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阿俏,前些日子族長來尋祖父,想必你也有耳聞,”阮正源抬眼正視著阿俏,“阿俏,祖父是對你寄予厚望的,可是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想要將阮家這個擔子撐起來,在那之前你要先學會對付那些人。” 阿俏望著祖父,眨了眨眼,沒能說出話來。 “怎么樣,想好這次想給阮家的席面換什么菜式了么?”阮正源起身伸了個懶腰,在書房里溜達了幾步。 “已經想好了,”阿俏老實地回答,“可是我之前不知道菜式還需要族里的人都看過才行。” “這你倒也不用太擔心,我們阮家每年給族里的錢不少,阮家生意不好,他們心里恐怕也是著急的,最多不過是變著法兒擺布你,讓你聽他們的話就是了。” 他說到這里,阿俏忍不住抬頭看看阮正源,她隱隱約約地覺得,祖父阮正源,也不過是在變著法兒擺布他們阮家的家里人,她是這樣,阮清瑤也是這樣。 “孩子,別擔心,”阮正源望著阿俏,“放手去試一試好了,去做一席你覺得配得上阮家‘翰林菜’字號的菜式,然后想辦法去說服那些人。” 阿俏想了想,點點頭。 反正阮家的生意已經開始走下坡路,此時不趕緊動手,等阮家到她手上那就倒了。 “不過,你要防著點兒,那些人,總是能給你一些意外的驚喜。” 阿俏聽祖父這么一說,臉上表情登時一滯,顯得好生緊張。 “而祖父,是始終會站在你這一邊的,”阮正源望著阿俏的表情,漸漸笑了出來,越笑越是歡暢。 “阿俏,你確定要做這些?” 寧淑取了阿俏的新菜單,驚訝地問。她自從嫁入阮家,一直打理著阮家的席面生意,阮家那席金尊玉貴的席面,實在是見過太多回了。 可阿俏遞了這一套嶄新的菜單出來,寧淑多少有些吃驚,稍許有些接受無能,可細想想,又覺得沒準能出奇制勝。 “對啊!”阿俏笑著說,“您幫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么?我打算隔兩天試著做一席出來,請族里那些人一起過來試菜。最好他們當時就能拍板說行了,那咱們就換菜單。” 寧淑還未從驚異中全恢復過來,又聽說了女兒要讓那群“老頑固”們一起到家里來試菜,忍不住問:“阿俏,你有把握,族里那些人能認可你的這些新菜式么?” 阿俏無所謂地搖搖頭,“沒把握啊!” 她見寧淑錯愕,趕緊笑著打岔:“可就是因為沒把握,才把人都請來讓他們試一試的么!” 寧淑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又或是女兒實在是太過年輕沒經過事兒,不知道阮家宗族里那些人戰斗力到底有多強若是這一次不能通過,恐怕以后這些族里的長輩,以后連一次機會都不會再給阿俏。 “阿俏啊……” “放心吧娘,就這么定了,我去請祖父出面通知族里,等日子訂了您幫我買材料,好不好?” 寧淑無語,可見阿俏興致這么高,又實在不忍拂了女兒的意。 寧淑這邊在與阿俏說話,遠處阮家現今的主廚高升榮正縮在一旁,一面裝著處理材料,一面留神聽主母和家里三小姐說話。 三小姐的廚藝他是佩服的:小小年紀竟能練出這樣一身本領,這要不是老天爺賞飯吃,他實在想不出別的什么可能性。 可是如今三小姐回來,將來如果能再執掌阮家,他高升榮的前途,可就未卜起來了。 第108章 三日之后,果然阮正源出面,請了阮家族中幾位主事的人物,中午前來在與歸堂試菜。 阮家族長帶著幾名族人一起過來的時候,阿俏與祖父阮正源、母親寧淑一起,在與歸堂楠木廳外候著。 