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阿俏這么想著,只管低頭向前走,徑直路過“欣欣”旁邊的咖啡廳,完全沒有注意到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沈謙與邵雪松。 沈謙也說不上自己為什么會想再看一眼那名舊式少女的模樣,他甚至連那姑娘的正臉都沒有見到過。但是他一見了她,就覺那對纖瘦的肩膀與筆挺的脊梁對照鮮明,再加上她自行盤起長發的姿態,沈謙覺得這該是個深藏著故事的女孩子。 只是他坐了很久,再也沒見到哪個長發少女從咖啡廳旁邊經過。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的時候,阮清瑤還未到家。 門房好不容易才認出了這位“三小姐”,懶懶地放人進門。而阮老爺子與寧淑都在東進準備晚上的生意。阿俏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在西進住的閣樓。 她的貼身丫頭小凡見到了自家小姐這副清清爽爽的新模樣,抿著嘴直笑,只說:“回頭二老爺二太太見了小姐,肯定認不出您來。” 阿俏也笑,從隨身背著的斜挎包里取出了一個東西,遞給小凡:“來,幫我戴上。” 小凡仔細看了看,才贊嘆道:“原來還有這樣的東西!”她替阿俏戴在頭上,左右看看,笑著說:“三小姐,您等等。” 說著她奔下樓,又咚咚咚地跑上樓來,手中拿著一枚表面鑲著紅絨的發夾。“三小姐,小凡把這個送給你,希望你不要嫌棄。” 阿俏抬頭,望著面帶忐忑的小凡,心底有些感動。到阮家這么久,收到的第一份禮物,竟然是這個。 她珍而重之地點頭:“小凡,這個發夾真好看。謝謝你!” 小凡原也沒想到阿俏這樣鄭重地謝她,仿佛兩人并非主仆,而是朋友。她手足無措地拿著那只發夾,不知該答什么才好,就聽阿俏笑著說:“還傻站著干啥,送給我就幫我戴上啊!” 小凡這才反應過來,高高興興地替阿俏將發夾戴上。 待寧淑見到剪短了頭發的阿俏,立在原地,足足呆了兩分鐘,待確認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兒阿俏無疑,她突然往前邁了一步,大聲說:“阿俏,誰讓你把頭發剪掉的?是清瑤么?” 阿俏笑嘻嘻地搖搖頭,“沒有誰,是我自己一時興起,想看看剪短發會是個什么感覺……娘,你怎么了?” 寧淑是真的動了氣,她大步走上前,來到阿俏面前,又盯著阿俏看了片刻,恨鐵不成鋼地說:“阿俏,你怎么能這么任性?你好生生的長頭發,怎么能剪,這一頭散發,梳不成辮子,又怎么能下廚?” 寧淑一時氣急,只想著一點:阿俏將頭發剪得這樣短,若是下廚,頭發容易落到菜式中去——若是阮家待客的菜式里有根頭發……那對阮家的聲望來說,會是一場完美的災難。 阿俏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見她終于說出了口,唇邊的笑容就一點點隱去。接著她抬起臉,盯著寧淑的雙眼:“原來……娘想方設法把我接到省城,不是想讓我在省城上上學,讀點兒書什么的。娘心心念念的,就只是讓我下廚啊!” 寧淑聽了心里一震,當時就沒能接上話。 阿俏突然將寧淑的手一拉,讓她的指尖觸到自己發上。寧淑身體輕輕一抖,她的指尖分明觸到了一只尼龍發網。她再踏上半步仔細去看,只見一只細密的黑色發網將阿俏一頭俏麗的短發盡數罩住,她兩鬢的小碎發也被發網上的尼龍松緊帶盡行扣在其中。除此之外,阿俏還戴著一只紅色的小發夾,一并將這發網扣得緊緊的。 原來阿俏在剪發之前,早就將這些瑣屑小事都想過了。可是寧淑呢?寧淑還絲毫沒有為阿俏考慮過她的未來。她只想著阿俏聰明又吃得了苦,是學廚的好材料,卻壓根兒就沒想過阿俏到了省城,或許該讓她像清珊、清瑤那樣,去上兩年學,再考慮其他。 寧淑一下子愧疚得無以復加,顫聲喚:“阿俏?” 阿俏耷拉著腦袋,慢慢轉過身去。 “娘,我明白了——” 她只留給母親一個凄婉欲絕的背影,寧淑心頭頓時如刀剜一樣,她有種預感,覺得這個女兒再也不會因為自己而留下來了。 第12章 你的名字 阿俏對寧淑這個母親太了解了。 她深知母親待她沒有壞心,只是卻太軟弱了。這么多年來,阮家說什么就是什么,阮家人要什么寧淑都會照辦,而寧淑早已習慣了這種狀態,對阮家種種苛刻要求千依百順。因此她或許是個盡職盡責的阮家二太太,卻也一樣是個委屈求全的妻子,以及完全忽視女兒的母親。 阿俏卻鐵了心要將寧淑給扳回來,讓她成為一個正常的母親,一個肯為自己與兒女著想的女人。 一語戳破寧淑的心思,阿俏轉身就走。 