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你放心吧,我今兒特地沒請周牧云,哄他說有個他小時候的仇人在場,叫他別來。周家大小姐那里你放心,她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那天只是為了一點小事,對你生了誤會。而且今天不是在沙龍,是在我徐家,一切有我呢!” 阿俏聽黃靜楓說得入情入理,也覺得不好推辭,當即就問:“有什么需要準備的嗎?” “我的大廚姑娘,哪里還敢要你準備什么?”黃靜楓聽見阿俏應下,已經是喜形于色,拉著阿俏的手說,“一切都由我徐家準備,三點鐘我派車子來接你。回頭你去我家廚房看看,有什么合意的材料,盡管拿了用,我家廚子到時候全聽你的。” 一時說定,黃靜楓就匆匆去了。她作為聚會的主人,要準備的事兒還很多。 阿俏想了想,去將她用慣了的一柄廚刀用磨刀石去磨了磨,用棉布小心翼翼地包好,又去廚下找了幾件不大常見的調味料,用瓶瓶罐罐裝了,盛在一個小包里,隨身帶著。 三點鐘一到,阿俏先去去問了阮清瑤一聲。阮清瑤剛剛午睡起來,至少得收拾一個小時才能出門,她讓阿俏先去,阿俏就只得自己上了徐家的車子。 徐家的大宅在省城的舊城墻外,沿著公路上山,車行二十分鐘,道旁樹木參天,掩映在其中的,就是那徐公館了。 阿俏下了車子,黃靜楓已經候在門口迎接,見她到底還是帶了家伙事兒過來,頗有些抱歉地說:“阿俏,實在是麻煩你了。” “不麻煩,我很喜歡下廚的。”阿俏沖黃靜楓一笑,“要不,我先隨徐三太太去廚房看一看。” 黃靜楓一努嘴,說:“以后叫‘靜楓’,不許再三太太,三太太的了。我是真把你當朋友才好意思請你來幫忙,你要再這么客氣,我可就真不敢勞動你了!” 阿俏一笑,干脆地改了口。黃靜楓就帶著她去了公館里的廚房。 徐公館的廚房規格和“黎明沙龍”的差不多,很是寬敞。徐家的廚師與幫傭此刻正在廚房里收拾新鮮材料。 黃靜楓陪著阿俏進來,指著家里的食材,說:“我們家用的都是家常材料,和你阮家用的那些山珍海味真的不能比,阿俏你就看看哪些合用的,隨意用就是了。” 阿俏一面走,一面看,正巧見到兩個廚子正在殺魚那是一條二十多斤重的鰱魚,力氣很大,一出水就噼里啪啦地拼命甩尾,將水直接濺在黃靜楓臉上,令她驚叫一聲。 徐家的兩個廚師大約也沒處理過這么大的活魚,兩人一起,一人按頭,一人按魚身,可是那魚身上滑溜溜的,按都按不住。正手足無措的時候,阿俏突然從兩人身后舉起一只搟面杖,重重地敲在魚頭上,那鰱魚立即被敲得暈了過去。 兩個廚師還沒回過神,阿俏已經開了口:“下回記得,撈魚出水之前,往水缸里倒點兒白酒讓魚先醉過去,殺魚容易,魚也少些痛苦。” 她自小在水鄉長大,這么大的魚處理起來,不過是小菜一碟。 那兩個廚子喏喏地應了,趕緊上去處理。 主人黃靜楓則驚魂甫定,看看阿俏,說:“真是對不住,跟他們今天來人多,說買條大點兒的魚,結果就買了這么大的魚。”黃靜楓有點兒哭笑不得,她家廚房都沒有那么大的鍋能盛下這條魚。“這該做什么才好?” 阿俏在一旁看了,立時有了主意,笑著說:“靜楓jiejie放心吧!今天我就用這條魚,做一個‘鰱魚五吃’。” “五吃?”黃靜楓有點兒不敢相信,她聽人說過魚的做法有“兩吃”“三吃”,可眼前這小姑娘竟然說“五吃”,而且是這么巨大的一條胖頭花鰱。 “其中一吃是我在醉仙居比試的時候做過的,”阿俏笑著向黃靜楓解釋,“其余四吃么……您就瞧好了吧!” 黃靜楓點點頭,她是主人,不好意思讓阿俏一個人忙碌,只留在阿俏身旁看著。只見阿俏指揮兩名廚子將鰱魚洗剝干凈,然后自己來到案板跟前,取出了她從自家帶來的廚刀,左手在魚頭后的骨節處按了按,找準部位,然后高舉廚刀。 只聽“砰”的一聲,整個魚頭立即卸了下來。 