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侍應生被她們兩人的態度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撓撓頭說:“看著應該是我們店的熟客,可是我剛來沒多久,稱呼不上名姓……” 阮清瑤當即嘆了口氣,而阿俏則轉臉看向窗外,似是想在窗外的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對她抱有善意的身影。 “……不過他吩咐我們把賬記在‘知古齋’賬上。” “知古齋?”這回阮清瑤和阿俏又齊齊地問出了聲。 知古齋,那不是…… “知古齋沈老板信譽卓著,我們這里都是知道的。所以兩位小姐請安心享用吧!” 一時那侍應生離開,阮清瑤提起蛋糕盤上附著的銀叉,突然笑著轉向阿俏,壓低了聲音問:“老實告訴你二姐,你和士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阿俏則全然不動聲色,伸出銀叉,小心翼翼地叉了一塊蛋糕送入口中,細細品了,才抬頭看著阮清瑤:“人是看在二姐的份兒上,才送這蛋糕的吧!” 阮清瑤皺了皺鼻子,心里不信,可是阿俏這么說,卻不由得讓她覺得有那么一點兒得意。 想到沈謙,阮清瑤就又想到周逸云。她這個好姐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消息了,甚至連周牧云都曉得寫信給她,周逸云卻一聲不吭,可見這昔日好得不得了的姐妹情,如今真是涼了! 第110章 阮清瑤昔年的好朋友周逸云,自打留在惠山照顧周牧云,就音訊全無,似乎再也不想與阮清瑤往來。 出乎阮清瑤的意料,那位meimei的友誼迅速降溫之后,做哥哥的反而鴻雁來書,寄了信件投到阮家,寫著阮清瑤收。 阮清瑤認得周牧云的筆跡,心里像是打小鼓似的砰砰砰跳了一陣,這才拆了信箋,見信卻大失所望,周牧云寫信過來,只閑閑問候了阮清瑤一句,接下來就全是在問阿俏的近況。 難道這妮子傷你傷得還不夠深是么?阮清瑤對這個教鬼迷了心竅的“老周”全無半點好氣,寫信回去將他大罵了一頓,直說以后再有這種信件就不要寄到她這里了。 這封言辭激烈的信寄出去,阮清瑤才覺得心里舒服多了。 不久周牧云回了信,阮清瑤皺著眉頭拆開,只見寫信人知道上回大大地得罪了她這個老朋友,所以這回的信里盡是小心翼翼地在賠不是,只字不提阿俏了,無聊起來只能將他們飛行學校里的種種趣事兒提了提。 阮清瑤讀得津津有味,待掩上信箋,卻又覺得不爽,覺得這老周以往的那股子氣性竟全沒了,當即提筆刷刷刷早就回信,上面卻是將阿俏的近況詳詳細細大書特書,全寫了一遍。一氣兒寫完,阮清瑤才覺得發泄得夠了,大手一揮,將這信立即又寄了回去。 待到下回周牧云回信,上面更是小心翼翼地不提阿俏,寫著點兒他自己的近況。阮清瑤卻又暗自不爽,為了打聽點兒阿俏的消息,竟然可以這樣賠著小心,這還是你周牧云么,于是又刷刷刷地罵回去。 如此循環往復,阮清瑤與周逸云之間的友誼早已名存實亡,不復存在。而阮清瑤與周牧云卻鴻雁傳書,兩人在小心翼翼、動輒得咎,和嬉笑怒罵、隨心所欲之間,開始逐漸熱絡起來。 而阮家的席面依舊未變。 阿俏似乎已是將新菜單丟在腦后,隨即再也不管廚房的事兒了。阮家廚下的主廚依舊是高升榮,阮家的生意頹態漸顯之際,高升榮也開始顯出幾分力不從心。 他與阮家的合約還有兩個月到期,可是主家一直沒松口,沒說到底會不會與他續約。 阿俏當日所做的那一席“新”席面,高升榮也見到了,一見之下,老高暗自心驚,他曉得自己所擅長的阿俏全會,而他并不擅長的,阿俏卻也能……但凡阿俏是個男孩子,這阮家的主廚一位就萬萬輪不到自己來當。 抱著這樣的憂心,高升榮的脊背便也一點點地彎下去,甚至于所做的菜品質量也略有些不穩定。 寧淑過來寬慰他,只說:“高師傅,你且放寬心,或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別總將這心思全放在差事上。等到你溜達一圈回來,沒準兒就好了。” 高升榮岣嶁著背,點了點頭。他確實已經好久沒有上省城的街道閑逛逛了。于是高升榮換上一件簇新的寶藍色長衫,收拾得光鮮了,這才往外走。 可是他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當年的事。 他路過“小蓬萊”,就能想起當年就是在這里見到的杜晟峰。說起來,當年的事,也多是他的不是,若不是他貿貿然就被人挖角,答應了離開阮家轉投杜家,若不是后來他又貪圖阮家給的工錢豐厚,活計又清閑,轉臉又拒了杜家,那杜晟峰也未必就會下狠手叫人打折了他的一條胳膊,擰脫臼了另一條。 高升榮想到這里,不免感覺有些悲憤: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他是險些斷了杜家的財路了,可是杜家一樣打折他的手臂,這又算什么? 