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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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蒼蠅館子 直到“飛花”撞線的那一瞬之前,阿俏都沒有任何把握。 這匹賽馬一直到了比賽的后半程才開始發(fā)力,奮起直追,倒數(shù)第二圈的時候才趕上了第二名,又與第一名死死咬住,你追我趕了整整一圈,才領(lǐng)先了半個馬身,率先沖了線。 阿俏躲在跑馬場跟前的普通觀賽區(qū)里,聽見旁人或驚訝于結(jié)果,或惋惜地大叫,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在胸口砰砰直跳的一顆心這才漸漸平靜下來——直到此刻,她才能完全肯定,腦海中那些關(guān)于上輩子的記憶都是準(zhǔn)確的,她這并不是在做夢。 旁人看來,可能一百現(xiàn)洋并不多,可這對阿俏而言,卻是押上了全部身家的一場豪賭。 阿俏低著頭,緊緊握住了早先購買馬彩的憑證,轉(zhuǎn)身就出去兌彩~金。因為“飛花”的賠率太高,她只用了一百現(xiàn)洋,就能得到四千塊的彩~金;當(dāng)然這一次她的風(fēng)險也極大,萬一“飛花”中途出個什么意外,或者最后沖線時慢了一點點,舅舅舅母贈給她救急的全部身家,就會變成她口袋里的一張廢紙。 想到這里,阿俏還挺后怕的——這一世她仿佛特別好“賭”,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押上全部,完全不給自己留后路。好在老天沒讓她失望,這一次,又讓她賭對了。 因為彩~金數(shù)額巨大,阿俏在馬彩亭子那里等了好一會兒,才得出售馬彩的人員將所有的錢當(dāng)著她的面點清,然后包在一個信封里,交到她手里。 阿俏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看看,見無人留意她,就趕緊將信封裝在了自己的小挎包里,然后像沒事人一樣隨著走出跑馬場的人潮一起往外走。 今日為了避免那女學(xué)生的模樣過分惹人注目,阿俏特意沒有穿她常穿的襖衫襖裙,而是將母親給她置辦的那件象牙白海棠紅邊的旗袍穿了出來,一頭短發(fā)只用一只紅絨發(fā)夾夾著,襯著她這一身,顯得又清爽,又俏皮。 然而阿俏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正遙遙地將她的背影指給身旁的人。 沈謙得沈家家仆的指點,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阿俏的背影。 他看人的眼光很毒,加之能過目不忘,見到阿俏那纖細(xì)的身影與挺得筆直的脊背,腦海中閃現(xiàn)的,便是在街邊立在櫥窗跟前那個梳著長發(fā)的小姑娘。 “城里要么是規(guī)矩而無趣的女學(xué)生,要么是時髦且熱辣的女青年……” 沈謙冷不丁想起了老同學(xué)邵雪松的話——果然這省城就是個花花世界,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就能令一名舊式少女變成眼前這樣子,偏偏看上去既規(guī)矩又時髦,是女學(xué)生與女青年的結(jié)合體…… 可是,這樣的少女,怎么竟能猜得到“飛花”會奪冠? 他身后傅五爺已經(jīng)去兌了彩~金,一人兌八萬現(xiàn)洋,是件極為驚人的事。前來觀賽的人一下子就全圍了上來,立刻就有人認(rèn)出了傅五爺。 “原來是上海的傅五爺!” “都說傅五爺善于相馬,果然目光如炬,這滿場只有您一個猜中了今天的勝負(fù)啊!” “是啊,五爺怎么也不稍許提點我等一句……”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在恭維傅五爺。傅五爺笑著向周圍拱手,卻偷眼往沈謙那里看去。只見沈謙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人群外圍,一言不發(fā),將這般榮耀拱手都讓與傅五爺一人。