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寧淑心疼地抽出折扇,為阿俏打扇。阮茂學也忍不住開口,說:“阿俏,你明天還有要忙的,不如先去休息室換身衣服,然后睡一會兒?” 醉仙居準備的很周到,給阮杜兩家分別留了兩間小小的休息室。 阿俏搖搖頭,說:“休息室太悶,只能換換衣衫什么的,沒法兒過夜,反正這里需要人值夜,不如我就留在這里吧!” 寧淑見這個女兒為了阮家這么拼,心疼極了,說:“要不你先回家歇會兒,娘在這里替你值夜,反正娘可以明天早晨補眠。” 阮茂學想了想卻說:“我剛才見到在醉仙居樓下支了不少躺椅,應該也是主家提供給我們休息的。阿俏不如在那里歇會兒,這里……我和你娘輪流值夜就是!” 阮茂學本來想說寧淑一個人值夜就夠了,可是他瞥眼見到阿俏,突然就想起當初阿俏吼他的事兒,心里有點兒發怵,趕緊改口。他改了口之后,便覺得自己還挺有擔當的,畢竟這阮家的事他也有分擔,沒有一氣兒都撂給妻女,更沒有一味讓妻女……養他。 阿俏也知道養足精神比較重要,當即點了點頭,說:“謝謝爹娘,那我先去換衣裳,然后下樓去休息一會兒,這廚房里有任何事,爹娘記得趕緊叫我。” 阿俏隨即去換了一件干凈清爽的襖衣,來到樓下,果然見到醉仙居門外,一字排開了好幾十張竹制的躺椅,人可以半臥在椅上休息。天氣炎熱,休息室待不住,所以不管是杜家還是阮家的幫廚幫傭,這時候都下樓來,沒有急活兒的,就先在這里小睡片刻,等待天明。 阿俏揀了一張空椅子坐下,緩緩向后靠,卻沒有睡意。她抬起眼,望著天明天,她真的能贏么? 阿俏又有種感覺,她好像是將全部身家都當做了賭注,押上了賭局。須知明天她要全力去搏的,不是她個人的名氣,而是阮家,經營了三代的阮家,兢兢業業地傳承著上代飲饌之術的阮家,究竟還能不能在這個省城立足,能不能將這“翰林菜”的招牌保留下去,發揚光大。 “請問” 突然,一個嬌柔的女生在阿俏耳邊響起。 阿俏一個激靈,就從竹躺椅上撐了起來,睜圓了眼望著眼前的年輕女郎。 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 對面的女郎被阿俏的反應嚇到了,略往后退了半步,伸出纖纖右手,輕輕地掩在唇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神望著阿俏,似乎覺出自己造次了,因而對阿俏表示抱歉。 “你想要問什么?”阿俏見到這個人,勉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可是卻無法讓語氣更婉轉了,她粗聲粗氣地問了這一句,然后緊緊地盯著對方,雙臂互相抱著,做出一副防備的姿態。 那女郎見阿俏這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掩口輕輕一笑,眼波流轉,柔聲道:“請問你是阮家的三小姐嗎?” 阿俏別過頭去,冷淡地道:“是,我是阮家的三小姐。” 那女郎隨即接口:“我原沒想到,阮家的三小姐竟然這樣年輕!又能這樣盡心盡力地cao持阮家的家業,事事親力親為。” 她說話的聲音很小,有時叫人聽不清,因此不得不凝神去聽才能聽清,聽清之后,往往又叫人感嘆,什么人會生就這樣一副好嗓子,說什么什么動聽。而她說話的態度又似乎很誠懇,發自內心,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自滿,輕飄飄得能上天。 可惜阿俏一早就知道眼前是個口蜜腹劍的主兒。 果然,那女郎向阿俏伸出手,說:“你好,我叫姜曼容,也是個廚娘。” 第34章 姜曼容呵…… 阿俏伸出手,與對方互握一下,在心里暗暗地說:“姜姨娘,我們又見面了!” 她望著眼前的姜曼容,見對方穿著一件竹棉布窄袖長衫,身上的衣裳欲蓋彌彰地掩飾著曼妙的身材線條,長長的黑發梳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身前,引導著視線的焦點。