若是寧淑還不能醒悟,她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阮家。 “阿俏……” 寧淑的呼聲已經帶了哭腔。 “是娘對不住你,是娘的錯,娘從來沒有為你考慮過……娘,原本不配……” 寧淑眼中淚水涔涔而下,阿俏這時轉身看了她一眼,也已經是紅了眼圈。她咬了咬下唇,卻努力忍住了淚水,回頭說:“我收拾收拾,娘叫個人去給我買回潯鎮的船票吧!” “阿俏……” “娘——” 阿俏打斷了寧淑的話,“如果我的手藝,我的天賦,竟然妨礙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愛我,那我寧可沒在這個世上出生過。” 說著她頭也不回,徑直向西進她住的小樓過去。 寧淑在她背后爆發出一聲慟哭,并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阿俏——” 阿俏陡然停下了腳步。喚她的人,不再是母親寧淑,而是阮家的老爺子,阮正源。 阮正源此刻正立在西進頭一間院子里,背著手,望著墻角種著的一株桃花。如今春回大地,天氣漸暖,這朵桃花便也活活潑潑地開得正好。 “阿俏,怎么住了幾天,又想潯鎮了?”阮正源并不回頭看阿俏,只是語氣溫和地問。 阿俏“嗯”了一聲,說:“想家了。” 阮正源聽她說“想家”二字,嘴角略抬了抬,只拋下一句話,“你隨我來。” 阿俏沒有猶豫,她知道自己需要給阮家一個臺階下。于是她隨著祖父,繞過阮家西進與中進的重重房舍,轉到東進阮正源的書房里。 阮正源書房里掛著一幅中堂,是她的曾祖父阮元煦留下的一幅手書:“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上輩子阿俏曾隨祖父阮正源來過這里,知道這是《中庸》里的話。那時阿俏進阮家未久,被阮家上下欺壓得夠嗆,學廚又學得辛苦萬分,一度當真生出過回鄉投奔舅舅舅母的念頭。她提出要走,也是祖父阮正源出面挽留,帶她來了這間書房,將阮家的傳承向她娓娓道來:阮家辛苦三代,所求也不過“知味”二字而已。 阿俏兩世一生,對這“知味”二字,極為癡迷。她的天賦與所愛,盡在飲饌之道上。上輩子她得了祖父指點迷津,阿俏才打消了回鄉的念頭。 如今阿俏料定祖父會如此這般給她再上一課,可沒想到,阮正源卻去書桌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紅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打開,從里面取出了一只竹管筆,遞給阿俏,柔聲道:“你看!” 阿俏接過這枝筆,見這枝筆筆尖柔軟而潔凈,顯然是從來不曾當真用來書寫的。她再仔細看筆身,見那湘妃竹的筆管上細細地鐫著一行小字。 阿俏將那行小字讀了一遍,吃驚地抬起頭,望著祖父:“這是,這是我……” “是你滿月時的胎發做的,阿俏。”阮正源目光慈和,望著阿俏,柔聲將這話說出來。 阿俏萬萬沒有想到阮家竟然還留著這樣的東西,忍不住雙眼發熱,又底下頭,細細地將她的胎發筆看了又看。 “還有這些,我想,你或許也想看一看。”阮正源又從那紅木匣子里取了一個扁扁的報紙包出來,遞給阿俏。 阿俏見那紙色已經發黃,知道已經有年頭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待看清里面的東西,忍不住“哎呀”了一聲。那紙包里包著的,都是些舊相片。最上面一張相片里,母親寧淑面帶淺笑,坐在椅上,父親阮茂學則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輕輕地擱在寧淑的肩頭。 阿俏將這張輕輕翻過去,將底下壓著的第二張相片舉至眼前。她的手忍不住輕輕地在抖,因為那相片底下寫著一行小字:“阮茂學寧淑女公子滿月留念。” 相片里,寧淑依舊坐在椅上,懷中抱著個小小粉色襁褓,正在向著鏡頭微笑,而阮茂學則低下了頭,望著身前的妻女,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著溫柔。 一點淚水免不了悄悄地爬上阿俏的面頰。這種“根”的歸屬,“家”的感覺,無論是前世,還是這輩子,她都曾彷徨著尋了好久,沒想到竟在這不經意之間找到了。 “阿俏,祖父知道你想要什么……”阿俏的真情流露,阮正源全看在眼中。“這里才是你的家,有你的父母親人,也有注定要你去繼承的東西。” “祖父知道,過去十幾年,阮家虧欠你頗多。好在來日方長,阮家虧欠你的,理應由阮家上下一起來好生彌補。” 