阮家族長眼中從來就沒有阿俏與寧淑,過來只與阮正源打了招呼,握了握手,隨即帶著族人邁步進入楠木廳,自己坐了首席主位。 這時席上八道冷碟已經擺開,阮家族長阮正泓卻并不動筷,而是端正坐在席上,開口問坐在他下首的阮老爺子阮正源:“這‘阮家菜’的席面,輕易改動不得,老哥哥,你也是知道個中情由的。” 阿俏立在母親身后,聽了這話心頭但覺不爽,寧淑卻朝后支了支胳膊肘,示意阿俏稍安勿躁。 只聽阮正源在廳中和氣地說:“是,上回乃是我們自作主張了,鬧出那等紛爭,如今也確實是……菜單到了該換的時候。茂學的次女剛巧從惠山學藝歸來,琢磨出了幾道新菜,盼著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因此這才將各位請來,請各位品嘗。至于成不成……各位不要有所顧忌,盡管暢所欲言。” 阮正泓似乎覺得這次阮家的態度非常謙恭,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身旁一名叫做阮茂祥的中年人則開了口。 “哦是阮家的閨女主理的菜式啊!” 阿俏從母親寧淑身后探出個頭,這個阮茂祥她該稱為族叔,可是這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太嚴重,似乎女孩子家就做不了能上得臺面的事兒,上輩子他連阿俏出面挽救阮家都死活不同意,可要讓他幫忙搭把手吧,卻又擺出一副自掃門前雪的態度。 “既然是好不容易學藝歸來的,我也不想太潑冷水。”阮茂祥開口的語氣就有些不善,“只是四叔您須把準了方向,這女孩子么,終究是要嫁出去的,現今讓她們上了臺盤,往后該怎么辦您得先說個道道出來。” 阮正源一面點頭,一面應是,末了話鋒卻一轉:“要不各位還是先試試菜式?” “哦,對了,從外頭學藝歸來的呀,”阮茂祥身邊坐著的阮正洲也跟著開了口,“外頭學的菜式,是不是就不能算是阮家菜了啊!” 聽見這一句,阿俏頗想出聲反駁,又被寧淑一肘給頂了回去。 “關于各位所有的疑問,”阮老爺子往阿俏這邊望望,“待到試菜結束,我再命做菜的人出來,回答各位的問題吧!” “也好!”族長阮正泓點點頭,望向面前桌上八道冷碟。只見這八道冷碟一共四葷四素,分別是老湯醬牛rou、芥末鴨掌、羅漢肚、蔥油滑雞、椒鹽桃仁、松子腐衣、如意青筍尖、燙拌枸杞芽。 八道冷碟在席上放置成一圈,遠遠看上去,竟是顏色自深至淺,再由淺至深,自深紅,至淺黃,再漸漸轉翠,最后歸于一抹濃綠,色彩極為和諧雅致。 眾人不由生出了幾許期待,筷頭點點,準備開始品嘗。 這時候寧淑趕緊一扯阿俏,將她帶到廚下。寧淑舒了一口氣,轉頭囑咐阿俏:“回頭族里的長輩問你話的時候,可千萬別出言頂撞,知道了么?” 阿俏點點頭。 寧淑嘆了一聲,說:“族里這些人,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現下得罪了他們,沒什么好處不說,就怕那等小雞肚腸記仇的,日后找你麻煩。” 阿俏繼續點頭,小聲說:“我記住了。” 寧淑拍了拍她的肩膀,讓阿俏自己去忙。卻見阿俏先去揭了一口灶上頓著的瓷鍋,看了看里面的火候,便自己拎起,“娘,您幫我個忙!我把這個送到席面上去。” 寧淑原本不知道那瓷鍋里盛著什么,見阿俏求援,只得幫她開門,母女二人一起,通過風雨廊將這一口大鍋送到了與歸堂席面上去。 阿俏將這口鍋頓在了與歸堂席面一側一張花梨木的供桌上,也不揭蓋兒,也不向眾人解說,而是在那口鍋旁點了一炷香。 