此刻,姜曼容的面龐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格外美,這種美卻與阿俏的年輕俏麗不同,盡管這兩人年紀相仿,可姜曼容的美卻是蝕骨的柔媚,一眼看去,竟沒有半分棱角。 阿俏這才注意到,剛才姜曼容朝自己這邊走過來的時候,遠遠的,整整一排的幫廚們都支起身子望著姜曼容的背影。 到底是姜曼容啊! 阿俏這樣想著,眼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敵意。姜曼容見了,不禁微微有些吃驚:她想要討好的人,就算是對手,也很少有不吃她這一套的。 “我是杜家的廚娘,所以明天該是咱們兩人比試!” 若是換了一個人聽見她說這話,恐怕會難以相信。然而阿俏仿佛覺得是天經地義一樣,隨意地點了點頭,抬眼望著她,眼里星芒畢現,點頭說:“好,那就明天見真章!” 旁人不知姜曼容的底細,阿俏卻是知道的。這姜曼容也是出身廚藝世家,與阿俏不同的是,姜家世代出名廚,但是卻都是在外面的酒家食肆里供職。據說這姜曼容自幼喪母,是當酒樓主廚的父親親手撫養成人的,她自從會走路開始,就在灶臺邊看著父親烹飪。 上一輩子姜曼容曾被云林菜的傳人靜觀師太收做關門弟子,因而名聲大噪,后來也這廚藝的關系,搭上了父親阮茂學,竟爾成了阮家的姨太太,阿俏的庶母,逼得寧淑與阮茂學夫妻反目,后來阮家妻離子散,一敗涂地,多半都是拜這位姜姨娘所賜。 阿俏記得清清楚楚,上輩子她在潯鎮曾經接到一封電報,就是阮家人告訴她,姜姨娘將家里僅剩的三千多圓現洋救命錢全部卷走,要阿俏籌到錢之后立即回省城原本救弟弟阮浩宇的錢只缺五千,姜曼容卷款出逃之后,立刻又多缺出三千。所以說,姜曼容那時是毫不容情地將整個阮家推向了黑暗的深淵,若非沈謙仗義,她那時是看不到半點希望的…… 阿俏緊緊抿了抿嘴,她知道上輩子的事多想無益,如今她重活一回,便絕無可能讓這姜曼容再次得逞。 姜曼容聽阿俏答得果決,大約覺阿俏將她做了對手,所以才生出了敵意。她也不以為意,點了點頭,輕輕地說:“能與三小姐對陣,是曼容的榮幸。” 她說完這話,就一轉身,腰肢輕擺,款款地走開了。幫廚們又都如癡如醉地看著姜曼容弱柳扶風般地走到杜家那一頭去。 說實話,阿俏上輩子也會時時自悔,她當年為什么就會一時心軟,輸給了姜曼容。若是姜曼容沒有在靜觀大師那里得到一番錘煉,后來也不可能有機會接近她爹阮茂學。 一想到這里,阿俏“啊”的一聲輕呼,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不顧旁人驚異的眼光,砰砰砰地就沖上醉仙居二樓,推開廚房的門。 還好廚房里還是寧淑與阮茂學兩個在守著。寧淑正揭開了銅鍋,舀上一勺湯水觀察高湯的成色。而阮茂學對這廚房的事兒一竅不通,插不上手幫忙,只好站在妻子身旁,幫著寧淑打扇子。 阿俏舒出一口氣,這才覺得背心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穩了穩心神,沒有打擾父母二人,而是緩緩下樓,回到剛才休息的地方。她經過姜曼容身旁的時候,只見她正半蹲在一名中年男子身邊,手中端著一個湯碗,柔聲說:“阿爸,來,起來喝藥了。” 阿俏留神看姜曼容身邊的男子,只見他形容瘦弱,疲弱無力,與尋常主廚有很大差別。阿俏忍不住就暗自琢磨:按說杜家聘的主廚應該是姜父,絕不可能只聘姜曼容來主持席面雖然杜家暗中害高師傅不能下場,但若只聘姜曼容這樣一個姑娘家,來對陣經營多年的阮家,也實在太過托大。 可看姜父的樣子,并不大像是能出面主持做整個席面的人選。阿俏想,難道是得了急病? 她下意識地向姜曼容那里看過去,正巧對方也抬起眼來看這阿俏,兩人視線對上,一撞,阿俏隨即無所謂地向姜曼容點點頭,姜曼容則立即笑了,仿佛發自內心地在感激阿俏的慰問。 不巧的是,阿俏卻早就看透了姜曼容這人,知道她所有的野心與狠毒此刻尚且都掩在嬌弱而無害的外表之下。 