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如果這個爹,真的一渣到底,那倒簡單了。相信以母親的性子,發狠徹底脫離阮家,也許新的人生便指日可待。可是眼下這等情形,眼前這個慫人,寧淑性情里終究有記著舊情的一面,又怎能徹底放下? 阿俏只能自己拎著食盒,到前面去見文仲鳴。文仲鳴盼了半天,最后見到的還是阿俏,心里也難免嘆息一聲。但這是寧淑自己選擇了避而不見,他也無可奈何,最終只能謝過了阮家為他家人考慮的一番好意,向阮老爺子和阿俏道了別,坐上阮家送客的車子離開。 一時文仲鳴離去,“與歸堂”里剩下了阮老爺子和阿俏兩個。 老祖父眨眨眼,望著阿俏:“家里的事,阿俏都看明白了?” 阿俏老實地點點頭:“看明白了,要做的事情很多。” 除了要挽救阮家日見頹態的生意之外,還有那對連他們自己都拎不清感情的爹娘,后者顯然要比前者要棘手得多。 阮正源點點頭:“是呀,阿俏能將這些都看明白就好!” “祖父,早先聽高師傅說過一句,說是咱家菜式好久沒換了,可是換菜單卻要族里的人通過才行,咱家是什么時候出的這種規矩?” 阮老爺子早就料到阿俏會問這個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是朝大廚房那頭努了努嘴,笑著說:“興許有比這更著急的事兒,你且先去顧那頭吧!” 這位老爺子,一直在與歸堂里陪文仲鳴用席面,可卻像是背后長了眼似的,阮家這座大宅里發生的任何事似乎都瞞不過他。阿俏聞言,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頭,點頭應道:“祖父,那……我明天再上您的書房來聽您的意見?” 阮正源笑著點了點頭,說著從長袍的袖子內掏出了一張紙,說:“這是今日咱家收到的電報,你先收著,一會兒帶給你娘……阿俏,如果你明日有空來尋祖父,祖父自然在書房候著你。” 阿俏點頭應了,接過那張紙,也收在襖衣的袖中,向祖父行過禮,隨即離開。 她離開大廚房這么些時候,猜想寧淑與阮茂學應該已經能給彼此臺階下了,回廚房一看,卻見父母兩人已經坐到了花廳里:寧淑板著一張臉,全無半點好氣,阮茂學卻坐在她身旁,臉依舊紅撲撲的,面前有一碗醒酒湯,但看上去好像還沒有動過。 “寧淑” 阮茂學拖長了聲音喚了一聲妻子。寧淑別過臉不理他。 “你夫君醉得連勺都拿不動了,這點醒酒湯,恐怕還要請夫人你代勞呢……”阮茂學腆著臉,用一本正經的腔調對身邊的妻子說。 只聽寧淑輕輕地啐了一口。 阿俏聽著趕緊握著嘴躲到一旁,她剛才險些就笑出了聲。這時候躲在暗處,阿俏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兩口子,鬧到現在,總該消停些了吧! 她想起衣袖里那封電報,當即取出來,想就著遠處的燈光略看一看。忽聽花廳里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二老爺,既然二太太不愿意侍候您,就讓我來服侍您喝醒酒湯吧!” 阿俏一抬頭,見到花廳里父母兩人之間,陡然間多出一個常小玉。她懊惱無比,忍不住伸手去拍自己的額頭:就差這么一點點,剛才恐怕只要再等一秒鐘,也許寧淑就順著臺階下,端起阮茂學面前那碗醒酒湯,開始用勺一勺一勺地喂丈夫喝起來。 老天爺吶,為什么這常小玉竟能這么神出鬼沒,總是能在最“恰當”的時機出現! 她探頭往花廳里看去,見到原本花廳里兩個人影此時變成了三個,父母兩人之間,陡然間多出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婀娜身影,一眼望去竟不知是常小玉還是姜曼容。這多出來的身影刺眼得要命,一時讓阿俏忍不住要去揉那酸痛的雙眼她陡然間意識到,她的父母,已經再也無法回到過去那樣毫無芥蒂的親密關系,而阮家,怕是也一樣回不去了。 