阿俏又掰開魚頭,又是“砰”的一聲,那魚頭立即被她剖成了兩半。 徐家兩個都是經驗豐富的廚子,見狀也難免咋舌這小姑娘,手臂上的力氣怎么就恁大的? 第41章 阿俏取了那條約摸二十來斤的胖頭花鰱,準備做“鰱魚五吃”。 她先將剖成兩半魚頭去腮洗凈,然后撿了一口大鍋,加了清水、黃酒與姜,把魚頭放進去慢慢先燉著。 接下來就是處理魚身。阿俏沒有像尋常人家那樣將魚連皮帶rou斬件,而是先仔仔細細的將魚皮剔了下來,加了上等黃酒,擱在一旁浸著。接下來則是魚骨,阿俏橫刀將花鰱的整條魚骨剖了下來,竟也沒扔,剁成幾段,也略撒了點兒黃酒撂在一旁。 徐家兩個廚子終于忍不住了,問:“小姑娘,你這又是魚皮,又是魚骨的,是要做什么呀?” 阿俏聞言莞爾一笑,答道:“要不怎么能‘鰱魚五吃’呢?這魚皮和魚骨,一會兒就都是美味的。” 她忙碌一陣,見黃靜楓還在一旁候著。阿俏趕緊就去推她:“靜楓姐,你是主人,要忙的事兒還很多,趕緊去忙吧,不用管我!” 黃靜楓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只得先走了。 阿俏卻將灶臺和案板讓出來,給徐家的廚子忙其他的菜。她自己則在廚房里隨意轉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兩位同行聊天。 沒想到,這兩位同行都是知道阮家的,一聽說阿俏是阮家的閨女,主家的朋友,頓時肅然起敬,連聲說:“怪不得,怪不得,姑娘您竟然有這么好的刀功,下刀又狠又準。” 阿俏沒好意思接口,裝作隨便看看,卻突然在廚房里發現了一副豬下水。 “你們打算用這個做什么菜?”阿俏好奇地問。她只道豬下水在貧苦人家多見些,沒想到徐家家大業大,廚房里照樣掛著一副豬下水。 “哎呀真不好意思,”徐家一名廚子仿佛被人戳破了秘密似的,趕緊將這副豬下水拿開,說:“阮小姐做慣了鮑魚海參,一定不怎么習慣這個的味道吧!” 阿俏卻全然不以為意,動了動鼻翼,說:“我瞧你這個洗得很干凈,完全沒有異味啊!”這徐家的廚子估計做豬雜的經驗很足,腸肚之類,都洗的干干凈凈,不帶半點腥臊氣。 徐家的廚子這才緩過來一點,依舊帶著些不好意思,向阿俏解釋說:“我們徐家老爺子祖上是闖過關東,那時候是真窮,一年到頭連個酸菜白rou都吃不上,沒辦法就只能吃下水,后來就算是富貴了,也還愛那個口感和味道。我們也是到了徐家,慢慢跟著上一任的師傅將這做豬雜的技巧學來的。” 阿俏就盯著這副下水點點頭,說:“若是往上追溯,誰家不是辛辛苦苦白手起家的?依我說,腸肚肝腰,各有各自的做法,也各有各的好吃。要真將這豬雜做好吃了,才是真正的厲害呢!” 徐家的廚子一聽,登時覺得阮家這小姑娘格外會說話,簡直說到人心里去,讓人覺得渾身都暖暖呼呼的。 一時天色漸晚,阿俏那鍋魚頭已經燉到火候,骨rou分離。阿俏就拿大笊籬將魚頭撈了出來,開始去骨。 徐家廚子見阿俏小心翼翼地去骨,將所有取下來的骨頭一根根都盛在一只白瓷盤里,忍不住問:“阮小姐,難不成你這魚頭骨都是有數的?” 阿俏點點頭說:“是呀,一定要確保所有骨頭都去掉,所以去完骨就干脆把所有的魚骨清點一遍,否則萬一遺漏了一枚骨頭留在菜里,豈不糟糕?” 她說完,真的一五一十地清點起盤子里的魚骨,見清點無誤,這才滿意地笑了,將魚骨去了,魚頭rou盛在一旁。 徐家廚子聽了咋舌,心道就算是材料尋常,這阮家人,做的卻到底還是阮家菜! 接下來阿俏起了油鍋,將蔥姜佐料炒香,然后加入筍片、火腿等輔料,和魚頭rou一起,灌入事先熬好的雞湯一起燉煮。除了這些常見輔料之外,阿俏還灑了一把自家帶出來的新鮮蝦子進去。這干蝦子常見,新鮮蝦子卻難得,也難保存。