與姜曼容打過了招呼,阿俏回到自己的躺椅那里。她完全睡不著,但也還是強迫自己躺下閉目養神,靜待體力恢復。小凡那個丫頭這時候也來到阿俏身邊,手里拿了一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阿俏打著扇子,驅趕蚊蟲,頭一點一點地,往往就要睡著了,卻猛地驚醒,手中使勁兒扇一會兒。 “小凡,你也去睡一會兒吧!明天還有要忙的事兒。”阿俏勸這小丫頭去睡。 “不啦,小凡以前在府里打雜的時候守夜,也是這么著半睡半醒地守,”說到這兒,小凡忍不住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第二天一點兒事兒都沒有。倒是三小姐睡不好的第二天精神會不好。” 小凡接著說:“明天的比試是阮家的大事,大家都盼著三小姐能贏,暗中想給三小姐加把勁兒,可又不知怎么才能幫到三小姐。小凡但凡能讓三小姐休息得好些,少睡這一時半刻的,又有什么?” 阿俏依舊醒著,盯著小凡的雙眼,問:“你是說……大家都盼著咱們能贏?” 小凡一連串地點頭,說:“那可不,我從阮家出來的時候,連門房的老吳都特地招呼了我,說一定要照顧好三小姐。” 聽見小凡這么說,阿俏心里忍不住覺出些溫暖:如今的阮家,人心齊,泰山也能移,不像上輩子到了最后,阮家是樹倒猢猻散,人心早失,像一盤散沙般再難聚攏……看來,她還是該從阮家現在這樣興盛的時候早日著手,防微杜漸才好。 漸漸地,夜已深沉,醉仙居附近一向喧囂的街道開始安靜下來。原本炎熱的天氣也轉清涼,和風陣陣,吹得人十分舒爽。 可這時候醉仙居下面的人已經紛紛起身。阿俏這時也起來,將周身收拾一遍,見各處都是妥當的,當即上了二樓,去接阮茂學和父母的班。 “現在三點鐘,爹娘都先回家,多少睡一會兒吧!”阿俏開口,“九點評審到,要預先檢查所有盛器,煩你們二位和爺爺他老人家一起,在九點之前到這里就行。” 寧淑還是有點兒擔心,望著阿俏:“阿俏,你一個人在這里,行不行?要不讓爹自己回去,娘在這里陪你?” 阿俏笑望著寧淑,搖了搖頭,“娘啊,我可不是一個人,我們阮家有這么多人在這里,您還有什么可以擔心的?” 寧淑抬頭,果然見阮家幾位幫廚都在,早先手臂受了重傷的高師傅也將左臂吊在脖子上趕來了。阮家的幫廚給他扶了一張椅子,讓他坐在廚房一角。高師傅見到寧淑母女兩個眼光掃過來,臉上一紅,連忙要起身,被阿俏用眼神制止了。 “大家放寬心,都按平時在家做席面的手法來,該怎么做就還怎么做。”阿俏朗聲撫慰阮家眾人。寧淑與阮茂學又各自說了兩句勉勵的話,就攜手離去了。 阿俏剛才故意在寧淑面前,說她“不是一個人”,而“阮家有這么多人在此”,就是為了激起大家團結一心,同仇敵愾的勁兒。 少時,屏風另一面也是個柔媚和婉的女聲響起,所說的與阿俏早先說的差不多,什么今日是為了“杜家”之類。阿俏聽了心想:這姜曼容,學得倒快。 上輩子姜曼容就是這樣,她閱歷原本有限,可是卻格外擅長從別人身上學到“有用”的東西,而且立即就能學以致用。 只可惜,這一回,杜家那邊的效果,沒有阮家這里的效果好,回應的聲音稀稀拉拉的,阿俏還有些納悶,后來才恍然:她姜曼容算是杜家的什么人?能代表杜家家主講這些? 然而時間緊張,大廚房內的人再也無暇分心了,阮家無人再去管杜家那里的情形,料想杜家那邊也是一樣。 就在這與時間賽跑的忙忙碌碌之中,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不多時已大亮。待到阿俏忙完一陣,想稍稍喘口氣的時候,時鐘已經指向了八點半。寧淑已經趕到大廚房里,找到阿俏對她說:“老爺子與你爹都已經上去了。” 醉仙居的三樓是一座將整層都打通的巨大廳堂,今天比試的各種儀式,包括一開始的檢查器皿,到后來上菜、品嘗、評分,揭曉結果,都會在三樓舉行。 “九點鐘由公證人檢查器皿,檢查完畢,就會將咱們要用的一套一百零八件的盛器送下來。”寧淑向阿俏解釋規程。 