阿俏縱使心如鐵石,也無力抵抗這種誘|惑。過去這些年,她并非缺愛,卻永遠缺少一種歸屬感,比如當旁人喚她“寧阿俏”的時候,她會立即記起自己其實姓“阮”。 而這阮家大院里,只有祖父阮正源一個最明白阿俏。上一世阿俏需要有人為她指點人生的方向;而這一世,阿俏不再需要這樣的指點,卻無比渴望她的身生父母能認可她,她理應歸屬的這個阮家能肯定她,教她不致在這世上繼續茫然四顧,無比孤單。 “爺爺——” 阿俏低呼一聲。 阮正源聽見,連忙柔聲開口應下,眼神溫煦,望著立在面前垂首擰著衣角的阿俏。 “要我留在阮家也成,可是我想爺爺能答應我一件事……” 三日之后,阮家開了宗祠,阮茂學膝下第二女認祖歸宗,記入族譜。 三代之前,阮家族譜上還沒有女孩兒的名字,然而阮家卻出了一位特別能耐的姑奶奶,不止守節不嫁,獨掌阮家的大權,還倒逼阮家族長改了規矩,自她以下,阮家的女孩兒才有錄入族譜的機會。 開宗祠的時候,阿俏由阮家族長引著向祖宗牌位磕頭,她聽見族長在她身邊朗聲念道:“阮氏高祖崇德公以下第十五代,阮茂學第二女,阮……阮……” 他本該念著阿俏的名字,往下說“正式錄入宗譜、阮氏女拜見列祖列宗”的,可是念到這里卻卡了殼兒。 “這……這姑娘就叫這個名兒么?”族長指著紙上遞來的“阮阿俏”三個字,雙手一攤,“這樣沒法兒往族譜上寫啊!” 族長瞥瞥手邊在族譜,大家的名姓都整整齊齊的,按著輩分往下排列。阮家這一輩的女孩兒沿用“清”字,阮清珊、阮清瑤……到了阿俏這里,難道真的要將“阿俏”這個小名兒寫在族譜上。 這么想著,阮家的族長就抬起頭望著阮正源。還未等阮正源開口,一直站在阮茂學身后的寧淑已經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叫了一聲“阿俏”。 阿俏兀自伏在地上,聽見寧淑喚她,就自己爬了起來,臉上掛著笑容,朝父母那里看了一眼,然后轉身,徑直朝祠堂正門走去。 她向祖父與父母解釋過不止一次,她已經在世上以這“阿俏”的名義活了十五年,就絕不再改名,而這不改名也是她回阮家的條件與底線。母親寧淑一味想著要她向阮家讓步,她就干脆不再多話——直接走人就好了! 寧淑見到她這樣,驚得臉色都白了。她在阮家十余年,腰板竟然還沒有阿俏的一半兒硬。 阿俏這樣一起身,滿祠堂的人都驚呆了。直到她已經走到了祠堂門口,阮正源老爺子的聲音才在阿俏身后響起:“寫吧!阮阿俏——” 此刻的阿俏,兀自背對著祠堂中的眾人,但是終于停下了腳步。 她嘴角情不自禁地就往上抬了抬:剛才那一瞬間,她就是在賭,賭阮家需要她多過她需要阮家;她也是在搏,搏這一回離經叛道之后,阮家再也無法用刻板的規矩來約束她、強求她。 阮阿俏緩緩地轉過身來,這時阮家族長已經扁了扁嘴,無所謂地提筆在族譜上工整寫下三個字。 阿俏便來到祖父阮正源跟前,沖他深深地一躬躬了下去。 稍后阮家的子子孫孫一起在宗祠內的祖宗牌位跟前行禮。二姐阮清瑤與阿俏都是小輩,并肩排在眾人之后,跟著前面的人一起向牌位鞠躬。 阮清瑤一撇嘴,斜過眼看了看阿俏。 “恭喜你,得償所愿啊!”阮清瑤將聲音壓得低低的,一面打量阿俏的短發,一面語帶嘲諷。 阿俏也微微側過臉,盯著阮清瑤,冷淡地笑著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也恭喜二姐啊!” 第13章 阮府佛跳墻 聽見阮清瑤那句滿是嘲諷的“恭賀”,阿俏眼一瞇,老實不客氣地回敬回去。 阮清瑤精明敏銳,早先她只是根本沒把阿俏放在眼里,而現在略一回想,阿俏此前動的一番心思,阮清瑤便全看透了,所以才會恭喜她“得償所愿”。 阿俏則知道自己這一番“做作”瞞不過阮清瑤,只不過她順利進入阮家,對阮清瑤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阮清瑤才會選擇在人前不發一聲,只在阿俏耳邊譏刺一句。 阿俏則干脆暗示阮清瑤:她一樣知道對方的秘密,若是阮清瑤折騰,對她自己也沒好處。 阮清瑤聽見,白了阿俏一眼,終于轉回目光,不再理她。 而阿俏立在阮清瑤身邊,記起上輩子的事,心里有點發酸:在這阮家大院里,阮清瑤與她各取所需,原本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如果阮清瑤不曾刻意插手她的婚事的話…… 上輩子阮清瑤牽線,給阿俏介紹了一個未婚夫。阮家在因阮清瑤的大力推介,就在阿俏并不知情、從未見過對方的情況下就做主給兩人訂了婚,可沒過多久,對方便尋了個借口干脆利落地退了婚……阿俏也因為這一挫折,對婚姻之事倍感絕望,后來便毫不猶豫地“梳起”,發誓終生不嫁。