想到這里,高升榮趕緊搖搖頭,從“小蓬萊”這里離開。腳步一快,這高師傅胸口就有點兒上不來氣,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右手扶著胸,輕輕地喘著。 老了,不服老不行! 高升榮想想主家自己的三小姐阿俏,那樣年輕,就有那般驚艷的廚藝,那小腦瓜里偏偏還有那么多的主意,層出不窮。 這樣的三小姐,他是拍馬也趕不上啊,說白了這高升榮他也有自知之明,他明知道主家用他而不用三小姐……那就是傻啊! “高師傅?” 有人從高升榮身旁經過,回頭緊緊地盯著他。 那是一張嫵媚嬌艷的面容,眼神勾魂蝕骨,“老熟人了,怎么您如今連我都不認識?” 高升榮努力地認啊認啊,終于認出了來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當年他是斷臂,而眼前這人則是折在三小姐的手里,斷送聲名,省城容不下她。 “高師傅,我如今也在省城,怎么,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那女郎一雙明眸牢牢地勾著他,言語里自有一股子不容拒絕的意味。 高升榮木然著抬腿,他原本只是想出來轉轉散散心,既然有人相邀,他便去……坐坐。 “高師傅,你難道就甘心么?” 高升榮想:不甘心又能怎地? “高師傅,其實還有一個法子,你若豁出膽子去做了,做成了,做得隱秘,將來,你就還會是阮家的主廚!” 她越說聲音越是輕柔:“其實,要做的很簡單,你只需要,只需要……” 高升榮恍恍惚惚地回到街上,仿佛根本不記得自己曾去曾家一側的小院登門造訪,聽人說了些不經的言語。 他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當初斷過的左臂一陣酸痛,早已不如當初那樣靈活,脫過臼的右臂卻還好,只是陰雨天的時候會酸痛而已。 高升榮抬頭望望天,嘆了口氣:原來老天爺也跟他過不去,這么一會兒功夫,天上已經是烏云密布,眼看不久這老天爺就打算沛然行云,油然下雨,無怪乎他那條右臂從早晨開始酸到了現在。 高升榮四下里看看,覺得無處可去,只能回阮家。 “高師傅,您回來了啊!看時候也差不多了,是該將晚上的席面準備起來了。”阮家的人向他打招呼。 高升榮含含糊糊地應了,踉踉蹌蹌地走進阮家大院,尋了路徑往大廚房過去。 “高師傅,您臉色不大對!”說話的人,不是別個,而是三小姐的貼身侍候丫鬟,余小凡。 說來這個余小凡,也和三小姐一樣,味覺很靈敏,手下學得也快,若是有名師指點,想必一日千里,日后終得大成,不在話下。而他高升榮,已如日薄西山,再無希望,再無希望了啊。 “高師傅,是啊,您臉色不大對,是不是去好生歇一會兒?”大廚房里的人見到高升榮如此,紛紛圍攏過來。他們都是敬重且關心高升榮,將他看做是阮家主廚的人。 “是呀,您還是去歇著吧,反正這兩天有三小姐在,有什么我們處理不來的,去請三小姐出馬就行了……” 高升榮聽著耳中“嗡嗡嗡”地響:假的,原來都是假的,當面敬他是個主廚,背后還不是靠著新起的年輕人做倚仗? “高師傅這是怎么了?” 高升榮辨得出這是阿俏的聲音。 “要是實在不舒服就好生去歇著,今兒晚上家里的席面,有我呢!”說著阿俏就挽起雙臂的衣袖,露出一對膚色如玉,骨rou停勻的小臂。 高升榮木然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對手臂,腦海里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漸漸地響了起來:“要做的很簡單,你只需要,只需要折了三小姐的一條右臂。” “轟隆”一聲,一道閃電劃過,外頭一個焦雷當頭劈了下來,震得人耳鼓嗡嗡嗡的。高升榮猛地一醒,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眨著眼睛望著立在他面前的阿俏,朗聲說:“沒事了,我沒事了,三小姐,我好得很呢!” 他當年親身所受的苦楚,又怎么忍心再報復在如此才氣橫溢的年輕女孩兒身上。 這幾天里,高升榮外表看似平靜,內心卻反復掙扎。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早已住進了他心里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阮家遲遲不肯開口,顯見得是棄了你。你為什么不替自己爭一爭,爭一爭呢?” 不,高升榮心想,他不能做這等害人害己的事。 “這事兒若是做得隱秘,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誰會知道是你?