席間眾人頗有些好奇地望著裊裊青煙一側燉著的瓷鍋,都在等著寧淑母女開口。豈料阿俏一轉身,沖眾人微微躬身致意,立馬就與寧淑一道回廚房去了,留下席面上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大老爺們兒。 “這是” 阮正泓疑惑地開口。 阮正源老爺子在他身旁搖搖頭,說:“連我也不知其中是什么。” “這……”阮正泓唇上蓄著的一排短須頓時翹了起來,卻聽阮正源續道:“試想若是阮家的客人到此,應該也是既感好奇又有所期待吧!” 阮氏族里的人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當下不再說什么,而是專心品嘗涼菜。 花梨木桌上的那一炷檀香,緩緩燒盡,一時間唯有那靜謐寧逸的檀香味在眾人鼻端繚繞。 只聽與歸堂的楠木門“吱呀”一聲響,阿俏緩步走進來,先去看瓷鍋里的情形。跟在她身后的,是阮家負責走菜的仆役,手中捧著各色碗碟,魚貫而入,在阮氏族人每個人面前分別放置了一只扣上的湯盅,與十余只小碟。小碟里盛著的,是各色各樣細小的調味料,偏生那顏色擺的順序也自有玄機,讓人一眼看過去,頗覺賞心悅目。 待到調味料上完,阿俏將那只瓷鍋直接提至席面正中,一揭鍋蓋,一股子豆香味兒就此飄了出來。 眾人按捺了半天的好奇心,這時候得了答案:“豆花兒?” 阿俏肅然應道:“是,這是席間第一道熱菜,金湯豆花!請各位品過涼菜之后,暖身暖胃。” 她接著伸手,取了一只淺碗,舀了一勺豆花,雙手奉至阮正泓面前:“族長大人,您請!” 阮正泓盯著淺碗中白花花的,豆花兒,心里還有些詫異這豆花兒不過尋常小食而已,怎么阿俏竟然堂而皇之地做到這席面上了? 阿俏指指他右手邊放著的那一只湯盅,說:“里面盛著是為豆花兒調味的金湯,請您按自己喜歡的分量倒入豆花兒里,余下小碟中盛著的是各色調味料,分別是醬、醋、香油、紫菜、蔥花、香菜、蝦皮……” 開頭幾樣聽著普通,那最后幾樣,看似平平無奇,盛在小碟里淺淺的,卻分別是鮑丁、瑤柱丁,以及片成極薄薄片的裙邊與魚唇。 族長猶猶豫豫地,將湯盅里濃稠的金湯倒入盛著豆花兒的碗,又隨意撿了幾樣自家常吃的調味料,連不常吃的幾樣也一一都加了,最后用勺小心翼翼地拌過,舀了送入口中。 旁人一起盯著阮正泓,想等他的評價。 阿俏卻手下不停,一一為席間眾人將豆花盛上,口中朗聲道:“各位請盡管按自己的口味加各色佐料,不妨慢慢來,一點一點加,或是諸味混搭,體會這自行調味的趣味。” “有趣!” 已經有人忍不住評價出聲。 “這豆花兒,可不就得自己調味么?” 一時間,席間人盡在專心致志地嘗試各種新鮮調料,新鮮搭配。阮正源老爺子卻與旁人吃法不同。他先舀了一勺湯盅里的金湯,點點頭,說:“阮家常用的金湯!” 這種金湯是阮家最擅長吊取的高湯,有這金湯在,一望可知,這便是阮家菜。偏生這種金湯搭配起豆花兒來,濃郁的高湯鮮味與豆花兒的豆香味配合得天衣無縫。 接下來阮老爺子并不去挑選各色佐料,而是將所有配料一味一味地送入口中仔細嘗過:“唔,這鮑rou乃是用火腿汁滾過三遍,徹底入味之后才切成碎丁的,拌入豆花,口感猶在。”老爺子忍不住又嘆了一句:這也是阮家菜。 全是阮家菜的底子,卻竟然做出了這樣一道看上去家常小食一樣的熱菜。這阮家席面,倒是瞬間就平民了不少,很是接地氣。 阮正源難免在心中暗自琢磨,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待眾人將這道“金湯豆花”用過,各色碗碟撤下,阿俏開始帶著人走其他的菜式。 