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惠山倪云林那樣飄逸高潔的一個人,若是說惠山的菜式土氣,倪云林那老頭子還不氣得從墳里跳起來? 可是表面上她聽了寧淑的勸,沒有動氣,而是柔聲開口,輕輕喚一聲:“二爺爺!”誰讓這位阮正泓行“二”的呢? “好教您得知,我今天做的這所有菜式里,并沒有‘云林菜’的菜式。阮家的菜式自有其風格,不是能隨隨便便將旁系的菜式并入的。” “那感情好呀!”二爺爺阮正泓口里咬著一枝牙簽,幽幽地說:“可是那阮家送你去惠山學藝兩年,又圖個啥子喲?” 好么!阿俏心想,她里外不是人, 到這時候阿俏卻只能打疊精神回答問題:“二爺爺,話卻不能這么說,這席面里的菜式雖說沒有用到‘云林菜’的菜式,可是這席面的布局、配色,每道菜的裝飾、擺放,全都有講究,這卻與‘云林菜’有莫大的關聯。” “云林菜”是講究菜式之美的菜系,她深受熏陶,擺出來的席面,不好看才怪。 “那你幾道新菜,‘油爆雙脆’什么的,又是哪里來的菜式,我在阮家這么多年,我沒吃過喲!”阮茂祥從旁插了嘴,對于阿俏的話,他并不全信。 “茂祥叔,”阿俏可一點兒都不怕,“‘油爆雙脆’是‘隨園菜’,是袁枚袁才子在書里記過的菜式。” “我就說么,這就不是阮家的菜式了么!”阮茂祥嘟嘟噥噥地抱怨。 “這可千萬別!”阮正源老爺子趕緊攔他的話,“茂祥,這么說真要鬧笑話的!” “阮家菜”的菜式大部分源自隨園菜、孔府菜,都是阮家廚子在這基礎上改良而成,極少有完全自創的。再者,即便是自創,也極難跳出前人菜式的窠臼。若是阮家真的炎炎大言,說所有菜式都是自家首創的,傳了出去,那還真是笑話一樁。 “無妨,”族長阮正泓出來鎮場面,“既然這菜式的事兒說清了,那感情好。老哥哥,”他轉向阮正源,“既然這一席里的菜式并沒有牽扯旁的菜系,菜名里也不涉及別家別族,那我沒什么意見。至于菜式味道好不好,賺不賺錢,老哥哥自己拿捏便是。” 阿俏心頭一喜:族長這是,通過了? 這一席席面走下來,阿俏已經有了把握,她這席席面,不僅好味,而且新奇。至于賺不賺錢么她把原來席上最貴的五道菜并成了三道,新加的菜諸如“金湯豆花”、“油爆雙脆”之類,原本就是所費不巨的菜式,而且很接地氣兒。她和寧淑一起算過,若是最后這新菜單能通過,阮家席面的成本大約能減三成。 阮正泓說了這話,旁邊阮茂祥卻又接口了。他開口就攔阮正泓的話頭,說:“等等,正源叔,咱們之前就提過這茬兒,只不過被話岔開去了。” 他說著伸出手,用手指指著阿俏,說:“她,畢竟是個女孩子。阮家從來沒有過阮家的女子執掌家業席面的事兒。” 阿俏眼一瞪,心想:感情母親寧淑cao持了家業那么多年,阮家人拿她當空氣呀! 只聽阮茂祥續道:“不得已讓茂學媳婦幫著cao持,這也是因為她嫁入阮家的緣故。而茂學膝下這個三姑娘,她眼下的席面做得確實不錯,可是將來怎么樣,正源叔,你們想清楚了沒有?” 阮正源那里,就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出來。 “那上回,阿俏還不是代表咱家,應下了杜家的比試?”老爺子低低地說。 “咳咳,可上回三姑娘拋頭露面的事兒,只是那么一回兒……而且,正源叔,你們可從來沒有事先給族里打過招呼啊!” 阿俏雙手籠在自己袖中,捏緊了拳頭。她早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出,只是在她開口應對之前,她想先看祖父的反應。 “族里的各位,”阮正源這時候站起身,沖大家拱拱手,“說實在的,我阮正源十年如一日,天天守著這席面,便是山珍海味于我,也如同大米白飯一般尋常。可今日是頭一回教我覺得,這席面上里還有很多曲折奧妙,等著我下回再去慢慢嘗試,細細品味……” 這便意味著,這席面一經推出,定能吸引不少回頭客。 “然而阿俏確實是茂學膝下次女,將將成年,在我阮家也不知會留幾年。可是在這幾年間,我還是盼著各位能夠統一,讓這個如此朝氣蓬勃、才氣充沛的姑娘,能破例,主理一段阮家的席面。這對阮家,對族里,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阮老爺子剛剛說到這里,那阮茂祥突然開了口,接口就攔住阮老爺子的話頭:“也不全是這樣……” 人人都以為阮茂祥要借族中的“規矩”來反對阮老爺子的提議,豈料他接著說:“也不是阮家的姑娘都不能接受阮家的生意產業,您老人家想想法子,變通變通,以后三姑娘不外嫁,招個贅,或者做一輩子阮家的姑奶奶,阮家的生意在她手里,誰敢對她有半句微詞?” 