傅五爺心底自然又贊一句沈謙,覺得這名年輕人識得大體,又不貪圖分毫名利。 沈謙見阿俏快步離開,身影即將要在人海中消失,當(dāng)即喚過心腹,低聲吩咐:“去查一下她是什么人,盯一陣,看她這筆錢打算用來做什么?” 四兩撥千斤,一百現(xiàn)洋,轉(zhuǎn)眼就變成四千塊捏在手里——這點錢入不了沈謙的眼,然而他心底倒是對這個“有故事”的小丫頭生出了一點興趣。 阿俏的動作很快,沈謙的人也不差。 很快沈謙就已經(jīng)收到了回報,知道阮家剛到省城不久的三小姐,用在賽馬會上贏取的彩~金,托保人出面,匿名買下了自己家的一處產(chǎn)業(yè)。 “有意思!” 聽完下屬的回報,沈謙立在古董行樓上自己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樓下的人來人往,忍不住笑起來: 寄居在外十幾年的小女兒,有朝一日回到省城,自家清理產(chǎn)業(yè),她便偷偷買下買,給家里貢獻(xiàn)真金白銀……沈謙對這等大戶人家的后宅傾軋沒有絲毫興趣,然而卻覺得這點小伎倆既傻氣又可愛—— 只是這一切都無法解釋為什么她能猜中“飛花”奪冠。沈謙轉(zhuǎn)過身,望著掛在他辦公桌跟前的一幅字:“春城無處不飛花”。 “或許,這也就是個巧合,‘飛花’這個名字,令她很喜歡吧!”沈謙只能對自己這么解釋。 阿俏卻渾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在托人順利買下“五福醬園”之后,她才讓小凡帶著自己去見余家夫婦。 余家夫婦聽說阿俏才是他們的新主家,難免驚奇;可待聽說了阿俏愿意給他們夫婦簽長契,醬園若是生意好還會有分紅,自然由驚轉(zhuǎn)喜。小凡又在爹娘面前添醬加醋地說了阿俏不少好話,余家夫婦當(dāng)即點了頭,表示會好好打理這醬園,又教小凡在阮家好好跟著阿俏,多學(xué)點兒手藝。 “余叔余嬸兒都是認(rèn)真做事的人,醬園有兩位坐鎮(zhèn),我是再放心不過的。”阿俏從自己的小包里取出一個小信封,遞給余家夫婦。“醬園最要緊的材料是黃豆和鹽。這里是一點小錢,我怕市面上鹽的價格會有起伏,余叔余嬸兒看準(zhǔn)機(jī)會,不妨多進(jìn)一點兒材料,只要妥善儲存,鹽倒是不怕擺的。” 余家夫婦接過了信封,見里面是兩百現(xiàn)洋,足夠醬園買上一季的材料了。兩口子不免又有些吃驚,實在不曉得這位三小姐是從哪里弄來的這么多錢。 阿俏卻笑:“若是兩位還有余力,那些醬菜啦、咸鴨蛋啦,不妨多做些。上次我買了不少回去,這些早間用來配粥再好不過。” 余嬸兒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記起阿俏是曾經(jīng)來醬園鋪子里買過醬油和醬菜的。嘗過醬園的東西,這才決定買下了醬園,阿俏對醬園的賞識不言而喻。余家夫婦心中自然又另有的一番感激,動力滿滿,打算為這位年輕的新“東家”將這生意好好做下去。 隔天阿俏照舊去學(xué)堂上課,旁人午間休息的時候她已經(jīng)拎著挎包出了校門。她心情甚好,認(rèn)準(zhǔn)了一個方向徑直往前走,因此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一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地跟在她身后。 沈謙倒也沒想到會在路上偶遇阿俏。只見她今天又換回了“規(guī)矩而無趣”的女學(xué)生裝束,偏生走起路來一蹦一躍,烏黑的短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肩上背著的挎包也跟著搖搖晃晃,令跟在她身后的人也能感受到她那一份好心情。 沈謙見她如此,唇角忍不住地便往上抬。 “小爺叔,還跟下去么?”開車的司機(jī)見阿俏突然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一條狹窄的小巷中,忍不住開口問沈謙。 沈謙見那巷子狹窄,車子萬難進(jìn)去,就開口對那司機(jī)說:“你去看看她去了什么地方,我在車上想點兒事兒。” 司機(jī)領(lǐng)命,將車子泊在路邊,自己下車。沈謙留在車中,微閉上眼,右手指節(jié)輕輕在車座旁叩著。 “小爺叔,那小姑娘,她去了……去了……”少時司機(jī)回轉(zhuǎn),向沈謙開口的時候,竟有些猶豫。 沈謙睜開眼,眼中一片寧靜,望著司機(jī)。 “她去了一間蒼蠅館子。”那司機(jī)熟悉沈謙的脾性,忍不住撓了撓后腦。 沈謙輕輕地笑了一聲:“這樣啊……” 司機(jī)口中的“蒼蠅館子”是指那等地方狹小、內(nèi)里簡陋,但是頗具特色的飯鋪菜館。沈謙從來不會輕視這些小地方,他也知道“大隱隱于市”,有不少民間的廚藝高手就藏在這樣的小館子里。可是他本人在飲食上忌諱太多,連不少堂皇的大菜館也過門而不入的,自然不會去蒼蠅館子這樣的地方。 “走吧,去市府。”沈謙笑容微斂,重又閉上了眼。 司機(jī)望著沈謙,忽然覺得有點兒可惜。 他知道沈家這位二少從來就沒有對哪個女孩子上心過,偶然生了點兒興趣,卻因為雙方的“口味”天差地遠(yuǎn),竟然就此掰了,實在是……可惜。 可這司機(jī)卻哪里知道沈謙心中所想。沈謙知道阿俏是阮家的閨女——世代飲饌之家,專攻那豪門富貴菜的阮家,這家的三小姐,竟然對“蒼蠅館子”這樣的地方感興趣,這腦后的“反骨”,露得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有意思,有意思啊—— 沈謙想著,唇邊再度微微抬起,施施然往轎車椅背上一靠。 第18章 火爆腰肝面 熟悉的香味混著煮面大鍋的水汽撲面而來,阿俏不由得精神一振,開口就說:“老板,來一碗腰肝面,加半份腰花!” “好嘞!”灶臺旁邊的老板探出頭招呼了一聲。 這面館很小,甚至連招牌都沒有。店面和煮面炒澆頭的灶臺連在一起,灶臺外面總共只有寥寥幾個吃面的座位。 阿俏撿了一個空位坐下,扭頭去看老板烹飪。 身為阮家人,阿俏見慣了精工細(xì)作、小火慢煨的“官府菜”,卻總覺得自己在急火快炒的火候掌握上稍欠了一兩分。而這間小面館里做的火爆腰肝,火候則恰到好處,爆炒出來的腰花與豬肝鮮嫩無比,簡直少一分嫌生,多一分則過老。阿俏特別喜歡這間面館的腰花,加上她這兩天心情格外好,干脆到這里點上一份面,犒勞自己。 轉(zhuǎn)眼間這面館老板已經(jīng)將面條煮至火候,撈出來擱在盛有鮮湯的面碗內(nèi)。阿俏知道他下一步就要爆炒腰肝了,忍不住翹首張望,一面饞著即將出鍋的腰肝面,一面又盼著能取點兒經(jīng)。 “哈——” 對面突然傳來一聲嘲笑,阿俏一別臉,見到面館的另一頭坐著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年輕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俊眉飛揚,唇角挑起,眼里全是笑意。 恰在這時,只聽“嗤啦”一聲,老板那頭事先切好的肝片已經(jīng)下了鍋。 阿俏白了那人一眼,繼續(xù)去看老板的動作,只見那面館老板全神貫注地盯著鍋內(nèi)的肝片,左手執(zhí)鍋,右手持勺,不斷翻炒,片刻后肝片已經(jīng)到了火候,老板立即將炒鍋從旺火上離開,加醬汁調(diào)味之后,便盡數(shù)倒在阿俏那碗面里。 接下來是腰花——阿俏見老板取了另一個鍋放在火上熱著;正在這時,她身旁那名年輕人突然開口,說:“老板,我也要加一份腰花!” “好嘞!” 老板一聲答應(yīng),下鍋的腰花就又多放了一份。 阿俏忍不住轉(zhuǎn)臉,瞥了那年輕人一眼,只見他依舊笑嘻嘻地盯著自己的面孔,忍不住心生反感,多打量他一眼,只見這人的穿著非常考究,身上是一件白襯衫,袖口用袖釘扣著,黑色合身的褲子,腳上蹬著一雙皮靴。他座位旁邊隨隨便便則搭著一件簇新的卡其色夾克,一看質(zhì)地,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只見那人一臉憊懶,阿俏不管他,依舊別過頭去看那面館老板爆炒腰花。老板依舊是旺火快炒,一見火候?qū)⒌剑⒓磳⒄麄€鍋從火上移開,同時伸勺舀了醬汁調(diào)味。鐵鍋的那點余溫,就夠腰花吸汁入味。 一轉(zhuǎn)眼,老板將阿俏的腰肝面端到她面前,而阿俏身后那名年輕人早先已經(jīng)點了一份面,老板便將他后加的這一份“澆頭”盛在磁碟里擱在他桌上。 阿俏不理他,伸手去筷籠里取了一雙筷子,背轉(zhuǎn)了身子,低頭吃面。 豈料那年輕人將這熱騰騰的澆頭倒在面里,挾筷一嘗,頓時大贊:“小丫頭一看就是個會吃的,會點!