我被她推得站都站不穩,身子往后一晃,就去拉三小姐的胳膊,”常小玉說起來口沫橫飛,言語里似乎能重現當時的情形,“可是三小姐那時候自己也沒站穩,被我一拉,她就自己摔出去了。” “摔出去的時候三小姐張著手臂,順勢就推倒了花廳里原來那句花架子。我就聽到花盆碎了的聲音,然后,然后……就聽見三小姐的哭聲。” “你胡說!”寧淑突然提高了聲音一聲厲喝。阮茂學與常小玉在一旁聽著,齊齊地渾身一顫。 “我沒見親眼見過這情形,可是我聽了你最后一句,就知道你滿口胡沁,從頭至尾都在說謊,”寧淑瞪大了眼,盯著常小玉一字一句地說來,她眼里沒有淚水,可是聽著的人卻能覺出這位母親字字句句,全是傷心。“阿俏就是那樣的性子,天大的事兒她都不會哭的,這次醫院的大夫給她正骨,都沒聽過她哼一聲。你說她當場哭出來,你……你這難道不是撒謊是什么?” 常小玉的身體忍不住往后一縮:她確實是順嘴胡說,沒想到寧淑這么快就抓住了她的破綻。 “就算是我記錯了,三小姐當時沒哭,三小姐只是疼得直哼哼……可是二太太,我前頭說的句句屬實,一個字都沒說謊。” 常小玉到了這個份兒上,只能硬著頭皮死扛,若是真對眾人說她伸手推了阿俏,二太太還不吃了她。 “寧淑,剛才已經說了,這就是個意外!”阮茂學趕著上來勸寧淑,伸手去扯寧淑的衣袖,被寧淑狠狠一甩甩開,阮茂學兀自在說,“我們當務之急,該是好生照顧阿俏,讓她好好將養,早日復原……” 寧淑一翻臉,緊盯著阮茂學,寒聲道:“合著阿俏就該白白受傷,合著我這個做娘的,連問一句真相的權力都沒有?” “高師傅,聽說今兒是你第一個叫人來救助三小姐的人。請你說說當時你都見了什么。”寧淑請出高升榮。 常小玉一見到高升榮,臉色立即變了:她推了阿俏之后,這個高升榮就從不知什么地方沖出來,發了瘋似的狂呼救命,當時還把她嚇了一大跳來著。 高升榮當著這么多人陳述事實,一開始的時候顯得非常緊張,話語里也無多少頭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雜亂無章,講起他與阿俏在院子里偶遇,阿俏勸他休息之類的閑事。可是越到后來,高師傅的臉色越發凝重,言語也越發流利,講起阿俏與常小玉在花廳里的沖突,提及阿俏勸常小玉少吃那些發貨海產,免得以后得“痛風”。 旁人聽著暗暗點頭,都覺得三小姐說得沒錯啊,接著便聽高升榮復述常小玉的話,那時常小玉說阿俏是個“養在外頭的野種”。 寧淑的眼登時就直了,而阮茂學的身子似乎立即矮了一截。 高升榮卻眼含驚恐,沒有住口,而是接下去學著常小玉的聲音尖聲道:“你……你為什么要回來”隨即一伸雙手比劃著,“常姨娘就將三小姐往背后的花架子上一推,三小姐立即摔了出去,撞翻了花架子,花盆碎在地上,手臂撞在花梨木架子上,連花梨木架子都撞碎了……” 聽到這里,常小玉面如土色,站也站不住了,趕緊老老實實地往阮茂學面前一跪,顫聲說:“老爺,我,我這可是真的沒想到,沒想到三小姐那么不經摔,也沒想到三小姐會摔著手……” 寧淑的眼神至此全冷了下去,她不再看著常小玉,只管盯著阮茂學。 常小玉卻已經淚水糊了一臉,膝行上前,拉著阮茂學的衣袖,哀聲乞求道:“二老爺,我這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啊!二老爺你,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她有種預感,落到寧淑手里她會死得很難看。 阮茂學也被寧淑那寒森森的眼光看得幾乎嚇破了膽,連忙轉身,沖著常小玉的面頰就是重重一記耳光:“你還說什么說?明明做了錯事,卻還砌詞狡辯!還不快滾到自己屋里去好好反省反省?” 常小玉被阮茂學一掌打得眼冒金星,半邊臉立即腫了起來,可是聽見后頭幾句她卻如蒙大赦,趕緊起身準備往后進溜去。 “阮茂學!”寧淑恰恰于這個時候開了口。“你這樣,配做阿俏的爹么?” 阮茂學在極短的時間里,分別被女兒和妻子指責了一回“不配做爹”,這回又是寧淑當著這么多的人的面,痛斥出聲。阮茂學臉上熱辣辣的十分不好過,一扭頭,跳著腳說:“我怎么了?阿俏出事的時候我根本不在,我回來的時候你們已經告訴我阿俏已經治好了準備回家了,我還能怎樣?你究竟要我怎樣?” 末了阮茂學又加上一句:“就為這么一點兒小事,至于嗎?” 寧淑盯著丈夫,覺得原本自己胸口的那一口熱氣兒,漸漸地涼下來,眼下終于徹底變冷了。她冷冷地說:“原來,這就是一點兒小事啊,阮茂學……” 斷人手臂,毀人一生,在這阮茂學眼里,就只是一件小事兒。 “那我,”寧淑看似平靜地伸手沖哭著爬開的常小玉一指,柔柔一笑,開口說:“那我也打算做一件同樣的小事,我這就去把她那只胳膊卸下來,賠給我的阿俏,阮茂學,請你別攔著。” 寧淑柔和一笑,在阮茂學與常小玉眼里看來,卻有如鬼魅。 緊接著只見寧淑從左手提著的手包里取出了一把半尺長的剔骨尖刀,刀尖明晃晃的,遙遙指向常小玉。 所有人都傻了片刻,隨即那渾身的血就一起往頭上沖。大家卻忌憚寧淑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刃,不敢直接上去攔她,只能在一旁大聲喊話,“二太太,您,您先把刀放下來,有話好好說。” 女人為母則強,在這個家里,一向溫和而恭順的二太太,永遠都會給丈夫臺階下的好妻子,卻因為這樣“一件小事”,亮出了自己最狠絕的一面。 第112章 阮茂學望著寧淑手中那把剔骨尖刀,險些嚇破了膽。 平心而論,今日阮茂學的處事方式,符合他一貫“和稀泥”的做派。阮茂學見到阿俏受傷,心里未必便不覺得痛心,只是他卻覺得因此事再嚴懲常小玉,于事無補阿俏已經受傷,并不會因為這個就此好起來。 而他這人又一向心軟,常小玉從頭至尾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阮茂學想想這常小玉年紀也不過與阿俏差不多,孰能無過,因此寧淑質問真相的時候,阮茂學這才多有維護。 可是這種維護卻起到了反作用,更有甚者,徹底惹炸了寧淑。這位阮家主母二太太,手中竟然拿著一柄剔骨尖刀,一步一步沖常小玉走過去,阮茂學在一旁看著,雙膝發軟,竟然不敢上前去攔,只聽著常小玉在一旁狂呼尖叫,不知她是想求饒,還是想要從花廳里逃出去。 “二太太!”花廳外,阿俏的丫頭小凡冒了個頭,見到廳里的情形,也驚得瞪圓了眼,趕緊大喊一聲,“二太太,三小姐醒了!” 寧淑聽見這一聲喊,方才如夢初醒,轉過身來望著小凡。她手中的剔骨尖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被左近的仆下忙不迭地拾了收著。 “三小姐只躺了一小會兒就歇不住了,去見了老太爺。”小凡見寧淑詢問的目光掃過來,趕緊大聲答一句。 花廳里略靜了些,人們都沒想到,阿俏傷成這樣,竟然這么晚去見阮老爺子阮正源。 更有人瞎猜,覺得是不是阿俏受傷之后,自己也覺得自己以后是不成了,趕緊去尋阮老爺子商量阮家的將來。 靜了這片刻的功夫,人們都聽見拐杖頭敲在地磚上的聲音,阮家花廳的另一側,出現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影。老的拄著拐緩步而行,年少的則吊著胳膊,明明是青春少女,卻是這樣一副大傷未愈的形容,可憐至極。 “阿俏!”寧淑哪里還顧得上常小玉,快步上前,拉了阿俏的左手,責怪地問:“大夫都囑了你好生休養,你怎么不歇著,反而跑到這里來?” 阿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望著寧淑的雙眼,小聲說:“這不是怕娘做傻事么?” 若是寧淑今兒晚上真的持刀傷了常小玉,阮家大院里沒有不透風的墻,消息透出去,寧淑將受到沖擊也不會小。若是被在外頭的常嬸兒等人抓住把柄,回頭鬧到巡捕房,甚至吃起官司來,阮家與寧淑這邊,決計得不償失。 “阿俏這丫頭已經一五一十地,將這事情的經過都與我說了。”阮正源來到阮家花廳正中,將手中的拐一撐,慢悠悠地開口,“老二,老二媳婦,你們可想好如何處置了?” 自從寧淑爆發,她還一眼未看過阮茂學,這時候夫妻兩人才扭頭相互瞅瞅,寧淑再次氣惱地別過頭去,而阮茂學自也訕訕地什么話也說不出。 “若是你們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這事兒該如何處置,那還是讓我這個老頭子來代勞吧!” 阮正源雙手扶著身前的拐,挺了挺脊背,站在花廳里朗聲說:“封鎖消息,整個阮家上下,決不許任何一人外傳,三小姐受傷的事兒。若是聽到有任何一人就此事說嘴,立即逐出阮家。聽好了啊,有膽敢議論主家是非的,休怪我阮正源抹下老臉,對你們不客氣。” 這一句出來,人人驚訝至極。原本以為老爺子會主持公道,說個懲治常小玉的法子,卻沒想到竟提了這么一茬兒。 可是細想來,今兒這事兒鬧得這么大,不僅上下仆役都見到了,而且還大張旗鼓地那么多人一起送了去醫院,大家又是急又是哭的,現在再回想,這事兒怎么能瞞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