這阮茂祥口里說得極為熱切,顯然是看到了阿俏的手藝,能給阮家帶來的巨大利益這族里,也會跟著沾光的。 阿俏聽著卻險些一個趔趄:老天爺吶,原本以為這位族叔還要據理力爭,否決阮老爺子的意見,結果竟然是個這么熱衷的,竟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她……實在是不服不行啊! “這……”阮老爺子轉轉眼珠,望著阿俏。 “阿俏,這事關你的終身大事,祖父自然要征詢你父母和你的意見!你……意下如何?” 阿俏像是沒聽懂一般,抬眼望著祖父和席間坐著的阮家人,驚訝地問: “什么?難道我在阮家做個席面,還得讓爹娘幫我招贅?要不然我還得一輩子做個老姑婆?” 阮氏族人紛紛點點頭,“你必須要成為個徹頭徹尾的阮家人才行!” “是呀,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就一向是如此。” 阿俏一聽,登時伸出雙手一起搖著:“我以為就是改個菜單,沒想到竟然這么麻煩啊!那這菜單我不改了,你們誰能行就誰來吧!” 眾人聽了,紛紛額頭出汗:這姑娘,費了這么大的功夫,做出這樣的席面,到了最后……竟然嫌麻煩,要撂挑子啊! 第109章 阮清瑤坐在阿俏對面,很驚訝地問:“他們這么說,你竟也就這么算了?” 阿俏點點頭,說:“啊!還能怎么樣啊?” 她一面說一面模仿著那天阮家族人的聲音語氣,學得惟妙惟肖:“以后三姑娘不外嫁,招個贅,或者做一輩子阮家的姑奶奶……你想想,這種要求,我能答應么?” 阮清瑤聽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咋舌,說:“這種話……他們竟然也能當著你的面兒說得出口?” 好歹也背后說呀! 阿俏點點頭,端起面前馬克杯里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啜了一口。她父親阮茂學很喜歡這種飲料,阿俏雖然不太感冒,可偶爾也能喝一點兒。 這姐妹兩人此刻正對面坐在一間洋派的咖啡館里,阮清瑤手邊,打橫還空出來一張椅子。 “可是你,”阮清瑤瞥瞥低頭喝咖啡的meimei,斟酌著問:“你費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做出來的席面,琢磨出來的菜單,就因為這個,以后就不能改了,你難道,難道不覺得可惜?” 阿俏連頭也沒抬:“這有什么可惜的?” 阮清瑤:……? 只聽阿俏續道:“他們族里那些人,算盤打得精著呢!不過是看著咱們急著想改席面,所以才故意提這些要求來刁難咱們……” 阮清瑤:感情族里那些規矩都是故意刁難呀! “……等到咱家生意真這么再清淡下去,再沒有閑錢給族里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急了,回頭一樣來求咱們。” 阮清瑤一瞪眼,心想:這么簡單的道理,她怎么就沒想到? 阿俏一面抬起頭,望著阮清瑤,說:“這段時間里,我剛好能和二姐一樣,在城里清閑清閑,睡覺睡到自然醒,沒事兒在城里轉悠轉悠,做個頭發,喝點兒咖啡,豈不愜意?” 過來這間咖啡館之前,阮清瑤陪阿俏去了欣欣,將她那一頭俏麗干凈的短發又修了修,修成兩彎向內攏著的短直發,讓阿俏整張面孔顯得干凈而可愛。 只不過阿俏一剪完頭發,立即又別上了那枚玳瑁發夾。欣欣的人見了,也連聲贊那發夾材質高貴,色澤形狀也和阿俏的膚色臉型格外相配。 隨后兩人就來到這間咖啡館里,坐著等阮清瑤的表兄薛修齊。阮清瑤打著幫阿俏問問“投資”的旗號,約了表兄在此見面。 阮清瑤此刻坐在阿俏對面,伸出一只纖纖玉手,輕輕地撥弄著面前馬克杯里的小銀匙,忍不住輕聲笑道:“阿俏,看不出來,這兩年不見,你可是聰明了不少?” 阿俏白她一眼,隨口說:“哪有二姐聰明?” 阮清瑤最喜旁人贊她聰明,聞言立即挺起了背,得意洋洋地說:“那是!”末了又加一句,“小嘴也是越來越甜了!” 她高興地說:“阿俏,這間咖啡館的黑森林蛋糕做的是省城里最好的,要不我倆各點上一份,回頭我表哥來,自然趕著替咱們付賬的。” 阿俏對誰付賬是無所謂的,如今她兜里揣著夠她們兩人吃喝的錢,正要點頭,就聽見遠處有人招呼:“瑤瑤!” “表哥!”阮清瑤站起身,招呼她的表兄薛修齊。 阿俏卻沒起身,只管抬頭望著拎著公文包的薛修齊大步走過來,拉開空著的座椅坐下。 