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這約了她在小面館里碰面的周牧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兼同學周逸云的親哥哥,現在在省城的飛行學校里學習,一畢業就會成為一名鳳毛麟角的飛行員。阮清瑤周逸云兩個,與周牧云歲數所差不多,是一起長大的玩伴。所以阮清瑤總是將周牧云當自己人,言語不忌,有啥說啥。 這時阮清瑤轉了轉眼珠,湊到正在認真吃面的周牧云耳邊,小聲問:“你說,有沒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家小姑娘從家事學業上先分分心,然后過一陣子又能收心,專心只做好她分內的事兒呢?” 周牧云吃面吃得正香,嘴上汁水淋漓地就答話道:“這簡單,談場戀愛,就什么都結了啊……” 阮清瑤一聽,覺得也是,再想想,眼光就落在了周牧云臉上,眼波一轉,笑生雙靨,嬌聲喚道:“老周!” 不大的一間面館,連店老板在內,食客們都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周牧云則一抹嘴,取了杯子喝茶,“不干!就知道你這丫頭成天不動好心思,感情是要我使出一招美男計呢?” “不不不,”阮清瑤眉花眼笑,對周牧云說,“不止是談戀愛,你干脆直接跟她把婚給訂了吧!雖然她年紀還小,可是只訂婚不結婚卻是可以的。她骨子里是個守舊的女孩子,訂了婚,可不什么都會聽你的?你叫她干啥,她就干啥!” 她越想越得意,纖指點在自己淺粉色的面頰上,又補了一句:“回頭你再把婚給退了……” “噗——” 周牧云頓時一口茶全噴了出來,“這……你當我是什么呀?” 阮清瑤立刻柳眉倒豎,怒道:“是你自己說的,時代不同了,男女雙方應該都有選擇的自由,絕不能任由一紙婚約就將兩人的終身都綁在一起……” 周牧云又擦了擦嘴,露出一分玩世不恭的淺笑:“你說的也有道理……” 阮清瑤登時一喜。 只聽周牧云認真地補了一句,“如果她能做一兩件能打動我的吃食,我就考慮真的追一追試試看!” 第19章 寇家珍饗 阿俏很快就將蒼蠅館子里發生的事兒給忘了。 她整天三點一線,在阮家、學校、醬園之間來來去去。阮家因有高師傅在,并不著急讓阿俏上灶,只囑她有空的時候就去灶上幫幫忙。阿俏自然照辦。而她在學校的學業也頗為順利,老師說在術算上頭不能算是有天賦的,但貴在刻苦。如此下去,她就算難有什么成就,可是記個賬看個賬本兒,打理幾處商鋪食肆,總是能勝任的。 只不過阿俏每天只上半天的課,到了午休的時候就離開學校,所以同班同學中她認識的并不算多,更別提結交朋友了。 這天她照舊上午到校,上完了該上的課程,就將書本文具都收拾了裝在挎包里,隨即向老師與同窗告別,步履輕快,走出女校。 天氣漸暖,省城里道路兩旁種植的法國梧桐也綠了起來,樹蔭濃密,遮天蔽日。阿俏一出門立即右拐,她趕著去醬園看一眼余家夫婦出的新品。 “滴滴——” 有一輛車在阿俏身后毫不客氣地鳴了笛,阿俏一偏頭,正見到上回她在巷子里的蒼蠅館子里遇上的那個年輕男子,此刻正駕著一輛敞篷的轎車,驅車緩緩在人行道旁跟著她。 天氣和暖,這年輕人穿著一件純白的襯衫,領口略敞著,能教人隱隱約約地看見他曬成古銅色的健碩胸肌,如今他見了阿俏,就將戴著的一副墨鏡推至腦門上,英俊的面孔上隨即露出笑容。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則搭在他身旁空位的椅背上。 阿俏見了這人,心里登時生出一陣厭煩——怎么這么陰魂不散地呢? “喂——” 周牧云眼見著阿俏只回頭看了一眼,扭過頭去不理睬他,趕緊一踩油門,敞篷轎車又往前挪了幾米。 “小姑娘,我要去那家面館,正好遇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正好可以開車載你!” 周牧云絲毫不曉得自己這份誠心誠意看在阿俏眼里,正是那等登徒浪子的所作所為。他只曉得自己說完這話之后,就見到阿俏頭一低,悶不做聲地加快了腳步,徑直往前走。 “小姑娘,我沒有惡意,就是想著大家臭味相投,載你一段,沒別的……” 阿俏轉過臉,白了周牧云一眼,心想誰跟你臭味相投! 可是周牧云和他的這輛車子卻和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甩不脫,阿俏快,周牧云也快,反正阿俏走路的速度怎么也比不過周牧云的車子。 阿俏陡然轉身,瞪大了一對俏眼望著周牧云——既然甩不脫,她就打算說清楚:她既不打算去那間蒼蠅館子,也決計不會隨隨便便上旁人的車。 殊不知她這副面孔微紅、淺嗔薄怒的模樣,落在周牧云的眼里,卻別有一番韻意,周牧云見她轉過身來,眼里的笑意就更加明顯了。 “阮阿俏!” 正在這時,一個略有些低沉的女聲在阿俏耳邊響了起來。 “說好了中午一起去市圖書館借書去的,你怎么丟下我一個人先出來了?”這聲音很嚴厲,還未等阿俏搭腔,就馬上接了下去,“現在的風氣都成什么樣了,你這點兒年紀的小姑娘家怎么能隨便和陌生男人搭話?” 說話的是一名穿著女校校服的年輕姑娘,看年紀比阿俏要大上一兩歲,既高且瘦,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根長長的發辮垂在腦后。 阿俏見過這個和她同班的姑娘,可令她慚愧的是,這姑娘知道她叫“阿俏”,她卻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名字,只記得這姑娘因為身高的緣故,永遠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且因為她長得有點兒……嚴肅,班上的同窗們大多有點兒怕她,不怎么跟她搭話。 周牧云無所謂地一抬唇角,笑著說:“敢情這位……是貴校的訓導主任啊!” 阿俏心里登時有點兒想笑:周牧云說得太對了,這上來幫她解圍的姑娘,總是這樣一副舊式打扮,穿著樸素,每天永遠板著面孔,好像外號就叫做“訓導主任”,至少阿俏曾聽旁人這樣叫她。 可人家是來幫她解圍的啊,阿俏心想,這敵友可得分清楚了。她忍了笑,也一把挽住“訓導主任”的胳膊,扭過頭笑道:“我這不是在慢慢溜達著等你么?既然來了咱們就趕緊走吧!” 從女校到市府旁邊的圖書館有一條近路,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剛好容兩個人并肩而行。阿俏她們走到巷口,迅速一拐,兩人腳下都很快,走了二三十米才回頭張望,只見周牧云的車子正橫在巷口,周牧云獨自一個坐在駕駛座上,郁悶地按了兩聲喇叭,不見阿俏回轉,終于無奈地走了。 “謝謝你啊!”阿俏誠心誠意地道謝。 “訓導主任”卻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開口說:“知道不是你的過錯,可是被這樣的人糾纏上,你自己也要找找原因!” 阿俏聽了一怔:這話乍一聽還真像是訓導主任在訓話。聽著像是對方覺得自己哪里不檢點,在教訓自己,可是她仔細一想:不過偶爾在面館里遇上過一回的人,今兒竟然就在自己的學校門口撞見了,可以說是巧合,但也太巧了一點。 阿俏這副凝神沉思的樣子教對方看在眼里,“訓導主任”竟忍不住“嗤”地一笑,說:“我隨便說說而已,你還真當我是訓導主任啊!”說著她向阿俏伸出手:“阮阿俏,我是你同班同學,不過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寇珍。” “寇珍?” 阿俏聽見這個名字,不免睜大了眼,盯著對方。 ——這真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上輩子,經過阿俏的一番努力,曾經令“阮家菜”一度有了起色,恢復了以往在業界的地位。與此同時,省城另一家私人宴席也開始名聲大噪。 阮家號稱“翰林菜”,而另一家則姓寇,因為寇家祖上是做票號生意的,后來又開了銀行,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銀行菜”,這名字雖然聽著有些銅臭味道,可是菜品卻著實精致,味道絕佳,可謂富貴天成,寇氏的“銀行菜”與“阮家菜”一時瑜亮。 