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阿俏確實跳得挺好,她原本就學過,機械地一步步跳來,至少不會出什么錯。 向小剛在另一頭聽見,也探頭過來看了看,贊道:“阿俏姑娘的確是悟性好!來,阿俏,我請你跳一曲,可好?” 旁邊有人大聲噓了起來,大概是有幾名學員事先就商議過要頭一個請阿俏跳舞的,卻沒想到讓向小剛搶了先。 向小剛不屑地看看他們,解釋說:“看好了,現在我可是教員,教員!” 他怕阿俏尷尬,沒有伸手去攬阿俏的腰,只是伸出雙手,輕輕扶住阿俏的兩只手,然后口中喊起拍子:“阿俏跟著我來,一二三、二二三、……” 可是阿俏卻真的緊張極了,她一個人背著手模仿鄧太太的舞步能跳得很順利,可一旦面前換成了向小剛,她的手足就開始僵硬至極,腳下也開始屢屢出錯起來。 向小剛很是郁悶,喊了停。阿俏的一雙小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 “阿俏姑娘,你慢慢來,別著急,也別怕,”向小剛看出了對面姑娘的窘迫,心想,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盡量不要低頭看著腳,抬頭看著我,也不要刻意去記舞步,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地隨著節拍邁步就行……” 說著向小剛重新向阿俏伸出手,阿俏見到旁邊鄧太太鼓勵的目光,有些無奈地將雙手交給了向小剛,眼光也望向他,微微咬著下唇,努力不低頭去看自己的腳步。 “呀,對不起對不起……” 重新開始還沒等走上幾步,阿俏已經往后跳開,連忙沖向小剛道歉。向小剛腳上那雙擦得锃亮的皮鞋上這會兒多了一個灰撲撲的小足印。 原來阿俏一緊張,踏錯一步,沖著向小剛的腳背就踩了一腳。 “這有什么?”向小剛被人踩過很多回,絲毫不在意,繼續向阿俏伸出雙手,“阿俏姑娘,來” 阿俏急忙搖手,說:“不……我還是不了,我……” 她本想說,我在這上頭真的沒有天賦,可到頭來還只是說:“我恐怕還是……不跳了。” “以前夸你夸得不錯,”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就在阿俏耳畔響了起來,周牧云撓了撓后頸,隨隨便便走了過來,說,“夸你有自知之明,原來是真的。你也知道自己跳不來啊!” 周牧云沖向小剛使了個眼色,后者有點兒悻悻的,沖周牧云點點頭,轉身去指導其他正在練習的學員和女眷去了。 “來吧!”周牧云懶懶地伸出雙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你口味和我差不多,而且我也不怕你踩!要不,咱倆,湊合湊合跳跳?” 今日的周牧云,很明顯是經過一番精心修飾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也剃了須,年輕而英俊的面孔干干凈凈。他身上原是式樣尋常的藏藍色立領學生裝,可是卻是一件簇新的,穿在身上極為挺括。只是這副精心修飾的皮相,卻始終和此人漫不經心的態度反差強烈。 阿俏見到他這副模樣,一時怒從心頭起,連忙道:“不要你,我不要你帶。” 殊不知周牧云就是喜歡看她這副模樣,看她瞪圓了的眼,看她氣鼓鼓的小腮幫子,這一切都讓周牧云心里……涌起一絲淡淡的傷感。 “真的不要我帶?”周牧云的手沒有縮回去。 阿俏緊緊地抿著唇,望著眼前這人。 她已經明白此刻的周牧云沒有絲毫的惡意,只是憊懶散漫一如往常,只是她心里還有結,無法原諒。 “她說的沒錯,老周,”突如其來的,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阿俏耳邊響起,緊接著,一對溫暖而有力的胳膊徑直攬住了阿俏的纖腰,“她不需要你帶!” 阿俏不由自主地隨著那力道轉身,邁開步子,身不由己地滑向舞池。 “她有我就夠了!”那個聲音在阿俏耳邊響起,有溫熱的氣息輕輕噴在阿俏耳垂上,讓她覺得微微有點發癢。 一切來得都太突然,阿俏沒有任何準備,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胸口的那顆心不禁“砰砰”地狂跳起來。 