第35章 很快鐘敲九點,過后沒多久,三樓那里就完成了盛器的檢驗,表示兩套瓷器已經檢查過,證實是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阿俏瞥了一眼,見是以官窯古法燒制而成的白釉瓷器,釉色并不算太鮮亮,卻顯得古樸莊重,尤其適合搭配顏色濃烈的食物。阿俏在心里就喝了一聲彩太棒了! 離開始走菜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已經到了開始最后烹制熱菜與火候菜的時候,阿俏一瞅鐘面,抿了抿下唇,扎上圍裙,就準備上灶。 恰恰在這個時候,有一群穿著醉仙居服飾的伙計抬著滿滿一箱的瓷器走了過來,隨意對阮家一名幫廚說:“剛才弄錯了,這才是阮家要用的盛器,早先的那些我們要再抬走!” 那名幫廚不知就里,又攔不住這一大群的伙計,眼睜睜地看著伙計們將早先那一大盤瓷器都抬了出去,無助地叫了一聲:“三小姐!” 阿俏手下正忙著,直到扣上鍋蓋,將鐵鍋從灶上挪下來,才有功夫搭理那個幫廚。她一聽幫廚這樣說,立刻皺起了眉頭:這不對啊! 既然阮杜兩家的盛器經過檢驗,被證實是完全一樣的,那么要錯就一起錯,沒什么“阮家要用的盛器”、“杜家要用的盛器”之類的說法。如今人二話不說,將早先檢驗過的盛器拿走了,留下一批來歷不明的,她這到底是用,還是不用啊! 阿俏納悶不已,走過去檢視后送過來的那一套碗碟,見釉色質地與剛才那一套一模一樣,翻來覆去看了個遍,也不知道訣竅到底在哪里。 可是她卻知道,盛器的事情非同小可這次評判的方法是“盲品”,萬一有人在盛器上動手腳,阮家正吃著悶虧,可能自己都還不知道。 “是什么人送來的?剛才那一批瓷器又送去了哪里?”阿俏趕緊小聲追問。 阮家的幫廚迷茫地一指外面,阿俏連忙追出去,見正是醉仙居二樓靠著街面的明廊。她放眼望去,哪里還有什么醉仙居伙計的影子。 “三小姐,好像……好像是往那里去了。”幫廚指著醉仙居樓下人來人往的街道。 阿俏確實見到幾個匆匆離開的背影,剛要叫人,再定睛一看,在人叢中她竟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謙此刻,正立在醉仙居樓下街道的對面,也抬頭望著阿俏的方向。見到阿俏一對盈盈眼波轉了過來,沈謙隨手摘下了頭上的禮帽,輕輕地扣在胸前,緩緩向阿俏鞠了一躬。 周圍仿佛一下子安靜了。阿俏櫻口微張,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在大街上險些撞上沈謙,沈謙請她品評自家店鋪櫥窗的事兒。 所以,那些瓷器…… 阿俏立時明白了,心里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安穩。她伸出手,向沈謙揮了揮,眼中蘊著感激。 沈謙見她如此,復又戴上禮帽,輕輕一扣帽檐,隨后轉身離去。 整個過程很短,不過片刻功夫,甚至阮家的幫傭匆匆從后趕到,順著阿俏的眼光往街道上看去,只見大街上車輛行人依舊川流不息,與平時沒有半點兩樣。 “三小姐,可還用那套瓷器嗎?”幫廚小心地請示阿俏。 “用!”阿俏毫不猶豫地答復,瞬時間腳步輕快,嘴角上揚,整個人似乎都從巨大的壓力與長時間的勞作之中恢復過來,顯得精神奕奕。 這種感覺真好:有人替她清除了后顧之憂,為她保駕護航,讓她不用為那些陰謀陽謀所困擾……只需要全力以赴就好。 “三小姐,樓上來問,十五分鐘之后開始走菜,可以嗎?” 阿俏正聚精會神地為她的菜肴做最后的加工,聽見這一句,她毫不猶豫地應下,內心的渴望在蠢蠢欲動:終于到一決高下的時刻了。 十一點整,醉仙居開始為參加比試的兩家走菜。 因為是“盲品”,走菜的規矩有點兒特別。比試共分五類,一共有三次上菜的機會。每次上菜,由阮家和杜家的幫廚將菜式送到醉仙居主人那里,由他們隨機決定順序,進行登記編號之后,由醉仙居的伙計送到三樓,交給專門負責上菜的人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