更有意思的是,那時阮家與寇家執掌后廚的,是兩家的女兒,阮家是阿俏,寇家就是寇珍。因為寇珍的關系,寇家的私宴并沒有取名叫“寇家菜”、“寇府宴”之類,而是取了個“寇家珍饗”的名字。 時人湊趣,將兩人并稱,有時稱作“阮俏寇珍”,有時稱作“寇珍阮俏”,意在兩家的女兒也該一較高下的意思。 只不過這該是以后的事兒了。如今阮家盛名尚在,而寇家則是新起之秀,還沒有機會與阮家比肩。 所以一旦寇珍自報家門,阿俏就想了起來,結結巴巴地指著寇珍問:“你,你是不是……寇家,銀行界的寇家……” 寇珍一笑,“而你是翰林阮家。” 阿俏一笑,心想原來對方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細了,于是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和對方的相握。“真想不到,竟然有這個緣分,咱們兩個竟然能同班。” 寇珍卻抬了抬唇角,說:“我才該吃驚呢,我不過是寇家的養女,而且才進寇家不久。你竟然一聽我的名字,就能猜到我的家世出身……你們阮家,真的不簡單。” 阿俏暗自慚愧,若不是她活了兩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寇珍這個人? 只不過,若不是寇珍說起,她還真不知道寇珍只是寇家的養女。 感情寇家……也和阮家一樣,自家沒有合適的人來執掌后廚了,就從外頭收養了一個回來。 想到這里,阿俏見寇珍低下頭去,流露出一點點難過的樣子,忍不住也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和你一樣,我雖然是阮家人,可進這個家門沒多久……” 寇珍聽了吃了一驚,想了想就又點頭,說:“是了,難怪你中途插班進來。”她又說,“這可巧了,你插班進來的時候,我也才進校兩個月而已……” 這兩個小姑娘年紀相若,經歷相似,一打開了話匣子,就仿佛有無數的話題可以交流,兩人談談說說,就如久別重逢的朋友。 相處一陣之后,阿俏漸漸覺得這寇珍其實是個淳樸未鑿的人,只不過她個性比較執拗,喜歡較真,因此來到省城之后,始終保持著她那種“舊式”的態度,顯得為人老派,甚至有點兒古板。 但寇珍有一件好處——她對烹飪飲饌極為癡迷,也就是這個原因,寇珍才被遠房親戚寇家認做養女,帶她來省城,悉心栽培。而寇珍個性雖然有點古板而強硬,但是卻樂意與她人交流,分享心得。很快阿俏就與寇珍成了很好的朋友。 只是阿俏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她如此賞識寇珍,或許是因為她隱隱約約能在寇珍身上看到上輩子自己的影子。 有寇珍這位“訓導主任”做朋友,阿俏出門倒是不怕再遇見纏人的討厭鬼了。 第20章 挖角 “寇珍,走,鼓樓那里新開了一家西點店,可以喝咖啡,也能喝茶的。咱們去嘗嘗?” 寇珍聽見阿俏相邀,笑著搖搖頭。她對西點從來都不感興趣,阿俏以前邀過兩回,寇珍去了一次之后,就打死也不肯去這樣西式點心店了,“總覺得奶油味兒太重了,我吃不消那個。” 阿俏卻知道寇珍一心鉆研最正統最純粹的中式點心與菜式,所以對這些風靡省城的“舶來品”并不感冒。 而阿俏的想法卻不一樣,她希望能兼容并包,畢竟“阮家菜”就是在一些經典菜式的基礎上,不斷吸收,才形成了今日只此一家、獨具一格的局面。因此阿俏在嘗試新鮮的食材與菜式的時候,總是會去想一想,這些食物為什么美味,美味的特性能不能為她所用。 “好吧!那我自己一個人去了,下回抽個空咱們早晨上學之前一起去喝個早茶。”阿俏收拾好了隨身的東西,背上小挎包,與寇珍告別之后,獨自出了女校的校門。 她步行半個鐘頭,到了鼓樓,找到了那家西點店,見等座的人不少,就干脆叫人把她要的幾件點心都打了包,準備帶回家去享用。除了她自己以外,她給阮家上下都帶了一些,也給阮清瑤帶了一份——阮清瑤若是不做試圖傷害她的事,她還是會將阮清瑤當jiejie的。 