這席間的熱菜,較之以前的菜單,阿俏大約做了一半的改動。有些經典菜式,諸如濃汁吉品鮑、煨鹿筋、蟹柳扒魚唇、金湯燉遼參等等,材質未改,做法和配料略有些微調,甚至幾樣合并,做成了鮑汁扒遼參、石鍋燒鹿筋、蟹粉魚唇。 除此之外,阿俏還大膽地添了幾道新菜。 一道是“雞汁扣三絲”:將火腿、冬筍、雞脯rou切成一樣長短、纖如毫發的細絲,扣上一朵香菇,入碗壓成形狀,上蒸鍋蒸熟,熟后倒扣入盛著雞汁的碗中。呈上來的成菜雞汁澄清,火腿鮮紅,雞rou瑩白,千絲萬縷卻整整齊齊,一并扣在一朵香菇之下。 這道菜極為倚重刀功,火候上略容易些。 可是接下來一道,于火候上的應用卻非同小可阿俏上了一道:油爆雙脆。 “雙脆”分別是豬肚的肚仁兒,和切成片的雞胗。肚與胗表面都要事先批上細細的花刀,然后入油鍋爆炒。密密麻麻的花刀使油與熱力容易侵入,片刻即熟。 然而這“片刻”二字卻又有講究,肚仁兒不易熟,雞胗卻熟得快一點兒,所以肚仁兒先放在熱油里滾過一遭之后再下雞胗,兩樣剛好能同時熟,否則要么一樣熟過,或是另一樣夾生,都不是成功的作品。待到鍋內兩樣材料齊齊都熟了,立即澆汁兒勾芡,鍋一顛立即就出鍋,倒入事先裝飾過的菜盤內,盤中兩樣食材,一白一紅,配色也好看,這道油爆雙脆,便成了。 這道菜,是阿俏受了狄九的啟發想出來的。狄九擅做火爆腰肝,阿俏卻不愿直接取了人家賴以謀生的菜式來裝點自家席面,所以另選了“油爆雙脆”。 因為是火候菜的關系,阮家席面,三代傳承,這么多年下來,還從未有一道菜的火候能與這“油爆雙脆”比肩。阮氏族人見到這一道上來,頗有些半信半疑地挾了嘗了,無不叫好無論是肚,還是胗,兩樣口感都是脆嫩滑潤,味道清爽鮮美,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油爆雙脆”呈上的菜式分量不大,上菜之后不過片刻的光景,席間就只剩下一個空盤。阮氏族人還在那里意猶未盡的時候,阮老爺子阮正源卻知道,這道熱炒,重火候熱力,就是要眾人在最新鮮熱辣的時候一鼓作氣,立即光盤。若是做得多了,待食材疲軟,就不脆了。 阿俏要的,恐怕就是這個意猶未盡。阮老爺子暗自心想。 一席下來,熱菜走過,馬上是點心甜品,各色菜式俱是無可挑剔。 待席面用盡,阮家仆人奉上牙簽手巾等物與眾人剔牙擦臉。而阿俏則安安靜靜地候在與歸堂的角落,她似乎不那么著急想知道眾人對她的評價,也好像是胸有成竹,曉得與座的這些阮氏族人,挑不出她的什么毛病。 “老哥哥啊!”阮正泓剔過牙,開口先和阮正源老爺子客套,“我們這是托你的福,才能嘗到這樣精彩的席面。這樣的席面要是推出去,再加上令孫女的名氣,恐怕老哥哥又要賺個盆滿缽滿了吧!” 阮正源微笑著謙了兩句,轉頭去看看阿俏這道席面,確實沒什么毛病可挑。 然而阮正泓卻續道:“只不過我們開席之前說過的那些事兒,說不得,要與令孫女一一都問個清楚才好啊!” 阿俏低著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道:來了! 果然,只聽阮正泓聲音悠悠地問:“我說那位三姑娘啊,早就聽聞你去惠山學藝兩年,可這是阮家菜的席面,你可不能把惠山那些土里土氣的菜式,混在阮家的席面里啊!” 阿俏聽著眼珠轉轉,心想:土里土氣?你才土里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