到時候阮家沒辦法了,自然來尋你。損人而利己,世人都是這么干的!” 高升榮覺得心頭一顫,這才發覺,他走在阮家的每一處,竟然都在計算,三小姐什么時候會經過,經過的時候會不會有旁人。 “很好,這就對了!去找件硬物,趁沒人的時候就從背后上去,重重地,重重地……” 不,不對!這事兒不對!高升榮連連搖頭,他臉上的肌rou全都抖了起來。 “怎么不對,你想想你當年雙臂受傷,還不是因為他們阮家,這不過是報應在阮家的一個普通女孩兒身上而已,你當年受的苦,如今阮家……該還了!” “不,不行”高升榮幾乎要大聲喊了出來,他額頭上淋淋漓漓的都是些冷汗。再這樣,他真的受不了了。 “高師傅,您這是怎么了?”一個明亮而干凈的嗓音在他背后響起,高升榮嚇了一大跳,魂不守舍,轉過身來,見到阿俏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 “沒,沒什么,三小姐!”高升榮低下頭向阿俏打招呼。 “我見您近來神色疲憊,想是沒怎么休息好。要是得閑,且先歇著,廚房里人手倒還夠,我可以先替你盯著他們那些小的去。”阿俏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回高升榮的神色,隨即笑著說了這么一句,轉身往大廚房過去。 “聽見么,這就是棄了你了,阮家要棄了你了,你還等什么,你這個窩囊廢” 腦海里的聲音已經快讓高升榮的腦袋裂開了。他慘白著一張臉,沒有聽阿俏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鬼使神差地跟在阿俏身后,緊隨著她往花廳里去。 阿俏獨個兒站在花廳里,扭頭透過門上掛著布簾,往大廚房里張望,有意無意地卻往身后高師傅那里瞥了一眼。 高升榮正跟在她身后,見狀趕緊往暗處一縮。 “唉,”阿俏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怎么又偷吃了?跟你說了多少次,這些材料,是備著晚上席面上用的,現下給你全吃了去,晚上的席面怎么辦?” “再說了,你總是吃這些東西,年輕的時候不覺著,等到老來得個痛風,全身都痛起來,那時才叫受罪!” 隨即有個人捧著個瓷碗,一掀簾子,從大廚房里走了出來,盯著阿俏,嘟著嘴說:“三小姐,你這又是危言聳聽,這些材料都是阮家置辦的,又不是你一人的,我每樣只嘗那么一點兒,二老爺都不說什么,你憑什么攔我?” 出來的人,已是生得珠圓玉潤,一身擺酒時候剛裁的旗袍眼下正緊繃繃地裹在身上。這位常姨娘常小玉眼下多了個嗜好,喜歡捧了那沒發之前的海干貨當零嘴兒吃,那巴掌大的明蝦,拇指大小的瑤柱,甚至一粒粒用來吊鮑汁的小鮑魚,全都能叫她捧在手里,慢慢地,細細地啃出滋味來。 高升榮迷迷糊糊地想:三小姐勸她原是勸得對,海貨吃太多了,到老來得痛風,全身難受又不好治。可是這常姨娘也就和三小姐差不多的年紀,哪里能聽得進去。 這不,常姨娘三句兩句,又和三小姐拌起嘴來。接著不知三小姐言語里哪里戳到了常姨娘的痛處,常姨娘伸手將懷里的瓷碗往地上一摔,隨即伸出雙臂往三小姐身上重重一推。 三小姐搖搖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睜圓了眼,怒道:“常小玉,你竟然敢推我?” 常姨娘大約多日沒聽過這個本名了,頓時紅了眼,說:“你以為我不敢?一向養在外頭的野種,又是什么阿物兒了?” “這府里沒你在的時候好得很,人人都敬我是個老爺擺了酒抬的姨娘,就是你回來以后……你,你究竟為什么要回來?” 常姨娘看準了三小姐背后有個半人高花梨木的花架子,于是故技重施,又是伸出雙手,使上全身的力氣,重重將三小姐一推,腳下還使絆子,讓人正正地往那花架子跟前摔了下去。 “砰”,花架子上頓著的花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咔嚓”,那花梨木打制的上好花架子被撞倒在地,架子不知撞在那里竟然就此被撞散了。 高升榮突然一驚,神智多少又清明過來,趕緊入內去查看阿俏的情形。 “三小姐,三小姐,你如何了?”他趕緊問,心里還存了一絲希望:不要,這可千萬不要啊! “我的……我的手臂,”阿俏滿臉都是細汗,躺倒在地面上,正抱著她那條右臂,整個身體緊緊地蜷著。 高升榮一眼觸及她的眼神,渾身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沒法兒動彈,昔日雙臂所承受的那等切膚之痛一時全涌入腦海。 那樣有靈性的廚娘,那樣聰明、努力上進的姑娘啊,怎么上天就能怎么殘忍,硬是要毀她一條手臂呢? 他痛苦地伸出手,沖自己面上狠命打了一掌,然后殺豬也似地大叫:“救命啊!快來救三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