這腰花炒得又脆又嫩,又沒有半點腥膻味。我怎么早沒嘗過?” 他見阿俏還是不理他,干脆連整只面碗都搬來了阿俏身旁的桌上,湊頭過來問:“聽起來你像是個熟客,可是這面館我來過好幾回,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嗯?” 阿俏不答,抱著面碗又轉(zhuǎn)了個身。 那人卻繼續(xù)死皮賴臉地湊了過來,笑著說:“說說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嗯?” 阿俏原本的好胃口都幾乎叫這人給敗沒了,她轉(zhuǎn)過臉,沖那年輕人怒目而視,威脅著托起面碗,作勢要朝桌面上摜下去。如果她真的摜了碗,碗中的面湯飛濺,這人一身干干凈凈的白襯衫立刻就要遭殃。 可誰想到那人見到阿俏這副架勢,臉上的笑容一絲未減,眼里反而有些玩味的神色,“原來你這么的兇啊!” 阿俏氣結(jié),手里的碗就摜了下去。只不過她手上的勁道非常有分寸,碗絲毫無損,碗里的湯汁也只是濺出了少許。 那年輕人卻動作比誰都快,座下的板凳一翹,早就將飛濺的湯汁讓開。他自己則抱著碗,退到早先的位置上。只留阿俏一個,忿忿地將手帕從兜里掏出來,把面館的桌面擦擦干凈。 她實在覺得倒胃口,隨意動了兩筷,就再也無法吃下,索性起身去付了賬,轉(zhuǎn)身走人。 那名年輕人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唇角玩味的笑意始終未褪去,而是扭頭看向面館老板:“你知道她是誰么?” 老板輕咳了一聲說:“這么多客人,我哪記得住?”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稍斂去些,卻聽見老板接著說:“可是這么賞識這火爆腰花的年輕姑娘,我還是頭一次見。” 那名年輕人唇角的笑容便再次漾開。 過了一小會兒,他沖著門外打招呼:“這里,這里!” 只聽鞋跟輕叩,這間樸素的小面館里裊裊婷婷走進(jìn)來一個時髦女郎。她心有余悸地望著外頭。 年輕人伸箸,又挾了一片腰花丟入口中,信口招呼:“瑤瑤,怎么,剛才出去的那個小姑娘你認(rèn)識?”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阮清瑤。她聽見這問話,一跺腳就說:“可不是么?要是叫她瞧見我到這種小館子來,我這面子往哪里擱才好!” 這話極不入耳,面館的老板和店里的食客都忍不住抬起頭,還有人瞪了阮清瑤一眼。 阮清瑤卻完全不在意,掏出手帕,將那年輕男子身旁的凳子仔仔細(xì)細(xì)都擦過了,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板著臉嗔道:“都是你……周牧云,說好了見個面商量給逸云慶生的事兒,怎么竟然約到這種地方來。” 那名叫周牧云的年輕人,絲毫不在乎阮清瑤的抱怨,反而湊到她耳邊,小聲問:“那個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阮清瑤與這周牧云一直很熟,就也不再相瞞,嘆了口氣說:“就是那個我家突然多出來的meimei。” 周牧云一聽,忍不住就眉花眼笑起來:“我說怎么那么有趣,原來是你meimei……” 他話還未說完,頭上就挨了阮清瑤一個爆栗,只好低下頭,又湊到自己的面碗跟前,訕笑著說:“我知道這里的面條肯定入不了你的眼,所以就沒給你點……不過話說,你怎么就突然多了個meimei呢?” 阮清瑤坐在周牧云身旁,聽見他這樣問,忍不住就嘆了一口氣,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啊!我家這事兒……真有點兒一言難盡。” 她坐在這面館里,一時想起常嬸兒湊到她身邊說的種種,什么阿俏挾威恐嚇?biāo)齻冞@些傭人啦,什么繼母送阿俏去學(xué)管賬算賬,要將家里的財政統(tǒng)統(tǒng)管起來啦……阮清瑤想到這些,就感到煩心至極——為什么這個meimei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將家傳的廚藝練好,以后老老實實地在家里cao持生意賺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