阿俏見能派上用場,就趕緊都用上了這道菜,正是她在醉仙居與杜家比試的時候做過的,“富貴有余”,真正的名字叫做拆燴鰱魚頭。 她算算時間,覺得黃靜楓那里快要開席了,就將早先腌上的魚片取了出來,瀝干之后裹上一層薄薄的生粉,入鍋油炸至酥脆,然后出鍋,瀝干油,盛在一個個小碗里,正是餐前客人們談天說地時候的一道小食。 除了酥炸魚皮和拆燴鰱魚頭這兩吃,阿俏早先還將鰱魚的魚骨炸了熬制魚湯,回頭可以下魚湯面。而剩下的魚rou,她也早已片成滿滿當當的一大盆魚片,她打算一會兒做兩個熱菜,一個是名菜“糟溜魚片”,另一個則是參考了江湖菜的做法,魚片里加了豆瓣醬和辣椒,索性叫做“豆瓣魚”。 一時她忙完了這四道菜,將魚湯熬好,交代徐家的廚子一會兒下湯面。黃靜楓早就候在門口,見阿俏走出廚房,她急急忙忙地說:“哎呀我的好姑娘,外面的人嘗了那道魚頭,已經都爆了,現在都吵著要見見你。” 阿俏看了看周身,黃靜楓趕緊來拉她,說:“快,上我那兒去換衣裳去。我meimei和你身量差不多,我那兒有合你身的衣裳。” 阿俏曉得自己這么出去,身上定然會有油鹽氣,也是失禮,當下就隨著黃靜楓去了她的臥室。阿俏盯著黃靜楓臥室里堆著的滿滿的畫作發呆,而黃靜楓則翻箱倒柜地在找衣服。 “這件,還有這件,你喜歡哪一件?”黃靜楓拿了兩件旗袍,大小長短都適合阿俏,只不過一件是冰綠色的,另一件是象牙白色鑲湖藍邊的。 阿俏就指了指后者。 黃靜楓在心里嘆了口氣,滿臉堆笑,將衣裳遞給了阿俏,推她去更衣室換衣服。待到阿俏換過衣裳出來,黃靜楓對鏡幫她把頭發都理順,同時無奈地開口:“阿俏,跟你說件事兒,有個人……雖然我沒請,可還是死皮賴臉地就上門來了” 來的人自然是周牧云。 “他這個人一向心高氣傲,上回好不容易給你畫了一幅畫,結果你沒要,順手塞了給我,他心里肯定是氣的。”黃靜楓慢慢地向阿俏解釋,“所以今天他說話聽著就陰陽怪氣,我很怕他會給你沒臉,說什么不中聽的,讓你心里過不去……” 阿俏聽了心想:好么,是來抬杠的! “我不怕!”阿俏隨隨便便地回答:越是來抬杠,她就越是要抬回去,相反若周牧云真像上回那樣板著臉一再追問,她才會生怕自己應付不過去。 “阿俏,真是對不住,我也沒想到的……畢竟人家到了門口,又都是認識的,我也沒辦法……”徐家總也不能將人就這么攔在門外。 阿俏點點頭,沖黃靜楓笑了笑,又重復一遍:“我不怕的!靜楓jiejie,他說他的,我又不會破了半塊皮,怕他作甚?” 黃靜楓勉強笑笑,心里暗自打算,回頭得想個辦法將這兩人分得遠遠的,別又在席間鬧起來,惹得大家尷尬。 黃靜楓與阿俏兩人走進徐家大廳的時候,就聽見周逸云大聲說:“我哥哥自己不肯說,其實是飛行學校要封閉式集訓一段時間,他后天就走了,以后有段時間見不到大家,所以在百忙之中抽空來跟大家話個別……” 人群中傳來周牧云豪放的大笑聲,說:“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meimei,阿丑,你怎么這么說你哥,你哥哪有這么貴重?” 黃靜楓擔心地轉臉看看阿俏,阿俏則點點頭,示意明白黃靜楓的苦衷。周牧云是來辭行的,總不能因為她的緣故,不讓周家兄妹進來。 黃靜楓吸了一口氣,拉著阿俏走進大廳:“諸位,我幸不辱命,將阮家的大廚姑娘給你們請來了。”說著,黃靜楓將阿俏一拉,坐在下首自己的主人位旁邊。原本她想讓阿俏與阮清瑤坐一處的,但是阮清瑤就坐在周逸云周牧云兄妹兩個旁邊。 “阮家小meimei,剛才大家伙兒已經將那‘四吃’都試過了,贊不絕口。都在等那第五吃,第五吃什么時候上呀?”一名說話爽利的姑娘率先快人快語地問,黃靜楓就在阿俏耳邊向她介紹,那是李家的四姑娘伊寧,是省城第一師范的高材生。 阿俏就笑著回答:“李jiejie稍安勿躁,那第五吃,是魚湯面。等大家享用了徐家這桌精美的宴席,這就該上了。” 