阿俏從店員手中接過包好的點心,轉身準備推門出店,卻突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阮家的大灶主廚高升榮。只見這高師傅穿著一身簇新的綢緞長袍,從阿俏所在的店面外頭經過。 阿俏算算時間,覺得應該是阮家那里還未開始準備晚間的席面,所以高師傅抽空出來逛逛街。 她一出店面,往高升榮走過去的方向望望,正見到高升榮左右看看,然后一低頭,徑直往一家叫做“小蓬萊”的酒樓里過去。那酒樓門口有人候著,見高師傅過去,只問了一句,就忙不迭地將他迎了進去。 這下子阿俏心里起了疑,她索性等了一會兒,然后裝作找人的樣子,去了那小蓬萊門口,開口向迎賓道歉:“真對不住啊,我姑媽今日訂了席面做壽,可是我記不得是哪一間酒樓了。請問這里有姓高的訂的席面嗎?” 兩名迎賓相視笑笑,其中一個就說:“可巧了,剛才一個就是姓高的。只不過不是他訂的席面,是杜老板在小蓬萊請客談事。” 另一個接口:“小姑娘,不是這家,你到前頭醉仙居去問問去。” 阿俏趕緊謝過兩人,悶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想,這件事太可疑了。 高升榮在阮家原本是二廚,后來得阮老爺子指點,提到了現在大廚的位置上。然而他卻在上工之前從阮家溜出來見什么“杜老板”,而且還始終遮遮掩掩的,總像是想要瞞著人的樣子…… 阿俏突然就想了起來:上輩子高升榮在她到了省城不久之后辭了工,那時阿俏的廚藝還不足以支撐阮家的席面,阮家一下子無人能接任大廚。而就在那時,城里有個杜姓的老板有模有樣地仿著阮家的席面做起“翰林菜”,菜式與阮家如出一轍。 上輩子阿俏沒有多想,可是如今一一回想起來,種種蛛絲馬跡,都說明這位高升榮師傅不是什么辭工回鄉,而是被人挖角挖走了。那杜老板就靠著高師傅從阮家學來的手藝,與仿制的阮家菜式,公然向阮家叫板,弄得阮家捉襟見肘,元氣大傷。 只沒想到,這輩子,高升榮被人挖角這件事兒,竟然叫阿俏無意中給撞見了。 此刻的阿俏,覺得心中微亂,當即沿著鬧市的街道,一面悶頭思索,一面往阮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她心想,人家姓杜的已經搭上了高師傅,那說不得,就只有兩個辦法,要么任由高師傅離開,要么想辦法把人留下來。 想到這里,阿俏深吸了一口氣,空著的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了挎包的包帶,表情堅毅——她早已今非昔比,與上輩子初到省城的那個阿俏不一樣了,就算是這時高師傅被人挖走,由她來執掌阮家的廚房,也未必便會輸與什么杜家——雖然十五歲少女執掌“翰林菜”,這聽起來有點兒匪夷所思。 只不過…… 阿俏的腳步卻又漸漸沉重起來。 且不論旁人信服不信服她這樣一位“主廚”,她若取代了高師傅,成為阮家主廚,這就意味著她要放棄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會——重生之后,她曾經無數次回想過那個場景;而她心間最迫切的一個愿望,就是能重拾那個機會,彌補昔日的遺憾。 上輩子,在阿俏十六歲的時候,“云林菜”的唯一傳人靜觀師太公開收徒。“云林菜”得名自元末名士倪瓚所著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菜式飄逸而清遠,與“東坡菜”、“隨園菜”齊名,都是文人士大夫氣十足的名家菜。 那時阿俏通過了層層篩選,一直到了最后一層比試,才遺憾地沒有被靜觀師太選中,沒能成為“云林菜”的傳人。那次失利,除了令阿俏終身遺憾之外,更有一樁當時她想都沒想到的惡果,這件惡果直接令阿俏的父母阮茂學與寧淑反目,好端端的一個家四分五裂……阮家最終一敗涂地,這件事就是前因,是□□。 記起這些,阿俏的一對秀眉便又皺了起來。若是高師傅離開,她就此當上阮家的主廚,一來難以服眾,二來她恐怕就沒有機會和時間,參加靜觀師太的考試,跟隨她學習,成為她的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