第70章 阿俏被攬在她腰間那對臂膀一帶,身不由己地隨著來人滑向“舞池”中央。 她登時失了身體的平衡,腳下踉蹌了兩步,驚惶之際下意識地伸出雙臂,隨手搭在對面男人的肩上。 “別怕,阿俏!” 沈謙在她耳邊柔聲開口,攬著她纖腰的那對手臂輕輕用力,隨著樂曲的節拍,順勢就帶著阿俏轉過半個圈子。 阿俏一時被震住了沒能說出話:這真的是……真的是他么? 面前的他,一身正統而老成的西式裝束,不過是襯衫西褲而已,卻十分簡潔而雅致,一件剪裁合身的黑絨面西服背心令他勻稱的體態顯露無疑,背心口袋里懷表的銀鏈則垂落在外面,隨著他的步幅節奏輕輕地晃動。 然而阿俏全沒注意到這些,她只睜大了眼望著眼前的男人,望著他那對英挺的眉,溫潤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淺的唇…… 明明認得的人,隔了一輩子都不敢忘卻的,可到了此刻,阿俏心頭卻忍不住地發酸,不敢認也不愿認:曾經當面說得很明白,當初你既不信我,如今又何必再見? 如何在這個時候,沒有半點準備,突如其來的,他怎地又這樣突然出現在了眼前呢? 正想著,沈謙已經臂上發力,帶著阿俏又轉過半個圈子。阿俏根本沒有想著腳下該如何邁步,完全由沈謙帶著,茫然地隨著他的腳步在舞池里旋轉。 耳畔似乎有人說了句什么,應該是鄧太太。此刻她已經與鄧教授兩人手牽著手邁入舞池之中,正立在阿俏身邊。這對夫婦倆人都帶著感激與慈和的笑意望著沈謙,鄧太太則鼓勵阿俏一句,贊她學得不錯,保持下去就行。 可是阿俏對身邊周遭發生了什么一無所知。面前的男人眸深如海,無邊無際,讓她一時深陷其間,竟忘卻所有,周圍似乎靜了,旁人說的一切她都聽不見,這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架半舊的留聲機沙沙地放著輕快的圓舞曲,節奏鮮明,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腳下突然一絆,沈謙將她的纖腰一緊,拉得離他胸口更近些,湊在她耳邊輕輕說:“阿俏,你可以的。” “不要刻意去想什么步法,也不要去想過去的……” 她望著他的雙眼,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發酸:他是說,不要再想那些過去嗎? “來,把你的右手交給我。”沈謙的聲音里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阿俏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一松,被沈謙騰出的左手輕輕托住。 “你只需要聽著你心里的節拍……很好,就這樣” 就這樣,阿俏被沈謙帶著,不自覺地在“舞池”里旋轉舞動起來。她身上那件玫紅色的小洋裝裙裾揚起,仿佛一朵盛放的鮮花,她的舞步也開始流暢起來,每一聲清脆的腳步都穩穩地踏在節拍上。 遠遠看過去,沈謙似乎是興之所至,想去哪里就帶著阿俏跳到哪里,而阿俏仰著頭,始終望著沈謙,腳下則似乎足不點地地緊跟著沈謙的步法,更神奇的是,自從沈謙帶著她進入舞池,阿俏腳下的步子,就再沒怎么踏錯過,兩人默契十足,似乎是一對天造地設的舞伴。 “老周啊,”不知何時,孟景良出現在周牧云身邊,見他臉色凝重,目不轉睛地望著舞池中央沈謙與阿俏那一對,“女孩子不能那樣追的!女孩子都愛聽好聽的,你看她明明跳得這么好,你卻硬要說她不會跳,她當然不樂意理會你。” 周牧云的面孔頓時發青,咬著牙說:“誰說我要追那姑娘了?不過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說了兩句實話而已。” 可周牧云的一顆心卻著實不斷地往下墜帶著阿俏翩翩起舞的男人他再熟悉不過,可細想來,每次他周牧云與阿俏在一處,永遠是挑釁與斗嘴;而沈謙卻總是能啟發阿俏的潛能,如眼前的圓舞,又如那時一盞香濃澄清的茶湯泡飯。 孟景良見了他這幅樣子,心里暗笑,也不說破,只閑閑地問:“你此前認識沈先生么?” 周牧云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心里不屑,想著沈謙那小子不過愛招搖而已,什么時候學校里的人竟都尊稱他“先生”了?卻聽孟景良接著說下去:“沈先生想方設法將鄧教授和家人接到這里,大伙兒都很感激他。