她答得很得體,在座“黎明沙龍”的成員不由得對她印象又好了幾分。黃靜楓則在桌面下輕輕拍拍她的手,以示感謝。 “這個……很辣唉!”說話的是周逸云,她嘗過一筷子“豆瓣魚”,就連連喝水,表示不滿。 “逸云不喜歡這‘豆瓣魚’正好,趕緊都給我們留下來。我們就喜歡這辣的,辣得多夠味兒!” “是啊,逸云不能吃辣去吃那道糟溜的就好啦,那道也很不錯,魚片滑爽,酒糟香味兒特別正。” 周逸云剛冒了個頭,想說兩句指摘菜式的話,就被旁人七嘴八舌地給打斷了。 阿俏無所謂,她看得出來,周逸云不是故意挑釁,而是真的太不能吃辣了。反而是坐在周逸云身旁的她那位兄長,此時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抱著雙臂,沖阿俏冷笑。 “小姑娘,又見面了!”周牧云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第42章 周牧云一開腔,徐家的大廳里就出人意料地安靜了下來。 上回在“黎明沙龍”,好多人都見證了周牧云為阿俏畫了一幅得意之作,大家還一起多少開了一下這兩人的玩笑,可是后來周牧云卻不知為何得罪了阿俏,惹她奪門而出,兩人不歡而散。 周牧云是飛行學校的高材生,是筆下極有靈性的鬼才畫手,也一向是“沙龍”里最驕傲的周大少。旁人聽見周牧云開口,心里都是一個念頭:今兒這位周大少,仿佛有點兒來者不善的意思啊! 周牧云早先嘗過了阿俏做的“脆炸魚皮”和“拆燴鰱魚頭”,他一直不曾評價過什么,不像席上旁人,忙不迭地稱好。這時候周牧云望著阿俏,微瞇起雙眼,仿佛回憶起什么,開口問:“這位阮家小姐,我頭一回見你,是不是在一家街邊的小面館里?” 阿俏不明白他提起這茬兒是什么用意,沒有說話,只是雙眉輕輕攏起。 “對了,我記得你那回點了什么來著?腰花面還是腰肝面來著?”周牧云瞇著眼睛望著阿俏,唇邊勾起不懷好意的笑,“我那時就想,喲,這小姑娘,口味跟我老周一樣,還真不算高貴啊!” 阿俏聽見這話,雙眼也瞇了起來,她有點兒猜到周牧云會怎樣挑釁了。 “怎么今天你反而一本正經地給我們這許多人呢做些什么‘一魚三吃’、‘一魚五吃’……‘一魚好幾十吃’,我就想了,咦,這小姑娘怎么也不給我們大家做點兒她真正愛吃的?” “來吧,阮家三小姐,拿出你慣常的手段,給我們來點兒真正火爆的,爆炒豬肝、醬爆腰花、煲豬肺……來吧,還有什么,豬下水里你還會做什么?” “老周,你怎么能這么說話!”黃靜楓聽見周牧云這樣毫不客氣地貶低阿俏,忍不住站起身,大聲地指責。 “老周,你喝醉了,叫你不要灌那么多黃湯你偏要喝!”坐在周牧云身旁不遠處的阮清瑤忍不住也開口了。不管怎么樣,眼下阿俏的身份是她的meimei,周牧云落阿俏的面子,她不能不出面維護一下。 “這位周少爺,不知有一句話你聽說過沒有。”阿俏這時候細聲細氣地開了口。 席間好多目光立刻聚集在阿俏身上。 “有句好話說得好,吃什么補什么,我看著道‘拆燴鰱魚頭’的砂鍋里,還有不少魚腦子在里頭,周少爺要不要多用一點?” 阿俏一句話出口,廳里靜了片刻,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好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將酒盅碰翻、令鮮湯灑去的也大有人在。 “你這姑娘,”黃靜楓拍了一記阿俏的肩膀,“這張嘴也真是狹促得緊。老周在我們這兒耀武揚威這么多年,恐怕也沒吃過這樣的虧。” 阿俏這話,令阮清瑤也忍不住掩口而笑,就只有周逸云一個板著臉僵在一旁,不大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