聽見常小玉這么說,阮茂學就著醉意呵呵地笑起來,說:“寧淑,你看看人家小玉……” 寧淑“啪”的一聲就朝起站,準備要離開。 常小玉大約聽了阮茂學這一聲夸獎,得意至極,坐下來舀了一勺醒酒湯,送入阮茂學口里,同時嬌聲說:“老爺,二太太平常很辛苦很忙的,所以這些小事,您就不要都麻煩她了,吩咐我就好,我反正空得很!” 阮茂學嘴里含著一口醒酒湯,笑嘻嘻含混不清地說:“寧淑……你看看人家……” 寧淑一聲不吭,轉身就走,阮茂學一口醒酒湯“噗”的一聲就噴了出來,大喊一句:“寧淑!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放軟一點身段,你就不能人前稍許給我點面子嗎? 阮茂學這聲音里,也是帶著好幾分心酸的。 “阿俏,”寧淑來到花廳口,發現自家閨女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花廳門外,當即板著臉招呼了一聲。 “這個……娘,祖父說,這個電報,給你。”阿俏靈機一動,想起了手中還捏著一張電報。 “哦!”寧淑接了,就著燈光看了看,然后轉身走進花廳里。她和阮清瑤一樣,喜歡穿高跟鞋子,這時鞋跟敲擊在地面上的聲音悠悠的,篤篤定定的。 “阮茂學,我兄嫂明日路過省城,會來看看我們……我和阿俏。” 阿俏在花廳外聽真了,就忍不住心花怒放:這是舅舅舅母啊!舅舅舅母來省城看她們娘兒幾個了啊! “什么?” 坐在花廳里的阮茂學卻白了臉,睜圓了眼望著妻子,原本那八分酒意此刻最多也就剩個兩三分。常小玉手里卻還托著一碗醒酒湯,手里捏著瓷勺不曉得是不是該遞出去。 片刻后,阮茂學伸手將常小玉的碗和勺都隨便一推,硬撐著桌面站起了身,結結巴巴地說:“明兒舅兄大駕光臨,寧淑……寧淑,你說該怎么迎接……就,就怎么迎接。” 阿俏聽舅舅舅母閑聊時說起過,當初父母決定在一起的時候,舅舅舅母曾經極力反對這樁婚事,說白了就是反對和這樁婚事綁在一處的不平等條~約。可后來母親寧淑還是一意孤行,嫁入了阮家。當時舅舅寧沛為了meimei,大約好生威脅過阮茂學,直言他若是有半點對不住寧淑,就一定會帶meimei離開云云。 所以眼下阮茂學聽說寧沛夫婦要來省城,幾乎立時嚇傻,酒也嚇醒了,也不敢再借常小玉來逗寧淑的話了。 寧淑見了阮茂學這副慫樣兒,一時沒繃住,險些笑了出來,后來想想,卻終究還是覺得心酸,只得搖搖頭,平鋪直敘地說:“我侄兒如今在鄰省尋了個不知什么差事,兄嫂這次來是去看他,在省城停留一晚,順便來看看我們。住處什么的你不用費心,寧家在省城里原本就有產業。” 說著她瞥一眼常小玉,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可是見了舅兄,這些該說的事兒究竟該怎么說,在你。” 第107章 阿俏還從來沒見過父親阮茂學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阮茂學一早上起來,就把家中的仆傭聚集起來,說了舅老爺登門造訪的事兒,囑咐他們千萬別提家里還有個常姨娘的事兒,還應承了所有人:若是這一天能太太平平過去,不出岔子,回頭人人有賞。 而常小玉從一早上起就不見人影,阿俏猜該是阮茂學囑咐她藏著千萬不能出來,也千萬別到主母跟前去討嫌。常小玉就只能躲著。 舅爺舅太太前來探視一回當家主母,結果這阮家大院上下一下子就將風向全看清了。原本還有些仆傭暗中起過巴結常小玉的心思,這如今,全跟在寧淑身后,一口一個“二太太”。 阿俏心想,若真的設身處地想想,常小玉其實挺“倒霉”的,竟攤上阮茂學這樣一個“老爺”。只不過她對常小玉全無半點同情:這個女孩子,當初是她自己選的路,無人逼她,日后是寵是辱,都只能她自己擔著。 中午的時候寧沛夫婦趕到了阮家,而阮茂學特地從市府請了半天假,早早就趕回家來陪著“舅兄”。 