不過,你說沈先生和阮姑娘他們兩人……以前見過么?” 周牧云斜了一眼孟景良,見他正抱著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的沈謙與阿俏那一對。 “以前在省城……見過一面吧!”周牧云冷淡地回答。 場中除了沈謙與阿俏兩人之外,不過鄧教授夫婦、小范夫婦等寥寥數人,沈謙與阿俏則無疑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對。周牧云遠遠望見沈謙,見他輕輕低頭,在阿俏耳邊說了一句什么,阿俏一怔,隨即滿面紅暈,雙眼緊緊地盯著沈謙的雙眼,右手一扭,似乎想從沈謙手中掙脫出來。沈謙臉上立即現出了點狡黠的神色,又說了句什么,便凝視著阿俏,左手一挽,阿俏的手便終于沒有能掙脫。 哪怕經過了這樣一小段插曲,留聲機放出的樂曲聲未停,沈謙與阿俏兩個腳下,就也絲毫未亂,仿佛兩人的舞步早已熟極而流,這份契合乃是渾然天成。 “原來是認識的呀,那就難怪了。”孟景良點頭仿佛明白了,“本來我想阿俏姑娘從來不和陌生人走得這樣近的。” “從來不和陌生人……卻能在頭回見面的時候……”周牧云口里喃喃低語,心頭憶起了上次在徐公館見到的情景:他那時醉得走都走不動,卻也見到阿俏上了沈謙的車,兩人在車內相對凝視,沈謙伸手去撩阿俏耳邊的短發,神態親昵,似乎那時兩人的關系就已經非同一般…… 周牧云心內漸漸生出一種酸意,若是早先不曾故意開口貶她損她,或許眼下在舞池里帶著她起舞的,會是他呢?當初他若是不曾喝得酩酊大醉,或許自己也能成為送她回家的那個人,又或是……當初他真的當著那么多人,說出心底朦朦朧朧的那些意思,正正經經地請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切,會不會就此不同? 正在這時,留聲機那里,一首曲子奏至盡頭,下一首曲子奏起之前,唱針依舊在唱片表面輕輕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孟景良伸手整了整自己西服的衣領,抬腳就要往舞池中停下來的舞者那里走去。邁步之前,他回頭瞅了一眼周牧云,忍不住笑道:“老周你不要這樣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會有新的一曲,總能找到邀她共舞的機會。我這就示范給你看看哈!” 說著,孟景良就走進“舞池”,徑直朝阿俏那個玫紅色的身影走過去。 旁人看阿俏是隨著輕快的樂曲節奏翩翩起舞,阿俏自己早已忘卻腳下的舞步,她只是下意識地邁著腳,事實上她邁出的每一步,也都是由對面的男人在引導著,攬在她纖腰一側的那只右臂正輕輕地發力,正帶著她轉過一個圈,又一個圈…… 阿俏的視線無法離開那對眸子,也全不知周遭發生了什么。沈謙見她眉眼里寫滿了疑問,忍不住溫存地笑了笑,隨即微微俯身,湊到她耳邊,輕之又輕地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上次你說的,我可沒答應!” 上回阿俏意氣用事,單方面提出“江湖不見”,沈謙則到了今天才向她回應。 “以前如何不重要,我信不信你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不肯時時信我。” 阿俏一怔,隨即漲紅了臉,手腕一掙,就想從沈謙手中掙脫出來。 她曾經有多信他,難道不是一早就說得非常清楚么?再者,人與人相處之際,互相的那份信任,難道不該是對等的么? 沈謙見她這樣,忍不住一笑,再次湊到阿俏耳邊,輕輕地說:“有時候你就不肯信我,我說出來的,你未必就真愿意按照我說的去做。” 阿俏驚愕地回想她與沈謙相識以來的所有,她……哪有? 自從上輩子認識,到現在也不過見了寥寥數面的人,她竟然就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對方,甚至能與此人這樣面對面的相對而舞,將自己將要邁出的每一步,都交由對方來引導著……好吧,這是她傻氣。 可說實話,他們是這樣彼此并不了解的一對,不過比陌生人稍好些,她如何就能要求他也無條件地相信自己呢? 阿俏眼神里帶著點歉意,抬起一張俏臉望著沈謙。