這薛修齊看起來二十四五歲模樣,生得十分齊整,人打扮得也時髦,穿著時下非常流行的西服三件套,西服背心的口袋里露著一塊鑲金絲邊的手帕。 他坐下,隨即轉頭看向阿俏,卻對著阮清瑤說話:“瑤瑤,這位就是你向我提起過的,你那位三meimei吧!” 阮清瑤點點頭。 薛修齊當即大聲贊道:“都說‘清水出芙蓉’,如今世間實實少有三meimei這樣的清純面孔。嘖嘖嘖,瑤瑤,你這位meimei,也可以算是我meimei吧!有這樣一個meimei,我實在是深感榮幸。” 說著他沖阿俏伸出了手,將阿俏的小手握了握,兩人算是見面打了招呼。 阮清瑤在一旁,忍不住扁了扁嘴,心知表兄總是這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過阿俏本就是一介相貌不俗的年輕姑娘,薛修齊就是把對方夸出花兒來也不奇怪。 她低下頭,暗自琢磨阿俏的神情,心想:好阿俏,去替我沖鋒陷陣,去試探試探表哥的生意吧! 她正想著,薛修齊已經拉開了帶來的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開口就要給阿俏講解:“三meimei可能不明白生意上的事,我只說一些簡單易懂的吧!我薛修齊做生意,不求什么大富大貴,但求幫身邊的親朋好友們一把,由我薛修齊來跑腿,但是拉著大家一起發財……” 說到這兒阮清瑤忍不住開口:“阿俏,你……你怎么了?” 薛修齊正說得口沫橫飛,冷不丁見到阿俏正緊緊地盯著他的面孔,忍不住一嚇,也連聲問:“三meimei?” 阿俏晃晃腦袋,說:“沒什么……”可她雙目依舊不離薛修齊的面孔,疑惑地問:“這位薛家的哥哥,我是不是在哪里見到過的?” 薛修齊雙手一攤:“有嗎?許是meimei見到了我,我碰巧沒見到meimei吧!” 阿俏伸出一只纖手,輕輕地頂著額角,似乎在沉思,緩緩開口,輕輕地道:“兩天前,兩天前好像是在鼓樓的百貨公司見到過這位……不是在百貨公司里,好像是在旁邊的茶館,您是不是坐了個臨街的位置?” 薛修齊一想:兩天前?百貨公司旁邊? 他額角上立即開始冒汗。 “我想想,哎呀真對不住,最近實在是太忙,連我自己的行程都記不住,兩天前,我……我好想沒去過百貨公司旁邊的什么茶館啊?” 阿俏卻盯著他的側臉,猶猶豫豫地說:“可是我挺能確定的,應該就是薛家哥哥坐在窗邊,記得里面還坐著一位的,當時不覺著,現在想起來只覺得眼熟……” 薛修齊的汗立即下來了,見阿俏蹙著眉盯著自己沉思,突然“啊”的一聲看了看表,說:“不得了,瑤瑤,三meimei,我實在對不住你們兩位。我突然想起來今天要和一家大商戶談生意的,就在十五分鐘以后,生意很大……我得趕著去。” 他說著手忙腳亂地將手里的東西都塞回公文包里。 阮清瑤在一旁嬌嗔著抱怨道:“表哥!” 薛修齊則完全是一副記混了約會時間與地點,忙亂到極點的小職員模樣,“瑤瑤,實在是對不起,體諒一下哥哥,體諒一下哥哥這是筆大生意,乖啊!” 說著這薛修齊站起身,幾乎是奪路而走,瞬間已經從咖啡館門口消失了。 此時此刻,阿俏面上的迷惑與懵懂也隨之一點一點消失了,眉心里露出一點冷然。 她哪里是認不出薛修齊的樣子?那天在百貨公司旁邊的茶館偶爾見到薛修齊,她還特地看了人好幾眼,相貌穿戴都記得真真的因為當時,薛修齊對面坐著的人,不是別個,而是該回鄉去了的,常嬸兒。 此刻她面對阮清瑤,只裝作一頭霧水的樣子,問:“二姐,令表兄,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做大生意的人是不是都這樣?” 阮清瑤“啊”了一聲,趕緊順著阿俏給的臺階往下爬,點頭說:“可能確實是大生意吧!” “那我們還試不試這里的蛋糕?”阿俏一雙明凈的雙眼望著二姐,阮清瑤有點兒郁悶,這是她提出來的,本來想讓薛修齊來了一起連咖啡帶蛋糕都請了她們,可沒想到這薛修齊從出現還不到五分鐘,人就走了。 “嗯,這個……”阮清瑤正拿不定主意,如果要她破費么,她確實有點兒舍不得。 “您二位的黑森林蛋糕!” 這時過來一名侍者,將兩碟黑森林蛋糕端了上來,分別放在阮清瑤與阿俏兩人面前。 阮清瑤吃驚地問:“可是我們沒有點啊!” “是剛才有位先生路過,該是認識兩位小姐的,就進來點了兩份,說這是本店的特色,想請兩位嘗一嘗。” 阮清瑤和阿俏這回異口同聲地問:“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