然而寧沛夫婦最想見的,卻還是寧淑母子三人。阮浩宇在外求學,無法臨時歸家,只得罷了。舅母張英一見阿俏,立時紅了眼圈,叫了一聲“阿俏”,就把她攬到懷里,抱了好一會兒,這才放開左右看看,見出落得確實好了,稍稍松了一口氣,說:“阿俏,你這可是……長成大姑娘了!” 阿俏見了將自己當親女一般看待的舅父母,心里自然也激動,見舅母如此,趕緊好言勸住,先問起寧老爺子,又問起寧有信的消息。 寧沛與張英忍不住對視一眼,寧沛開口:“有信他……唉,一直嚷嚷著要混出個人樣兒來,所以先是去了外省做學徒,后來說是有人提拔,尋著了個妥帖的差事。但是到底如何,舅舅舅母還是不大放心,總要親自去看過才知道。” 阿俏這才知道,原來她離開潯鎮不久,表兄寧有信也隨之離開故鄉,外出闖蕩。 她一面出神,一面聽見舅舅寧沛問起寧淑,在這阮家大院里的日子過得怎么樣。 寧淑不動神色,只瞥了阮茂學一眼,見阮茂學老老實實地坐著,卻紅著臉,額頭上似要冒汗。寧淑見丈夫緊張成那樣,終于還是心腸一軟,人前給了丈夫幾分顏面,只點點頭回答兄嫂,說是阮家這邊一切都好。 寧沛便打一個哈哈,轉過來問阿俏:“阿俏,你這個娘,總是向著你爹。我問她什么她都不說,所以舅舅只管問著你,你娘在這里,過得可好,有什么順心不順心的事兒,你要向舅舅說的?” 這下阮茂學急壞了,一個勁兒朝阿俏使眼色,可又怕被寧沛夫婦兩個見到。 阿俏卻看看寧淑,只見寧淑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見到阿俏的目光轉過來,終于還是不動神色地搖了搖頭。 阿俏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曉得寧淑在兄嫂面前,到底還是選擇了維護自己的丈夫,給阮茂學一個臺階下。于是阿俏就帶著笑應道:“其實吧,原本是有些糟心事兒的” 阮茂學登時臉如土色。 “以前娘總是愁浩宇上學的事兒啊,如今浩宇總算去了個好學校,學習什么的再也不用我娘發愁,如今可不就天天舒心,沒啥可煩惱的了?” 阮茂學登時舒了一口氣,瞪了阿俏一眼,心想這個不省心的閨女,怎么能這么著嚇人的。 阿俏也毫不猶豫地瞪回去,心里暗暗地說:我只是在尊重我娘的意見而已。 她曾當著寧淑的面說過,阮茂學或許是個可以挽回的丈夫,關鍵要看寧淑愿不愿意挽回。如今母親既然做出了選擇,她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寧沛夫婦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誰都是從那時候過來的,他們夫婦兩人直到現在還在為了寧有信的前程發愁,浩宇上學的事兒,太可以理解了。 這時候舅母張英開了口:“大妹,家里老爺子可是發了話的,阮家這邊,要真有什么,你可千萬別藏著瞞著,不往家里說,就像上次寧家那個菜式的事兒……” 阿俏聽了忍不住吃驚:什么是寧家那個菜式的事兒? “……咱們浙西寧氏,宗族里多少還是出過些有能耐的人。寧氏一族再怎么不濟,也不至于辱沒了你們阮家。”舅母張英繼續往下說。“老爺子說了,寧家的女兒嫁到外頭,可絕不是那等,讓人給氣受的。” 張英說這話的時候,舅舅寧沛就盯著阮茂學,直看得他出了一身汗,又出了一身汗。 一旁阿俏則緊緊地咬著下唇,若是在阮家發生的,事關寧家菜式的事兒,她想來想去,就只有那一道“寧氏小炒rou”了。 難道就這么一道菜式,竟然還讓阮家給寧淑氣受了? 終于,寧沛夫婦兩個在阮家用過了午飯。他們兩人今晚要在省城落腳,順便照看一下寧家在省城不多的一點產業,于是便向阮家告辭。 寧淑早已備下了她給寧有信準備下的禮物,包成了一大包,這時候叫人拿了出來,托寧沛夫婦兩人給寧有信捎帶去。