沒曾想對方再度將唇齒湊到自己耳邊,輕輕地笑說:“不是么?” 只這三個字,沈謙口氣有點兒玩笑,語調卻充滿了撩撥之意,仿佛春天的風輕輕地拂過惠山山麓里剛催生出的新芽嫩草,令阿俏非但不覺得自己被人嘲笑了,反而整個人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去反駁……似乎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叫她,怎么也生不起來氣。 恰在這時,一曲華爾茲奏完,尾音之后,就只有留聲機的唱針在唱片表面沙沙地輕輕摩擦。 鄧教授與鄧太太過來祝賀沈謙與阿俏。阿俏抬頭見到這兩位,只覺兩人滿眼都是笑意,尤其鄧太太,眼帶慈愛,連聲贊好,也不知是贊阿俏這破天荒頭一曲就舞得如此順利,還是贊眼前的這對青年男女看起來十分登對。 留聲機那里,下一曲響了起來,卻已經不再是華爾茲了,節奏十分舒緩,依舊是三拍的節奏。 鄧太太一拉鄧教授的手,笑著說:“換成是‘慢三’了。走,我們再去給那些孩子們示范示范。”她說著回頭招呼沈謙:“士安,阿俏就交給你了,好好教她啊” 說畢她就帶著丈夫離開,走到舞池的另一邊,去指導那些還不怎么會跳舞的年輕人這種“慢三”的舞步。 這時候孟景良,也已經走過來,鄭重地向阿俏行了一禮,說:“阮姑娘,我可以邀請你跳這一曲么?” 阿俏往后退了半步,松開了沈謙的手,沖孟景良搖了搖,開口就說:“孟大哥,對不住……” 她剛想說她還完全不會跳什么“慢三”,沈謙已經代她開口:“景良,對不住,剛才阿俏已經答應由我來教她這一曲的舞步。” 孟景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接著開口贊道:“阮姑娘很是聰穎,區區‘慢三’一定難不倒你,想必很快能學會。我盼著等一會兒再過來的時候,阮姑娘能接受我的邀請。” 說著孟景良就退后了半步,沖阿俏點了點頭,卻并沒有回到周牧云那邊一群“壁花先生”那里,而是走過去邀請小范太太跳這一曲。小范太太看了看丈夫,范盛光笑嘻嘻地點了點頭,自己則隨著鄧教授夫婦一起去教旁人去了。 沈謙再度牽起了阿俏的手,湊到她耳邊柔聲說:“我有個法子,可以包你不用學,就會跳這一曲,你信不信?” 阿俏剛想回說:“我不信”,可話到嘴邊,想起沈謙之前打趣她的話,硬生生剎住了,改口問:“什么法子?” 她突然改口的這副表情太可愛了,沈謙差一點沒有笑出來,可他偏偏一本正經地板住了臉,在她耳邊小聲地將這法子說了出來。 阿俏一怔,狐疑地看了一眼沈謙,正正瞥見這男人眼里按捺不住的笑意,一時才想明白過來,羞惱之下,伸出一只粉拳,沖著沈謙的胸口就打下去。 這是什么法子么!阿俏心想。原來沈謙剛才在阿俏耳邊說的,竟然是讓她輕輕踩在他的腳面上,讓他“帶”著,慢慢起舞即可。她身體輕盈,他完全帶得動她。阿俏憑空想象了一下這情形,才反應過來,她若真的踮起腳站在他的腳面上,那她豈不是,那兩人豈不是……面貼著面,而她,她整個人都在對方懷里? 阿俏一拳捶在沈謙胸口,沒曾想這男人卻將她的小手就此按在自己胸口,阿俏能感覺得到他穩定的心跳。 沈謙“嗤”的一聲就輕笑出聲,眼里的笑意更盛,仿佛在說:“我剛才說的,沒錯吧?我說出來的,你卻不肯按我說的去做。” 阿俏怔了怔,才想起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她慌亂地縮回手,護在自己心口,終于察覺出自己的一顆心正怦怦亂跳她到底還是有些亂了陣腳。 就在阿俏猶豫的這片刻,食堂外面突然有了些響動,接著有人大聲呼叫:“不好了!實驗室的門被人打開了!” 鄧教授聽見這聲呼叫就先急了,胡子一抖,趕緊往門口沖過去。孟景良跟在他身后,大聲說:“大伙兒一起出去看,實驗室里有咱們最新最重要的成果,萬萬不能有失。” 孟景良這一聲吼,所有的人都急了。小范師傅頭一個先沖到了灶下,抽了幾條合適的柴束,當成是火把遞給幾個年輕的學生。向小剛也顧不得他最寶貝的留聲機了,翻出了食堂里平常放著的幾把手電,分給眾人,就跟著孟景良他們一起沖了出去。 阿俏也很著急,她見過鄧教授那個團隊通宵不眠的努力,也見過他們為成功而瘋狂慶祝、喜極而泣的樣子。她自然明白團隊的成果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