而阮茂學直到將寧沛夫婦送出阮家大門,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見到寧淑好笑的眼光轉過來,這位阮家的二老爺趕緊給妻子作個揖,說:“今日真是有勞賢妻了。” 然而阿俏再也顧不上這一對夫妻倆了,她轉進東進,在祖父阮正源的書房外頭轉轉,心里反復琢磨此前聽到的那幾句: “上次寧家那個菜式的事兒……” 算起來,“寧家小炒rou”這道菜式列入“阮家菜”的菜單,沒過多久,她就去惠山了。所以她不在家的時候,阮家人借題發揮,竟為難母親寧淑了? “阿俏” 書房里,阮老爺子不知怎么猜到了阿俏正在門外徘徊,在屋里出了一聲。 阿俏只得推門進去,向祖父問了一聲好。阮正源只管笑吟吟地望著她,并不多說什么。 突然阿俏福至心靈,想明白了一些事兒,她開口問阮正源:“祖父,阮家族里那些人……族長他們,嗯,改菜式要他們點頭才行,這規矩,是不是因為我當初做過的那一道‘寧氏小炒rou’?” 阮正源點點頭,正色道:“好孩子,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阿俏一聽說又是阮氏族里的這些人作怪,她心底騰的一聲就有火冒起來,小聲道:“那道菜是我做出來,夾在阮家席面里的,那些人為啥要針對我娘?” 當時的情形她大致能猜到,料想寧淑在阮氏族里,怕是受了不少非議和委屈,否則不至于連舅舅舅母都聽說了這事兒。可是,寧氏小炒rou,那道菜,那道菜…… 僅僅是因為那道菜的菜名兒里,有“寧氏”兩個字么? “是的,就是因為那道菜,里面有‘寧氏’兩個字。俗話說,高門嫁女,低頭娶婦,阮家有些人覺得以妻族的字號冠在阮家的菜式上,拉低了阮家席面的檔次。” 阿俏心頭怒火登時又往上沖,心想,難怪舅母要說那句話,浙西寧氏,哪點還辱沒了誰呢? “菜式確實是好菜式,可就是因為一個字號的關系,阮氏族里就不準我們阮家繼續擺這席面。”阮正源悠悠然地往下說,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旁人的事兒。 不準他阮家擺這席面?阿俏心想,這阮氏族里,竟然有這樣的能耐?不過想想上輩子的事兒,當初阮家那些族人的確是將她逼到再無第二條路可走,最后只能梳起長發,發誓不嫁。 “后來這事情叫浙西寧氏無意中聽說了,你外祖父是何等樣護短的人你也知道。別的不說,寧老爺子的學生就先找上門和阮家宗族交涉,后來才是寧氏族人。雙方交涉了好些時候,阮氏宗族勉強妥協了,可卻從此對內出了這樣一個規矩:我們對外擺的席面,任何菜式的改動,要讓阮家宗族里點頭才行。” 原來是這么一番曲折。 “現在這個社會里,宗族,平時看著好像沒有、不存在,可是一到家里出什么婚喪嫁娶、承襲傳遞的大事了,他們就會憑空冒出來。阿俏,你從此事之中應當可見一斑,無論是阮氏宗族,還是寧氏宗族,遇事,其實都一樣。” 聽了祖父的話,阿俏的怒火卻未平息,“可這關我娘什么事兒……” “說實話,這件事,錯的根源,在你祖父,當時是祖父執意要將這道菜添在阮家席面里的!”阮正源緩緩地說,“事后我當眾向你娘道過歉。” 阿俏一下子啞了:祖父當眾向母親道了歉,這事兒……那她,她還能怎么樣? “阿俏,你沒怎么和族里的人打過交道,我想,你可能還不大了解阮氏宗族里的那些人……” 阮正源慢悠悠地說。 誰說的?!阿俏在她心里大叫,上輩子她就和那阮氏族里的族長和族叔們打過交道,她威逼、利誘、苦求、賣慘……她怕是什么招數都使過了,可是…… “那些人就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阮正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而阿俏的雙肩輕輕一震,祖父說出了她心底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